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朝雅室在座的人拱拱手,黑着臉離開雅室,來到大棋盤下面坐了一會。心想,大哥這你不能怨我,你找來的人根本不配合,心不在焉,光等着吃現成的。壞了這次的佈局,你再想辦法另外設一個局吧。
他一離開雅室,周懷玉樂呵呵地對曹假舉人說:“你怎麼出這麼大個漏勺?我看他咬牙切齒,恨不能咬你一口。這後生可畏,可畏。”
曹假舉人一臉尷尬,無話可說。
周懷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拍着腦袋說:“晚間出門時,家中來了幾位道友,約我明天去龍梅觀賞梅。原想給這後生指導一局的,可惜,此事只好往後推遲了。”
曹假舉人和青龍場掮客看出他對華安安有所忌憚,果然打起了退堂鼓。心裡都想,此事功虧一簣,該怎麼向曹四爺交代呢?
窗外有個人把臉貼到窗戶上,朝裡窺望。掮客走近窗戶,對窗外的人輕輕點了點頭,那人隨即離去。
華安安等了半天,不見費保定來找自己。心想,夜深了,我還是先回去睡覺。明天再給你解釋。
他一身輕鬆走出青龍場。時間已近午夜,幽暗的長街上空空蕩蕩,闃寂無人。街道兩邊店鋪門外的燈籠或明或暗,在青石路面上留下一團團晃動不定的昏暗光影。燈籠在夜風中胡亂搖擺,發出難聽的吱吱扭扭的聲響。一隻貓橫穿街道,倏忽間就消失在黑暗中。敏感的人會覺着氣氛格外詭異,華安安想着心事,只覺着長街清曠,剛好能快步行走。
身後一聲哨響,他回頭一看,一個人影閃進了青龍場的大門。青龍場的夜市上,此時仍有好多棋客在賭博。
“莫名其妙。”華安安嘟噥着,繼續趕路。
走過牆拐角時,他突然覺着暗影裡有影子晃動,就像潛伏着的野獸突然動了起來。他的心臟驟然緊縮,全身寒毛直豎,正想扭頭看那個撲上來的影子,後腦就遭到堅硬物體重重一擊。那硬物和後腦殼撞擊的聲音刺穿了他的耳孔,如洪鐘大呂,他從沒有聽過這麼響的聲音。他直挺挺摔倒在街面上,失去知覺。
幾個棋客走出青龍場的大門,一邊議論今晚賭錢的得失,突然發現街道上橫趴着一個人。
幾個人挑着燈籠,湊上來一看,是具****的屍體,頭部下面還有一攤血跡。
“殺人啦!”淒厲的叫聲炸響在寂靜的街道上。
有人跑回院子,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地大喊大叫:“殺人啦。人殺啦。”
有什麼新聞比一句“殺人啦”更能引起羣體的關注?何況就在大門外邊。
人們紛紛涌出青龍場大門,見不遠處的街道上,確實趴着一具屍體。
“這人被打悶棍了。你看,身上的衣服財物都被擄走了。阿彌託福,晚上走夜路要小心啦。”
一個膽大的棋客挑着燈籠來到屍體跟前,把屍體翻過來,燈光照在臉上仔細辨認。“啊!這是費爺的傻妹夫。沒錯,就是他。”
人羣炸開了鍋,議論紛紛。“這傻小子真可憐,纔來幾天竟遭此橫禍。”
青龍場的一個僕役問清楚死者確實是費爺的傻妹夫,連忙跑回去告訴管事的。管事的一驚,小步跑到對局大廳。曹四爺和費保定正下竊竊私語,管事的湊到兩人中間,說:“四爺,費爺,你們出去看看,出事了。”
曹四爺皺了下眉頭。“慌什麼?有多大的事。”
管事的瞅了一眼費保定,吞吞吐吐地說:“外面說費爺的妹夫被人打了,躺在街道上。”
費保定臉色一變,連忙起身離席,快步走出對局大廳。
街道上,大膽棋客摸了摸華安安的脈搏,大叫:“脈搏還有,人沒死。”
費保定緊皺眉頭從人羣中擠進來,低頭一看,確實是華安安。
“媽的,誰打了我妹夫?”他怒氣衝衝朝人羣喊叫。
大膽棋客說:“費爺,你妹夫還有氣,趕緊救人吧。”
費保定一時手足無措,捶胸頓足,手中的扇子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他對大膽棋客說:“勞煩你去河西花滿樓,把一位祝子山客人請過來。快點、快點。”
費保定想,祝子山是華安安的同伴。萬一華安安有個好歹,他最好能在現場。免得回頭和自己糾纏不清。
青龍場管事的說:“費爺您別急,我已經叫人去請郎中,馬上就到。這大冷天的,怎麼連衣服都沒了?”他回過頭,對人羣喊,“阿毛,快去拿兩牀棉被來。”
費保定咬牙切齒地說:“敢打我妹夫,我要他碎屍萬段,滿門抄斬。”
頃刻間,僕役抱來被子,又擡了一張牀板。他們小心翼翼把華安安包好,架上牀板,擡到青龍場的一間雅室裡。街道上,只留下一灘血。
郎中揹着藥箱匆匆趕到,先查看華安安的傷情,又號了脈,用細紗布擦淨後腦周圍的血跡,給創口敷上金創藥膏,再細細地包裹好。
“要緊嗎?”費保定心神不定地問。
郎中說:“後腦捱了一棍,腫好大一塊,還好沒打碎頭骨。這一時三刻若是醒不過來,怕是顱內出血,人就沒得救啦!只要醒了就好,但會留下腦震盪後遺症。這後背和左臂各有一處刀傷,幸好只是皮外傷,創口都不致命。”
“那怎麼辦?”
郎中說:“我先給他敷上金創藥,止血消腫。等上一個時辰,若是醒轉,那就無大礙。再煎些化瘀血的草藥,補氣、補血,短則三五天,長則十數天,慢慢就會緩過來。”
費保定恨恨地在房間裡來回轉圈,嘴裡唸叨着:“誰敢打我妹夫?我叫他滿門抄斬。這個祝子山,怎麼還不來?”
說話間,祝子山滿頭大汗跑進來,一臉的緊張。他見華安安人事不醒,眼睛頓時就紅了,忙問郎中傷情如何。郎中把症狀又向他解釋一遍,當聽到華安安有生命危險,他發瘋似的揪住費保定的衣領怒吼道:“都是你!讓他黑天半夜來下棋。他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賠得起嗎?你賠得起嗎?你這是對國家對民族的犯罪。一千個你一萬個你都頂不上他一條命。啊?”
衆人趕緊拉開祝子山,免得再出人命。費保定一臉無奈,說:“我也不知道他會遭此橫禍。我心裡比你還難受。”
祝子山長長地哀嘆一聲,泄出心底的怒火。他冷靜下來,現在的首要問題不是追究誰是誰非,而是把華安安從死亡線上拯救回來。對這個年代的醫療技術,他不敢心存幻想。他踱了兩圈,想起自己從中繼基地帶了一些急救藥品,或許,那纔是救命的靈丹妙藥。
他對郎中說:“你先照料我兄弟,我回客棧取些東西馬上就回來。”
費保定不放心,說:“祝兄,你快去快回。”他擔心華安安隨時會嚥氣。只要祝子山守在跟前,自己身上的責任就會減輕一些。
祝子山一路狂奔,他現在一心要搶救自己隊員的生命。他不能眼看着手下三個隊員全部損失在這裡,更不能眼睜睜看着其中一個死在自己眼前。無疑,那將是自己人生中最爲遺憾、最不能接受的一幕。
他意識到,即便救活華安安,恐怕華安安也會留下後遺症,無法再返回自己的年代。這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挫折和絕望。
他一路飛奔,一路狂灑淚水。等他拿着藥品回到青龍場,華安安仍然昏迷不醒。一般腦震盪情況下,病人在半個小時左右就會醒過來。這次,已經過了N個半小時。很顯然,華安安受到的創傷非常嚴重。
郎中搖着頭,他已經等得不耐煩。病人並不氣絕,又不醒轉,一時把他難住了。他對費保定說:“這恐怕,一輩子就癱瘓了。”
費保定苦着臉,連聲嘆氣。
祝子山一進雅室,解開小包袱,對青龍場管事的說:“麻煩你們竈房,給我燒些蒸餾水。”
管事的摸不着頭腦。“何爲蒸餾水?”
祝子山說:“就是水蒸汽。爐竈上架個小鍋,扣上一個大鍋蓋,等水燒煎,鍋蓋上滴下來的就是蒸餾水。鍋一定要洗乾淨,接水的碗先要在沸水中煮上一會。乾脆,我教你們廚師怎麼弄。”
郎中看祝子山說話怪異,心想,難道你有手段救活這病人?他感到好奇,就跟着祝子山來到竈房。
祝子山是老隊員,普通的醫療常識稍懂一些。他帶的藥品中有靜脈注射用的空瓶、針管和針頭,他現在需要的是生理鹽水和葡萄糖注射液。
衆人來到竈房,祝子山指揮廚師洗乾淨兩口鍋,一個給接水的碗消毒,另一個燒煮蒸餾水。他從調料罐裡挖出一把鹽,看這是精細鹽,就盛出一些備用。竈房裡都是一些粗砂糖,不符合他的要求,他只好另想辦法。
等廚師端來冷卻的蒸餾水,祝子山用小戥子按照百分之零點九的鹽水比例稱出精鹽,兌入水中。攪拌均勻後,灌入空瓶,懸在華安安頭頂。然後,熟練地在華安安手背的血管中扎入針頭。這並不是標準的醫用鹽水,但他顧不上了,一切全憑自己的經驗和推算來進行這玩命的賭博。在這個年代,條件簡陋,一切只能將就了
他又取出一顆高效醒神劑。這是一種膠囊,成分主要是高濃度的果糖和神經興奮類藥物。祝子山沒辦法區分這種果糖和水的比例,但他喝過葡萄糖液體,大約記得那種甜味。只好破開膠囊,稀釋後一點點兌入蒸餾水中。兌一點,就舀出喝一口,根據液體的甜度來判斷是否合適。
這位蒙古大夫,就是這樣生猛、蠻幹。
滴完鹽水,祝子山又換上自己的秘製“葡萄糖”液體。幾分鐘後,高效醒神劑雖經稀釋,依舊馬力強勁,華安安醒了。
房間裡響起一片驚歎聲。郎中無限崇敬地望着祝子山,心想,此人真乃神醫也。
華安安後腦受傷,只能側臥着。他呆呆地望着地面,意識仍然模糊。
祝子山擦掉眼角的淚水,問道:“小華,你感覺怎麼樣?”
華安安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他對祝子山的回答,是一陣接一陣的嘔吐。
費保定見華安安醒過來,懸着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他疾步來到對局大廳門外,指着大門開始高聲叫罵。
“曹四,你給老子出來!今天的事講不清楚,老子要扒你的皮,拆你的青龍場。”
曹四爺從黑暗中快步現出身來,拽住費保定的衣袖,把他拉進一間密室,一邊說:“小聲點,小聲點,有話好好說。”
一進密室,費保定一拍桌子,厲聲叫道:“曹四,你爲了三五百兩銀子就害我妹夫,我跟你沒完。”
曹四爺滿臉委屈,說:“費爺,咱們打交道多年,你還不瞭解我嗎?我家大業大,日進斗金,至於爲了區區幾百銀子去害您妹夫嗎?”
“不是你是誰?我妹夫不就是贏了曹假舉人,壞了你的好事,你竟下此毒手!今天說不明白,我就跟你沒完。”
“費爺,咱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您說話可別冤枉人。這事您得有證據才行。我曹某人在此對天發毒誓,您妹夫真不是我害的。”
“哼哼,青龍場的地界上,除了你,誰還有這狗膽?我冤枉你了嗎?”
曹四爺悻悻然地說:“你看,衣物都被人扒光了,這是打悶棍劫財的手段”,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着不可信,“咱們五個合夥人,還有那三家呢。您不能把髒水全潑我一人身上。”
費保定冷笑一聲。“你認或不認,都脫不了干係。我要抄你的家,滅你的門,平了你的青龍場。咱們走着瞧。”
曹四爺見費保定軟硬不吃,一口咬定自己。他的態度也強硬起來,目露兇光,威脅道:“你滅我的門,我讓你一家四口出不了揚州城!”
費保定一驚,連忙跳出密室,在門外指着曹四爺說:“你威脅我,你敢威脅我?”
曹四爺從門裡跨出來,冷冷地向周圍瞧瞧。他倆吵架,沒人敢在這裡偷聽,都躲得遠遠的。“我是威脅你,你怎麼着?”
費保定一揚胳臂,大叫:“拿筆墨來!我要給揚州府投一張名帖。”
曹四爺輕蔑地冷笑一聲,說:“揚州府道臺縣、漕運衙門都是我的人,你去投吧。”
費保定還以顏色:“揚州將軍府。”
曹四爺臉色微變。他被擊中了要害。
費保定得意地說:“揚州將軍塔魯曼,那可是和親王府出來的包衣奴才。我這個王府管家,和他還是能搭上話的。”
揚州將軍是旗人,曹四爺雖然也不少打點,總歸不如揚州府衙的交情深厚。何況,他也搞不清塔魯曼是不是和親王府的奴才。
曹四爺氣焰一時萎縮。他朝周圍一努嘴,遠處圍觀的幾位棋壇名宿趕緊上來勸解費保定,曹爺自己也軟化了態度。大家重又回到密室中。
“費爺,有話好說,咱們自己弟兄之間的事,何必捅到官面上?”曹四爺賠上笑臉說,“華兄弟這個湯藥費您就不用操心了。另外,我這就撒下人手去查這個事情,一定要給您一個公道。”
費保定哼了一聲,說:“這一棍子,把我妹夫打成廢人啦。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的後起之秀,就這樣夭折。他這後半生如何過活?拿什麼養家餬口?大家給評評理。”
曹四爺聽出費保定的意思,只要給錢他才肯罷休,心裡稍覺寬鬆了一些,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心裡罵道:“張舉人這三個忘八淡!爲了區區八百兩銀子,打老費的傻妹夫做什麼?這下,要大大破費了。媽的,等平息了這件事,老子叫你三個分攤。”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費保定開出的五千兩湯藥費,終於定格在二千兩。
費保定揣着二千兩的鉅額銀票,走過來看華安安的傷情。
華安安半臥在牀上,臉色蒼白的嚇人,擁着厚厚的被子,仍在不斷地顫抖。他的眼光直楞發呆,像是在夢遊中被人突然叫醒似的,對外界的動靜毫無反應。
祝子山守着一大堆草藥,低下頭長吁短嘆。
費保定一句話也沒說,又走到院子。已是五更天,天上繁星隱沒,啓明星低垂在天邊,黎明前的晨風最冷,敗葉隨風走轉,紛紛擁到院牆下。青龍場的大院裡人已經散盡,空空落落的。只有對局大廳燭火明亮,不時有人影映在窗戶上。
費保定對空揮了一下拳,不知是憤怒還是興奮。他暗暗埋怨,劉三你下手也忒重啦。萬一鬧出人命,事情糾纏不清,反而徒增麻煩。華佳,你不要怨我。叮嚀你多少遍,你都不聽。多虧我留了後手,否則不是白白忙活一場?
他心裡很感滿意,這趟江南沒有白來,收穫頗豐。他計劃天一亮就回花滿樓,帶上香香,趕緊離開揚州,以防夜長夢多。他心裡有鬼,不敢走夜路,害怕曹四爺給他也來一下子。
至於華安安,但願他好自爲之,自生自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