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費保定佇立船頭,意氣風發,大聲吟唱。
畫船經丹陽,過鎮江,橫渡揚子江,由瓜州渡口進入揚州水道。
經過數天磨合,費保定和華安安現在下棋,對勝負不再耿耿於懷。兩人下棋,落子如飛,一天就能下上十幾盤。
劉仲翁據說是五品棋力,他見華安安棋路厲害,想較量一番又怕輸棋。下讓子棋,又嫌華安安沒有品級。空閒時,便拉着祝子山過棋癮。祝子山棋藝低微,爲人又謙和,被殺掉大龍也嘻嘻哈哈,蠻不在乎。劉仲翁贏得好不暢快。他倆佔了棋盤,費保定和華安安無事可做,就在一旁看熱鬧,或是觀賞運河兩岸風景。
“揚州的園林景色,與蘇州迥然不同。”費保定指着兩岸的風光說,“北京貴,揚州富,蘇州雅緻。”
華安安沒有那些藝術細胞,不懂園林藝術。時值初冬,草木凋敝。早晨,原野上覆蓋一層白霜,遠近不見一點人煙。河面上風大,船上的水手凍得乞乞縮縮,來往的船隻上也鮮見人影。中午,他和費保定在甲板上曬太陽。費保定躊躇滿志,吟詩唱歌;他呆呆仰望藍天,見流雲飛馳,大雁成行,不覺得思緒縹緲,幾乎忘了自己的處境。
聽到費保定吟出“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華安安收回心思,問道:“大哥,咱們下船後,你有什麼安排?”
費保定說:“先去青龍場尋些盤纏。”
看到華安安似懂非懂,他耐心地說:“揚州有三個下棋的熱鬧去處。一是弈樂園,一是白鶴觀,一是青龍場。弈樂園和青龍場在瘦西湖近前,白鶴觀稍遠一些,在小秦淮河旁邊。”
“弈樂園是棋壇上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和富商巨賈才能去的地方。揚州老叟六年一現江湖,就是在那裡接受高手的挑戰。兄弟,你現在是沒有資格去的。”
“白鶴觀地處幽靜,都是僧道神仙術士思禪通幽的地方。你可以去下棋,但是沒有銀子可賺。”
“只有青龍場,大門敞開,不講品級,魚龍混雜,是八方棋手下棋賭錢的好地方。那裡天天都有賭局,有莊家暗中操控,水深得很。咱們上了岸,就去那裡尋盤纏。”
華安安苦笑一聲,問:“那得多長時間才能掙夠盤纏?”
費保定悄聲說:“上了岸,我先去青龍場找莊家安排。待安排妥當,你去下上三四盤棋,咱們捲上二三百兩銀子立馬走人。”
一聽要幹這些勾當,華安安心裡撲騰撲騰一陣狂跳。“賭棋,就是下假棋,就是坑騙更多的無辜者。”他像做賊似的,心裡先虛了,急切地問:“大哥,你也是響噹噹的三品,爲什麼不在揚州下棋?還四處奔波。”
費保定笑了,說:“以我的身份,和親王府管家,誰肯和我下賭彩棋?賭棋也是有講究的。國手和國手下棋,一般是達官鉅富懸紅邀請,憑的是實力和手風。倘若國手和低手下棋,國手是萬萬不肯的,怕馬失前蹄,栽了自己的名頭。這非得出重金,否則是請不動的。再一個是二三品棋手和你這樣初出茅廬的野棋手對陣,這中間就有戲啦。賭棋賭的就是這個懸念。有莊家操控,就能賺個盆滿鉢滿。”
“如果不想爲莊家當槍手,不肯下假棋,就只能在市井茶樓和一般棋客下棋,爲幾個燒餅錢爭得臉紅脖子粗。那樣,可不是埋沒了一身本領?連衣食都難保。”
華安安明白了,在這個年代,靠下棋掙錢也不容易。自己在界溪街幫大娘子下棋,純粹是巧合。那樣的巧合,可遇而不可求。
祝子山抻着懶腰,從船艙裡出來,聽見了費保定的話,就對華安安強調:“生存!生存是第一位的。”
華安安無奈地望着祝子山,強打起精神說:“我知道了。”
被唯利是圖的莊家操控,的確不是好滋味。還沒看到揚州城,華安安就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樣的怪事。
劉仲翁的府宅位於瘦西湖畔。畫船離開運河,拐進一條水道。兩岸街井繁華,人煙稠密,似乎比杭州更充滿活力。
城外三裡,應費保定的請求,畫船緩緩靠岸。岸邊是一家名叫花滿樓的客棧。
祝子山和華安安收拾好行李,費保定領着他倆向劉仲翁道謝。樓上的女眷們也親自下樓,送別費香香。
四個人上了岸,華安安覺着身邊有亮光,就輕輕瞥了一眼。突然發現,幾天不見,費香香竟然變得明豔動人,如海棠帶雨,亭亭玉立,不再是那個土裡土氣的毛丫頭。他心裡咯噔一下,“做美容了?”
費香香覺出華安安在看自己,不由得含羞帶笑,輕輕低下頭,摟緊了自己的蘭花布包袱。
費保定領着一行人進了花滿樓,要了樓上兩間乾淨客房。原來,他自己不打算在這裡住,而是去揚州城裡的富商府上打秋風。
吃罷午飯,費保定囑咐祝子山和華安安照看香香,自己匆匆忙忙趕去廣陵街。臨走時,他用心的看了華安安一眼,不知是說“我不在跟前,照料好你媳婦。”還是說“小子,你還沒成親,可別動歪腦筋。”
祝子山關上房門,立即從身上、包袱裡翻出所有銀兩、銅錢,用小戥子細細稱了一遍,沮喪地對華安安說:“二兩三錢,或是二兩二錢,外加十四個康熙通寶。咱們馬上斷頓了。”
華安安覺得重擔都在自己身上,他肯定的說:“放心,老費說只要下上三四盤棋,就能搞到二、三百兩銀子。”
祝子山揹着手踱了幾步,說:“不知需要多久?十天還是半個月?”
華安安搖搖頭,他怎麼會知道?由莊家安排,天知道什麼時候纔有機會。
華安安問:“祝領隊,你想好拿到錢以後的脫身辦法了嗎?”在岸上看到香香楚楚可憐的倩影,他不由得有些心動,後悔自己的行爲終究會傷害到這個無辜的姑娘。
祝子山眼睛裡泛着幽幽的光,堅定地說:“只要有五十兩,咱們就可以走。我已經想好,給老費留張條子,說你家裡有急事,必須馬上返回。然後說歸期不定,勸他爲妹妹另擇良婿。當然,這件事做得很虧心。我四十歲了,從沒幹過這種缺德事。唉,也是情況逼的。以後回到基地,工作報告上可不能提這些事。”
他望了一眼華安安,看他目光撲朔不定,神情似笑非笑中又透出一些失落。“小華,訂婚是權宜之計,你不會當真吧?”
華安安坐下來,說:“我就是覺得欺騙人家小姑娘,心裡過意不去。”
祝子山嘿嘿一笑,說:“那你願意留下來做老費的妹夫?”
“不。”華安安堅決地搖着頭。但是,香香給他留下的美麗瞬間,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年輕的心已經盪漾,難以平靜。何況,這美麗女孩還是他的“未婚妻”。唉,命運真是捉弄人。
半下午,華安安躺在牀上睡大覺。他是懶散的人。從流落到這裡,只要有機會,不論白天晚上,他都在牀上睡懶覺,積習難改。也難怪研究所診斷,說他的生命活力不強,達不到實驗員的身體標準。
祝子山在桌子上擺弄銅錢,思考從揚州返回磁溪的路線和費用。
有人敲門。
祝子山以爲是費保定回來了,嘴裡親熱地叫着“費兄”,拉開門一看,費香香,手裡攥着針線包。
“祝大爺,我在船上看見你的袍邊都開線了,您要是不嫌我手工粗,我就替您縫縫。”
祝子山忙不迭地請香香進來,見華安安睡的四仰八叉的,連忙把他捅醒。
“這種事怎麼好叫你做?”祝子山客氣着,心裡覺着詫異,這孩子真大方,一點不知道避嫌。
費香香落落大方的說:“祝大爺,您可甭這麼客氣。以後,咱們都是一家人,這是該當的。”
香香的聲音清脆悅耳,說話又甜。一口一個“祝大爺”,祝子山心裡感到甜滋滋的。他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孩子。
華安安懵裡懵懂,等看清是香香,連忙笨手笨腳給她搬張椅子。
香香一邊縫着衣服,一邊和祝子山嘮家常。“您可甭聽我哥哥吹大話,他就是王爺跟前一跑腿的。又不拿王爺一文錢賞錢,時不時的,還得弄些山貨土產去孝敬王爺。在江湖上倒是光鮮,吃得開,走哪人家都給他面子。其實,啞子吃黃連,有苦沒處說。”
祝子山心想,她抖落老費的老底幹什麼?有什麼意圖?
香香說:“他呀,身上不襯幾個銀子。打秋風弄幾個錢,都不夠自己花天酒地賭錢用的。家裡光禿禿的,就剩四面牆,從來都不操心。”
祝子山乾笑着說:“費兄對你還是、還是傾注了關愛的。”
香香莞爾一笑,說:“這倒是不假,這世上親戚都沒了,就剩我兄妹倆相依爲命。他在外面胡混矇事,撂我一人在家連鍋都揭不開啦。”
祝子山和華安安都笑了起來。
香香說:“因此,我在家就幫人家縫縫補補,做些針線活養活自己。”
祝子山慨嘆一聲,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不過,你這不是跟着你哥哥來江南遊玩。”
香香說:“是我自己硬要跟來的。他出遠門,留我一人在家也不放心。我們窮人家孩子,都要自己做活養家,也顧不得拋頭露面,招人恥笑。”
祝子山擺擺手說:“自食其力,勞動最光榮。”
香香抿嘴笑了,說:“祝大爺真會說話。我聽我哥哥說,你和他——”她眼睛朝華安安的方向一比劃,“呆在一起,成天淨說些廣西話,讓人聽得好不新鮮。”
她縫好衣服,對祝子山說:“祝大爺,我去河邊洗涮衣服,你們有髒衣服我也一併拿去洗。”
祝子山連忙謝絕,說:“費兄託我們好好照料你,結果卻讓你忙這忙那,回頭給他知道了,不得罵我這老臉。”
香香走後,祝子山說:“這孩子,看你來了。”
華安安心裡很甜蜜,嘴上卻說:“她明明是給你縫衣服來的。”
祝子山說:“真想不到,清朝的小姑娘這麼大方。當然了,她又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不會忸怩。的確是天真、純樸的小姑娘。提前給你透露一下家境,省得你以爲是要娶什麼王府的公主格格呢。”
華安安笑着說:“她家裡只剩下四面牆壁,我也是兩手空空,倒是門當戶對。”
晚飯時,祝子山招呼香香一起來到樓下用餐。他拿起菜譜讓香香點菜,香香面帶桃花,說:“祝大爺您看着點吧,我可不挑嘴。”
回到房間,祝子山笑着說:“真可惜,這麼好的姑娘。小華,你乾脆留下來,我就不會背上罵名了。”
華安安說:“只要你同意,我看你光桿司令一個好意思回去?”
費保定一離開花滿樓,就如泥牛入海,連着三天沒有露面。
祝子山和華安安在客棧等得焦急不安,卻又不敢離開。
香香沒事會找些話頭,來串門聊一會天。按照當時社會女人的行爲規範,她的行爲有些犯忌諱。按理,她應該守在自己房間裡,不能隨意去男人房間串門。不過,她從容鎮定,行爲舉止都不逾禮,笑的時候也不露齒。顯得恬靜、自然,又大大方方,沒有絲毫的忸怩。
她沒有文化,講的都是身邊所見所聞的事。祝子山和華安安客客氣氣地聽着,覺着進入清代的民間俗世生活,古樸平淡,但卻真實。
“她生活在這個年代的世界裡,天是圓的,地是方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受着古老戒條的束縛,按照儒家制定的規則,過着平和的、有條不紊的生活。信鬼神,怕官府,一切聽天由命,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祝子山感慨萬端。
香香會生動地講一些民間故事,祝子山聽來,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他統計了一下,每個故事裡都少不了神鬼、狐仙、柳樹精之類的特種生物。“這就是我們古人的精神食糧呀?”
香香也知道一些典故,雖然粗淺,但那兩人根本聽不懂。祝子山知識豐富,但也只知道唐宋八大家、李白杜甫、四大名著和西廂記、金瓶梅之類的文學名著。和香香比起來,他顯得孤陋寡聞。
“我最愛聽郭鐵嘴講評話,”香香臉上放出光,“可惜,只在王府堂會上聽了兩次。他學什麼像什麼。學鳥叫,一開始是一隻畫眉,然後是兩隻黃鸝,最後又飛來一羣家雀,嘰嘰喳喳的,可是從中間又能聽出百靈和斑鳩的叫聲。”
“郭鐵嘴是誰?”祝子山問。
香香抿嘴一笑,說:“祝大爺你怎麼誰都不知道呀?”
華安安插話說:“我好像聽大哥提起過,是北京天橋說書的。”
香香含笑瞅了他一眼,暫時不吭聲了,聽他把話說下去。但是,華安安只知道這點,也就沒了下文。
祝子山說:“香香知道的事兒還挺多。不過,我且問你,你知道蒲松齡嗎?特別會講狐仙故事的。”
香香臉上顯出一絲茫然,說:“祝大爺說的是古人,俺不知道。”
祝子山說:“他就是康熙爺時候的老學究,著有一本《聊齋志異》,講的都是狐仙故事。哪天我去街上買本回來送你。”
香香有些羞怯,偷偷瞄了華安安一眼,說:“可俺識字不多,糟蹋了祝大爺的一番好意。”
華安安心想,祝領隊,我們是隨時準備溜走的人,你惹這話頭幹什麼?他現在不願過多招惹費保定兄妹,以免給人家留下更大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