門扉輕敲——
“我來開門。”韋旭日自動自發地跳起來,跑去開門。
“旭日小姐。”北岡彬彬有禮地端着托盤進來。“少爺,點心送過來了。”
費璋雲埋首費氏公司成堆的卷宗裡,頭也不擡的。
“我沒要點心。”忽感肩上被拍了拍,不耐地擡起頭正要斥罵韋旭日,卻發現北岡一臉和善地朝着他笑。
“少爺,公司的事要學習,也得先吃些點心,嘗口‘活力之泉’。”
費璋雲正想要他連盤帶人地滾出去,韋旭日輕叫了一聲:“好喝。”不知道什麼時候先跑去偷喝飲料。“北岡叔叔,這叫‘活力之泉’?”
北岡輕敲着她的頭。
“我才三十八歲,被你這二十幾歲的女孩這麼一叫,都給叫老了。”他咧嘴笑道。“這是北岡家的祖傳秘方,一向不外傳。想學就嫁給我好了。”
“嗨,璋雲,來喝喝看,你忙了一下午呢!泡芙也好好吃唷。”
“我……”望見兩人期盼的眼光,再看看溫熱的飲料,他淺嘗一口。“是不錯。”不情願地承認。
“少爺滿意就好。”北岡拿出紙筆抄抄寫寫。“將來開店,‘活力之泉’可是少不了的鎮店之寶。”
韋旭日睜圓了眼,低叫:“你要開店?”
“是啊。等我資金籌足,我打算找個小小的店面承租下來,讓所有人都能嚐到北岡邦郎的廚藝。”他自豪地說。
“真棒。”韋旭日崇拜地看着他。“找……我……”
“旭日小姐,我明白你的心意,精神上投資我就行。”北岡朝費璋雲作九十度的鞠躬,悄悄地閤上房門離去。
“北岡有自己的夢想,真好。”韋旭日興奮得低叫着。一見到費璋雲冷冷的目光,她吐了吐舌,乖乖坐回榻榻米上,翻着最新的資訊。
纏着他,硬是跟進書房的條件之一是乖乖地閉上嘴巴,坐在角落裡看雜誌。
“藥吃了沒?”他的目光掉回捲宗,隨口問。
“吃了。”
中午她的胃口並不是很好——費璋雲想起這點;他還注意到了她是少量多餐型的胃口。
“過來。”他命令式的語氣是韋旭日早習慣的。
她拉好裙子,像只小狗似的聽他使喚。
“有事要我幫忙嗎?”氣色不錯的臉頰多添兩朵秋霞。“我的學識不是很高,看不太懂你公司的圖表。”
“看不懂無所謂,吃完它。”紅豆泡芙推上前。
“全部?”她咋舌。“我吃不了這麼多……我努力吃好了。”及時改了語氣,認命地端起盤子回她的“窩”。
門扉再度輕敲——
韋旭日又跳了起來。“我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湯姆。
“旭日小姐。”湯姆搔搔頭,笑嘻嘻地走進書房。“今天,天氣真不錯啊。”
她用力點頭。“是啊,難得的好天氣呢!我把書房的窗子都打開了,秋天的味道好懷念……”
“呃?”每年都有秋天的啊。
她“嘿嘿”傻笑幾聲。“有一陣子我的身體很不好,好長一段時間一直躺在醫院裡,所以……”
“真的?”湯姆顯然佷激動地捉住她的手。“我就覺得不對勁。旭日小姐,你的身子既然不好,怎麼還待在書房裡看書?我找北岡弄點營養的東西給你補補好了。”
費璋雲冷眼看到底。“既然要聊天,何必站在門口?湯姆,把你的手放開。”
湯姆紅了臉,消失在門口。一會兒叉出現,抱着小盆栽進來。
“我……我不是來聊天的,璋雲少爺,我是想,您學習公司的事要花費大心思,我又不如北岡會弄吃的,所以送點盆栽擺在書房裡養養眼,輕鬆的時候看看也舒服……旭日小姐,你抱不動的,我來搬就好。”湯姆喊着阻止韋旭口到房門外搬剩餘的盆栽,還沒喊完,身邊閃過人影,費璋雲早捲起袖子,拉住韋旭日短膨膨的頭髮。“給我待在那裡坐好。”他身體力行,搬着盆栽進來。
“要擺哪兒?”語氣嘲諷。
湯姆壓根沒注意到,熱心得東看西看,指着陽光灑進來的地方。
“就擺在那裡好了。嘿嘿,我的夢想就是開一家園藝店,旭日小姐……你的小嘴張那麼大,是不是瞧不起男人做這一行業?”
韋旭日連忙用力搖着頭。“沒有,沒有,我只是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規畫好未來的藍圖;我是佩服你。”
“那當然啦!”湯姆紅着臉,用力拍着費璋雲的背。“雖然我和費老大差個七、八歲,但我也該有自己的夢想啦。等我再累積個幾年經驗,旭日小姐,你等着看好了。”
“費老大?”費璋雲喃喃道。何時,他與園丁湯姆的關係變得如此密切了?
“嘻,太好了。”
湯姆搔搔頭。“小小的夢想可以啦。費老大,您從基礎學習一定很吃力,沒什麼能給您幫忙的,不過只要您開口,我一定做到!我先出去啦。”
一等湯姆離開,費璋雲聚起眉頭。“你和他們私下談過什麼?”
“沒有啊。”韋旭日湊上前,悄悄拉住他的手臂,咭笑說:“自從那次野餐後,他們對心目中的璋雲少爺可刮目相看了呢!”
“我沒跟他們談過話。”費璋雲直視着她。
韋旭日一副無辜樣的吐吐舌。她沒談及那天老劉訴說過去的那一段歷史。那天參加野餐的同伴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吐露出來反而拉近彼此的關係。
費璋雲大概還不清楚那天的野餐爲他帶來了什麼好處。
到就好笑。
“別露出小狗式的笑容。”他斥道,頓了頓又說:“你的手發燙,又感冒了?”
“沒有,沒有。你別趕我去睡。”她好開心窩在他身上。“湯姆也說天氣難得好,我只是一時不適應……”
他無所謂地拉開她糾纏的雙手,回到書桌前。
自野餐後,許多事情變了。他對她的態度有些軟化,又對湯競聲提出學習接掌費氏的意願。
不能說好不好,只能說是一個嘗試:至少有他活着的跡象。
夢想。湯姆的夢、北岡的夢讓他們積極地活着——
“你的夢想?”他忽然問道。
“咦?”韋旭日從雜誌中擡起頭。呆了呆,偏着頭認真的思考:“以前,我的夢想只要能走出醫院大門,一個月內都不必回去,就心滿意足了。現在……”她的臉紅了。“我希望能復學,我……說出來,你可別笑我。我什麼都不懂,睽別世界八年的時間,以往老想掙脫病房牢巃,等出來後才發現都不一樣了。我……很孩子氣又怕生,跟人交談老接不上話;但我喜歡跟你在一塊……”她試探地露出笑容。
“你的夢想呢?”
爲希裴復仇!這算不算是夢想?
“我可以爲你安排復學手續。”
“不,不要。”她不安地搓着手臂。“我想……再過一陣子吧!”又露出羞怯的笑容。“現在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費璋雲的注意力回到繁瑣的公司資料上頭。是的,她是十分容易滿足。常常蒼白的臉蛋抹上淡淡的紅暈。開心時,不會呵呵直笑,只會傻氣地小聲笑着,生怕會吵到誰似的;她也時常悄悄地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失神發呆地看着他。
“有時間抽空教你一些吧!”他故作心不在焉。
韋旭日圓滾滾的眼一亮,充滿企盼、渴望的光采。“你要當我的老師?”
“有何不可呢?像你這種病懨懨的女人,到外頭上課恐怕沒一天就得往太平間認屍了。”
“喝!我的身體纔沒那麼弱呢!”她小聲地抗議,拿着雜誌,拖着榻榻米。“我……我……”
“別說話吞吞吐吐的,刺耳得難聽。”
“我能不能坐得靠近你一些?”
“過來吧。”像要維持一貫冷漠的形象,補上一句:“不準發出難聽的聲音。”
“嘻!”她開心地笑着。拖着榻榻米到他的腿邊。靠着他的腿,胡亂翻着雜誌。
韋旭日開心得輕飄飄的。晚飯八成又吃不下了,她傻傻笑着。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從那天野餐回來後,他待她的態度好多了。
真好!如果這就是幸福,能不能把幸福停住?
“嘖,別睡在我的腿邊。”
“嘻。”
※※※
司機小李遠遠地就看見費璋雲從主屋出來,身後跟着韋旭日。
“少爺。”他恭敬地打開車門。“還是到公司?”
自從費璋雲開始學習費氏公司一切有關事務後,每日上公司跟着湯競聲學習成了固定作息。
費璋雲隨意地應了小李一聲,不耐煩地回過身子。“別跟來。”
“我不能去嗎?”像只小狗跟在後頭的韋旭日皺皺鼻頭,抗議。
“小旭。”小李搶在費璋雲迴應之前,笑道:“在家談情說愛還不夠,還想搬到公司上演啊?”
小旭?費璋雲聚起眉峰。他是不是聽錯了?
韋旭日的臉蛋微地暈紅,隨即反駁回去。“小李,你是上回輸給我,才處處找我碴是不是?”
“嘿,誰說你贏了?用女人的魅力讓北岡那老小子乖乖降服,這算公平嗎?”
“在打賭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是女人了……等等,你在嘲笑我不像女人?”她雙手插腰,瞇眼瞪着小李。
“唷,母老虎發威啦?平常在少爺面前乖得像只小貓。女人唷,百變的性子……”小李莫可奈何地搖起頭來。
“你不服輸,咱們再來比一次怎樣?”
小李纔要答應,費璋雲挺身而出,沉聲喝止。
韋旭日紅了紅臉,直纏着他的手臂,噥鬱的藥味飄散在空氣裡。“璋雲,我纔沒小李說得壞呢!你別信他。”
他傾耳聽着她含羞帶怯的聲音。初聽時,她粗啞的聲音不堪入耳,聽久了倒也幾分悅耳起來了。
他拉開她的手。“午飯、點心要吃光,藥別忘了吃。老劉會看着你。”天,聽起來簡直像是老媽子。
是的,這幾天來他像極了老媽子。提醒她吃藥、找盡每個機會往她肚子裡塞所有能吃的、夜裡還要催促她早睡——這不是老媽子該做的事誰會去做?
韋旭日不滿地咕噥一聲。被留下來的命運已定,她只得認命又精力十足地墊起腳尖,在他的左頰上“啵”一聲。
“早點回來。”她“嘿嘿”地憨笑兩聲,招手再見。
“最近小旭的精神不錯。”司機小李看着後方愈來愈遠的黑影,笑道。“這全是少爺的功勞。”
這是小李頭一次主動跟他交談。
“功勞?”先是北岡、湯姆如今再添上小李,什麼時候湯宅僱用的人變得如此活潑熱情了?
“是啊,少爺,您沒注意到嗎?小旭那丫頭剛來的時候,內向怕生得很,身子又病弱,自從上回野餐後,她的身子就愈來愈好了,性子也愈發的開朗;這不是您的功勞嗎?”
費璋雲冷冷哼了一聲,不作辯駁。“那是怎麼回事?打賭?”
“小旭沒說嗎?前一陣子,北岡收到前妻再婚的信,情緒低落幾天,我們瞧不過眼,才起個賭注,看看誰能逗笑北岡。”
旭日逗笑北岡?憑她內向怕生,說話動不動就臉紅、隨時會結巴的個性?
不,他更正,那是初次的印象。旭日是怕生,初來湯宅幾乎是黏在他身上的影子;他走到哪兒,瘦弱的影子就跟到哪兒。而後,她的情況好些,懂得主動與人交談,尤其那回野餐後,她的自信心緩慢地建立起來,喜歡纏着他,卻不再害怕他難看的臉色。
“這全是您一點一滴建成的。”老劉曾私下搶白:“您自己沒感覺,我老劉可清楚地注意到了!從那次野餐回來後,您待旭日小姐的態度轉變,不能說很好,但至少沒當她是可憐的小狗……”
“小狗?”他何時曾這樣待過她了?
“沒有嗎?”老劉義憤填膺地模仿:“‘別朝我露出小狗式的笑容’、‘別像只小狗跟着我’,這不全都是您說過的話?不把她當人看待,她當然會自卑,尤其她又沒希裴小姐長得美。最可恨的是,您竟然叫她睡在您的牀下,這簡直不把旭日小姐當人看待!難道,您不知道您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牽扯她所有的情感反應?”說到最後,差點沒把激動的口水噴灑在他的臉上。
“你的意思——該讓她睡在牀上,就在我的身邊?”
老劉呆了呆,老臉紅了。“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至少,至少,我要讓您明白,就算您欺負旭日小姐,可旭日小姐還有我們當她靠山!”
“我們?”
“北岡、小李、湯姆,還有我老劉。”他與有榮焉地大聲宣佈。
費璋雲沉思注視他好半晌,才道:
“老劉,你是從小看着我長大的,該算是我最信任的親人;你明白旭日住進宅子裡的理由,卻還要我時時刻刻待她好?”
“這……”老劉無言以對,硬是強辯:“總之,事實就是這麼簡單,旭日小姐的幸福就操縱在你手裡。”
他能給她幸福嗎?連他自己都遺忘了幸福是什麼……
“少爺。”司機小李喚回他的神智,親切地問:“公司裡的事學得如何?雖然現在還是由湯老爺代爲經營,但自己的東西嘛,還是趁早拿回來的好。”
“嗯,我是這麼打算的。小李,路——”他遲疑地決定:“——前方右轉。”
“呃?到公司是左轉。”小李不解地說。
“我知道。到公司前,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
韋旭日笑咪咪地招手再見,正要回宅子裡,另一邊的道路上忽然駛近車來。
“旭日。”車就停在她面前。
“湯非裔……湯大哥。”她的笑容隱蔽。
湯非裔意氣風發地坐在駕駛座上,另一邊的座位坐着另一名男子;後座也有人,但看不清是誰。
這一個星期來,湯非裔不見人影。晚飯時她大多是跟費璋雲一塊在書房裡吃,所以也樂得不必與湯兢聲見面。對湯氏父子她老撤不掉心頭的認生。
“少爺以往是想到才動口吃飯。自從你來了後,少爺定時定餐吃,都是爲了盯着你吃。”老劉曾悄悄地告訴她。
費璋雲是不太愛理人的,對湯競聲卻是十分尊重,所以過去是勉爲其難地笞應去相親,但能避則避開。費璋雲是沒說出口,但她有這種感覺。
“旭日,我來介紹介紹,這是我的兄弟定桀。”湯非裔笑容滿面杝介紹身邊嚴肅的男子。“不過,跟你介紹也是白介紹,大概今晚你就得被掃地出門了。”
韋旭日不自在地退了一步。“我……我不懂湯大哥的意思。”
“不懂?我一直以爲能攫獲璋雲的女人不是泛泛之輩,原來……”湯非裔大笑幾聲,命令後座的人搖下車窗。
“瞧瞧看我帶回了什麼吧!”
※※※
夕下黃昏——
司機小李遙控鐵門,緩緩將車駛進湯園。
“小旭?”他眼尖地瞄到湯宅的階梯上坐着瘦小的身影。
費璋雲從手提電腦裡擡起頭。
“外頭風大,她待在那裡等死嗎?”他讓小李先行停車,跨出車門,邁向那蠢丫頭。
“你嫌藥不夠多或是命太長了?”他沉聲地怒斥。
湯宅的另一頭柱子,或坐或站着北岡、老劉、湯姆,個個面露凝重而不滿。
韋旭日則傻呆呆地坐在湯宅正門的階梯上頭。
“該死,你們站在哪裡納涼嗎?爲什麼不帶她進屋?”
“璋雲!”急怒的聲音引起她的反應。圓滾滾的大眼有了焦距,又驚又喜又怕又氣,她整個身子毫不考慮地撲向他。
他連忙承受她的力道,用力摟住她。在近距離下隱約地嚇了跳,隨即怒氣騰騰。
“你的臉色白得像鬼,身子冰得踉死人一樣!你在外頭待了多久?要我說幾次,你只有一條命,想活活冷死凍死嗎?”
沒錯,他說話是惡毒了點,卻是出自於關心……是關心。他咬牙承認。
通常對於他的惡毒關心,她只有一種反應,撒嬌似的窩進他的懷裡,黏着他、纏着他,直到他煩死還不罷休。
但,今天有些不對勁——
韋旭日茫茫然地仰起慘白的臉蛋,迷惘地說:
“我忘了。”
“她從您出門後就呆呆坐到現在。”湯姆的聲音從柱子後盡責地傳來。
“出門就坐在這裡?”他捉住她的肩,拖着她往階梯上走。“進去。”
“不,我不要,我不要。”她吃力地想掙脫他。“我不要進去,我……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璋雲,我喜歡你,我喜歡你!”韋旭日愈喊愈嘶啞,明媚的翦眸浮着霧氣。“我喜歡你,不,我配不上你,配不上你……”
“夠了!”他沉聲喝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我……”她的雙肩抽搐着,發白的脣顫抖着。“我……”她的胸口好疼。“我們離開湯宅……保護你……喜歡你……不要離開我……”她斷斷續續地說,捂着發痛的胸,喘不過氣來。
費璋雲見狀,低咒一聲。慌忙抱起她,朝躲在柱子裡的人怒喊:
“叫救護車來!”他快步邁上階梯。
混蛋!明知道她的心臟不好,是誰讓她在這裡受刺激的?
“老劉,跟我來!”
不等老劉動手,先一腳踢開家門。
“旭日的藍色藥罐裡的藥丸應該還有剩——”
他停住腳步,無法置信地瞪着前方,不不,是青天霹靂,如遭雷殛。
死去九年的人如何爬出黃泉之國?
“希……裴?”聲音發出,才發現喉口是緊縮的。
“璋雲。”站在湯非裔身邊的女子遲疑地輕喚。“是你嗎?璋雲!”
嬌弱熟悉的相貌、白裡透紅的肌膚,清純秀麗約五官雖不復依舊,然而人的年歲增長,記憶中的花希裴永遠是十五歲的少女,青春而活潑、光采而奪目;而眼前的花希裴斂去青春飛揚的光采,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多歲女人該有的端莊沉穩及……一絲遲疑。
九年了!他無時無刻不想的嬌顏終於再現了……他情緒如波濤狂涌。
“璋雲?你不再認得我嗎?”花希裴的聲音軟綿綿的,如天籟,似音符。
他驚駭狂喜地朝她跨了一步,熟悉的面容牽起他的熾熱愛情。
他等了九年,九年的奇蹟……
“希裴——”凝着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費璋雲只覺心口一股熱血百般翻騰,難以自抑;雙手不自覺緊縮了縮。
“啊……痛……”懷裡的韋旭日無助的呻吟如萬般的針狠狠戳進他的心,將狂喜熾愛給狠狠戳破。
彷由高峰直墬山谷般,他的心一沉,驚覺懷裡的重量隨時可能消失。
“老劉,跟我上來。”他強壓下胸口那股**,快步轉向樓梯。
“我來幫忙。”湯定桀拿起藥箱跟上樓。
“湯叔叔,璋雲不太願意見到我……”花希裴的聲音與湯兢聲的乾笑消失在二樓門扉後;他的心一抽。
“她的藥呢?”湯定桀趁着韋旭日被放上牀的時候,瀏覽屋內擺設,眼尖地拿起櫃子上的藍色藥瓶,倒出三粒混着水逼她吞下。
費璋雲在旁看着他一氣呵成的快速動作,不動聲色地冷冷問道:“你確定這樣就行了?”
“是的。”湯定桀擡起頭,發現費璋雲的臉色高深莫測。“連我這金牌醫生都不信了?”
“不,不是不信。”他揉揉眉峰,嘆息:“我……只是太吃驚了。”
“因爲希裴?死而復生是奇蹟!不下去見見她?”湯定桀量着她趨於穩定的脈搏,隨口道。
“我不能……”他是該喜極而泣地擁抱着失而復得的希裴纔是,可是,在觸及牀上那張蒼白的臉蛋時,雙腳卻是沈重得移不動。
爲什麼會這樣?九年來,他不是日日夜夜思念着希裴的嗎?爲什麼她現在活生生地就站在樓下大廳,他卻……
“沒關係。她睡着了,就算把手拉開也不會發覺。”湯定桀沉穩的建言。
費璋雲這才發現這蠢丫頭從進屋後,死捉着他的手不放,連睡夢中也是。
她睡得很不安穩;雪白的眉間打着小褶,桃紅小嘴緊緊抿着,像處在惡魘中。
他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坐上牀沿。
“老劉,叫北岡弄點營養的東西過來。”
老劉應聲退下。
“等等……”他悶着聲音說,清楚地感受到纏着他的小手冰涼、無力:“告訴希裴,我……晚些時候找她。”
老劉深深望了他一眼,退出臥房。
一片靜默。
湯定桀拉下百葉窗遮掩外頭夜色,打破沉寂。“我以爲你一直沒法子忘懷希裴。”
費璋雲注視着韋旭日,意味深長地回答:“我是。我一直是。至少,我一直以爲我是的。”他擡起眼,深沉的黑眸望着湯定桀。“你——打算什麼時候回英國?”
“一年半載是不會回去了。任何地方當醫師都一樣,過幾天我就要走馬上任,到時再帶旭曰到我那家醫院去看看。”
“看看?”
“她的心幟不好,最好做個檢查。”
費璋雲的眼停在那瓶藍色藥罐。希裴回來就沒有追根究柢的理由,但——
“九年前希裴‘去世’之後,你在哪裡?”
突如其來的冒出一問,湯定桀楞了楞,隨即含糊笑帶過:
“九年前的事,怎麼還會記得?”
“那時候在英國?”他提醒。
“是啊。”湯定桀點頭。“我想起來了。那時候剛到英國重新開始,什麼事都要適應……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隨口問問。”費璋雲臉露疲累之色。
“我還是下樓好了。”湯定桀自動自發地走向房門,回首不忘拋下一句:“有空就帶她到醫院來檢查。”小心地閤上門。
“璋雲……”韋旭日睜開睏盹的眼,勉強發出聲音。
“我在這裡。”他湊近她的身子。“你應該休息的,怎麼醒來了?”
“我必須醒來……在夢裡我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醒來……如果再睡下去,我會失掉一項很重要的東西。”她怯懦懦地凝視他,沉重的纖細手臂想伸去摸他的臉,卻半路停下來。
“想確定我是不是真實的實體?”他的嘴角是一貫的嘲諷。“來摸我啊,能在寒冷的天氣裡坐一整天,是想自殺或者叫我愧疚?”
“我……我……”一時急了,臉紅氣喘起來。“我……沒有……”
他皺眉。“什麼時候說起話來又結巴了?如果不能好好表達,你認爲誰有耐心聽你說話?”
“我喜歡你。”她鼓起莫大的勇氣。“我喜歡你。”重申一次,眼眶浮起淚。“我真的喜歡你。”
半晌。“爲什麼不看着我?”
她努力地擡起睫毛直視他。“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想到那個……花希裴會回來,她不應該回來的,我一直以爲……”忽然,溼漉漉的眼睛困惑起來。“你在這裡陪着我?”
花希裴回來了,可是他在這裡陪她?
“別相信這是現實。”他厭惡地哼了一聲,因爲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在希裴與這丫頭之間,他竟然選擇了她。
“可是花希裴呢?我以爲,我以爲……”她睜大眼。是夢嗎?如果是夢,就不要醒來了。
“我可不想拋下一個病危的傢伙。我的惻隱之心是會抗議的。”他當然有衝到樓下擁抱希裴的衝動,可是她卻更有教他留下來的動力。
她的手很冰涼。
“我……”撲簌簌地掉下眼淚來,抽噎地說:“我應該要說,我不要你的同情。可是,可是,就算是同情也好,我喜歡你,喜歡你——”最後一句的“喜歡你”消失在他的嘴裡。
他吻了她。
溫暖的脣貼着她的,火熱的舌溜進她的嘴。
韋旭日睜着圓眼,傻呆呆地望着他。在近距離之下,幾乎可以數清他所有的睫毛,他的臉、他的鼻、他的眉俊秀飛揚,一撮頑皮的髮絲垂在他的額際,她想擡起手拂開那一撮黑髮,卻再度沉重地提不上來——不是病的因,而是他種的果。
他離開她的脣,凝視她紅霞遍佈的臉蛋。
“你的脣很冷,眼淚是熱的。”他修長的指尖滑着她熱滾滾的頰。“這樣不好多了嗎?”
韋旭日壓根沒聽見他的輕聲細言。耳邊,響着的是如雷的心跳聲“碰、碰、碰、碰”,一聲緊跟着一聲,像永遠也跳不完似的。
他——聽見了嗎?只怕全屋子的人沒一個不聽見的。
他皺起眉,注意到她急促的呼吸,心臟起伏很快。“別急,慢慢吸氣,你——沒跟男人接吻過?”
“我,我,我有!”她努力剋制住結巴,沒發覺到他陰森森的反應。“我曾經接過吻,不是沒有經驗,只是,只是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最後一句又教他舒開了眉頭。
“小丫頭,憑你這種接吻技巧,很容易嚇跑男人的。”他調侃道。
“我纔沒嚇跑過男人……”心情一鬆,眼皮就沉了下來;韋旭日硬是拉着他的手臂不肯放開。“我不睏、我不睏……”
她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讓自己睡着,卻看見費璋雲脫下皮鞋,鬆開皮帶。
“你……你……你……”啞然失聲。
碰!碰!碰!鼓動的心跳再起。
他慢條斯理地掀開棉被。“嘖,被你老抓着手臂,又沒法子去別的地方。”
他鑽進溫暖的被窩裡,觸到她柔若無骨的小手仍是有些涼;除了不定時的感冒外,她的體溫似乎比起一般人要低上許多。
“你要睡在這裡?”她的聲音幾不可辨。
碰!碰!碰!碰!
“爲何不?難道要我睡在你的狗窩裡?”他眉頭一皺。在她的驚呼聲中,輕而易舉地拉過她瘦小的身子。
溫暖的胸貼着她的臉頰,溫暖的雙臂環抱她的背,他的溫暖大腳丫纏住她的。
他的體溫像是火爐似的,迅速升高她的低溫。
幾近燃燒。
碰!碰!碰——
他聽見了嗎?聽見她如鼓的心跳聲。對於虛脫的心臟而言,她沒昏厥過去已是奇蹟。
是取暖,他只是爲她取暖!韋旭日不得不重複着,因爲怕自己胡思亂想;她已經跳脫愛作夢的年紀了,她身上的疤是配不上他的原因,不能奢想,不能奢想……
碰!碰!碰——
碰!碰!碰——
急促的心跳聲混雜着他平穩的心跳,像首寶寶催眠曲。不見得好聽,但親切地引人昏昏欲睡。
“快睡吧。”他的下巴靠着她的頭頂。
“我不要睡……不能睡……”她囈語着。
她不能睡、不能睡的,暖氣淹沒了她。
不能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