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又感覺到了圍乙賽場上的那種絕望情緒。一旦正式比賽,自己總是找不着調子,亂下一氣。不過,經過在這個特殊年代的磨練,他不會妄自菲薄,他對自己的實力有着清醒的認識,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師傅,我在路上已經想過了,您傳授的棋路確實和我本身的棋路有很大的差別。主要是計算勝負的方式不一樣,導致兩種棋路的着眼點不同。”
揚州老叟以爲自己聽錯了。“計算勝負還有別的方式?”
棋盤擺在天井裡,月上中天,流螢亂舞。白晝的燥熱漸漸消褪,知了不時在漆黑的枝葉間聒噪,蛐蛐在牆角長吟夜曲。師徒三人在搖曳的燭光下,舞着扇子,熱心研究。老僕拄着掃把,也站在一旁看熱鬧。
華安安點點頭,說:“在我們那邊,計算勝負時不用還棋頭,而是先走的一方貼還後走的一方三又四分之三子。”
“新鮮。”揚州老叟冷笑說,“先走一方貼還棋子倒也合理,每塊孤棋不扣除兩目棋作爲活棋的代價?這叫什麼計算方式,荒唐。”
華安安說:“可我們一直是這樣計算的。進入中局,就不會爲了佔兩目棋便宜而故意切斷對方。這樣大大減少了因爲主動挑釁而引起的被動局面。我的棋路就是這樣的。而我模仿您的棋路,不斷地切斷對方,導致亂局,這不是我擅長的。”
揚州老叟瞪大眼睛,盯着華安安的眼睛,確信他說的都是實話。
“你們那裡的棋路還有什麼規矩?”
華安安啃了一下手指,將棋盤清空。蓮兒又點亮一根蠟燭,將燭臺放在棋桌上。
華安安說:“我們那裡開局不擺座子,可以隨意擺放,如同天馬行空。但棋子總是先佔角,後分邊,與正常棋理相合。”他隨意擺了幾個小目佈局,三連星和中國流。
揚州老叟搖着頭,認爲這樣下棋違反古制。但是,這樣的開局使棋盤頓時變得遼闊無比,他也不免有些心動。
華安安從擴張大模樣,宇宙流,一直講到計算勝負的方式,說:“就是這樣,論棋理,沒有不同,只是開局和勝負計算方式變了。”
揚州老叟低頭沉吟着,最後說:“這樣也是一種下法,但這不是圍棋,而是一種遊戲。開局不擺座子,違反古制不說,且不夠堂堂正正。計算勝負不還棋頭,於理不合。不過,排遣心懷,倒也是一種玩法。”他擡起頭問,“你們廣西都這樣下棋?”
華安安含混地“唔”了一聲。
揚州老叟仰靠在椅子裡,說:“由你去吧,後天就用你的棋路對付童樑城。不過,把你家鄉的地址留給我,或許有一天,我會去廣西找你,見識見識你們那裡的新下法。”
華安安的心一顫,您怎麼能找得到我呢?七十多歲的老人,跋山涉水去廣西,這不是鬧着玩的。一急之下,他幾乎想把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出來,但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地被紀律截住了。
我都做了些什麼?華安安在回花滿樓的路上後悔不已。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牽扯到紀律的約束。這種約束無人監督,全憑自覺自願,靠的是肩負重大責任的榮譽感。任何一個來自三百年後的實驗員,因爲通曉歷史進程的各個重要節點,僅憑這些知識,就能輕易掀起足以改變歷史進程的滔天巨浪。但這是不負責任的行爲,誰也不知道這種行爲會造成什麼後果?
華安安爲揚州老叟輕視自己時代的圍棋發展而感到惋惜。他大着膽子打開一個窗口,師傅卻不屑於接觸。這也難怪,這個年代的人把圍棋當做天文知識的一個固定不變的微縮模型。
棋盤是方的,棋子是圓的,象徵着天圓地方。
361顆棋子,代表一年的天數。
黑棋和白棋別代表白晝和黑夜。
棋盤的四個角代表春夏秋冬。
他們把圍棋當做是暗含自然界運行規律的精密儀器,甚至可以用來卜卦。對它的任何改動,都是不嚴肅的,會被認爲是違背天地、萬物運行規律的荒謬之談。
第二天,華安安來到仙人橋研討棋局的時候,揚州老叟突然讓他擺一局廣西的棋局看看。看來,快速佈局和重視中腹勢力的廣西圍棋已經勾起了他的興趣。
華安安憑着記憶,把少年時代打譜時印象最深刻的武宮正樹的棋局擺了出來。他現在只記得百十步。
揚州老叟嫌他擺得太快,讓他重新擺了一遍,又叫蓮兒一步不落地記下來。
看完棋,揚州老叟拿過棋譜,自己又動手擺了兩遍,說:“這強圍大空的一方,棋理清通,不事別求,心意堅決,令人清新爽快,別有一番意境,有趣有趣”!
華安安故意問他:“師傅,您覺得此人棋藝如何?可入幾品?”
揚州老叟想了想,說:“國手總是該當的。然其於生殺決戰中,算路並非縝密。以境界論,是國手中的強者,以搏殺角力論,堪堪剛入國手之列。若我是他的對手,僅角部一隅,就能洞穿他四個窟窿,讓他圍也圍不起來。”
華安安說:“這人在廣西,也是個高手。”
揚州老叟說:“那是自然,此人的境界修爲,就高出你許多。不知此人現在何處?我若能會他一會,也是樂事一樁。”
華安安趕緊搖頭,說:“聽說他做了遊方僧人,早就不知所蹤。”
揚州老叟說:“明天對陣童樑城,你且寬心,贏了固然好,即便輸了,我也不會責怪你。畢竟你剛入門,根基尚淺,要想超出童樑城,尚需時日。”
華安安笑着說:“有師傅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剛入師門,總想替師傅多擔當一些事,誰知心有餘力不足。越是想贏棋,反而束縛手腳,越是贏不了。”
揚州老叟說:“你放開心胸,大膽去幹。我已然想通了,棋藝總是一代勝過一代,誰也不能固步自封而稱尊。棋藝競技,沒有永遠的高手。童樑城若是有命,他願做棋聖就由他去做吧,皇帝還輪流做呢!諒我這塊頑石,也堵不住揚子江啊。”
華安安沉浸在思考中,一次次領略師傅的博大胸懷。在他內心,已經不止一遍地高呼“師傅偉大!”揚州老叟,確實是圍棋界的先賢君子,在他的感染下,華安安不敢再想自己的兒女私情,生怕玷污了師傅的厚愛和蓮兒的純真友情。師傅和蓮兒,是塵世間的陽春白雪,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是凡俗塵世的過客,而不是蠅營狗苟的參與者。
華安安來到弈樂園的時候,童樑城談笑風生,正在畫舫上嘲笑老不死的和窩囊廢徒弟。這也難怪,童樑城懷着戒心,小心翼翼地把華安安當做對手看待時,對方卻如此不堪一擊,白白浪費他的感情。
童樑城的徒子徒孫遍天下,三品以上的就有七八個。吳家階就是他最中意的徒弟。
吳家階號稱吳老虎,在浙南一帶名頭很響亮。華安安正是在倉頡廟擊敗了吳老虎,才和童樑城結下了仇怨。
吳家階說:“徒兒屈指一算,再有三局,師傅就是天下第一的棋聖。我已經備下好酒,單等師傅大喜之日聊表孝心。”
童樑城說:“我念在祝待詔的面子,原以爲華小子是個人物,誰知卻是個泥塑草胎,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如今見了華小子的手段,大概也就知道了祝待詔的斤兩。”他環顧四周,得意地說,“諸位,此話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觀棋的宦紳儒士和國手們紛紛恭維,祝願童樑城能早日榮任新一代棋待詔。
陶伯春捻着鬍子說:“過百齡執天下之牛耳,是棋待詔卻不是棋聖;黃龍士做了棋聖,卻無緣棋待詔;徐星友做了棋待詔,卻做不得棋聖。原來,這棋聖和棋待詔是很難兼得的,但願童老夫子能打破常規,兩項殊榮歸於一身。”
童樑城謙虛地說:“童某德才兩缺,豈敢有此妄想?”
正說着話,華安安夾着雨傘來了。衆人都住了口,重新改換話題。
華安安把記譜用的薄木板放到膝蓋上,展開棋紙,研好墨,悠閒地捏着毛筆,等黃子仙宣佈開始。
他今天特別放鬆。今天輪到他執白棋,他已經在心裡想好了開局,並且根據童樑城的棋風特點,算好了前五十步的應對方案。
童樑城即使想重視華安安,也很難做到了。他已經被前兩局的大勝衝昏了頭腦,很難集中精神投入到棋局中去。
因此,華安安是頂着正午的烈日回到仙人橋的。他來得這麼早,揚州老叟雷打不動的午睡還沒開始。
“怎麼了?”揚州老叟和蓮兒都吃驚地望着他。
“扳回一局。”華安安輕鬆地回答。
“這麼快?”揚州老叟幾乎不能相信。
“童樑城可能着急睡午覺。”華安安仍是一種不以爲意的隨便態度,彷彿剛花了五個銅板從菜市買了一把青菜回來。
揚州老叟不睡午覺了。
棋桌支在天井的陰涼地,每人手裡一個蒲扇。蓮兒拿着蒲扇給師傅扇扇,又給華安安扇扇。
揚州老叟把棋局擺了一遍,大爲讚歎:“好!你今天的對局,棋理清晰,不染纖塵,生枝生葉,自然天成。”
華安安一臉微笑,坦然接受師傅的誇讚。
揚州老叟又開始擺第二遍,說:“你終於體味了棋理的精髓,勇猛而不暴躁,剛柔並濟,進退得法,節奏有緊有緩,每步棋都有跡可循,得體得體,堪稱你的名局。這童樑城怎麼回事?槍法大亂,一味避讓,他焉能不輸!”
揚州老叟擺第三遍的時候,從童樑城的角度考慮反擊。但兩人不管怎麼拆招,棋勢都扭轉不過來。揚州老叟尋找童樑城被動的原因,一步一步往回推算,一直推敲到棋盤上只剩下四顆座子,和華安安的第一手棋,都沒找出原因。
他糊塗了,童樑城的應對完美無缺,完全符合棋理,爲什麼會一敗塗地?
華安安沒法解釋。這是兩種相差了三百年的棋理,先進的理論脫胎於舊有的理論,又遠遠高於舊的理論。無論舊有的棋理多麼完美,它總歸有它的歷史侷限性,先進棋理擊敗落後棋理,是不可更改的自然規律。
以衡量每手棋的好壞標準來看,古棋講究的是強弱,現代棋講求的是大小。古棋講究強弱,追求的是圍棋的戰鬥之美;現代棋講究大小,則緊扣勝負的主題。從分析中可以比較出,古棋儘管有霸王舉鼎的壯美,但一味求取戰鬥,往往會因着法過激而送給對手翻盤的機會。以追求勝負爲唯一標準的現代棋,是絕對的現實主義者,自然勝過古代棋理。
華安安臨出門時,蓮兒送他到門外,說:“師哥,你可不能高興過頭,再接再勵,一鼓作氣拿下童樑城。”
華安安望着這個嬌豔如花的師妹,心裡哀嘆,爲什麼自己的美夢,只能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無法採擷,無法實現。
揚州老叟讓他留下廣西的地址,讓他很爲難。以老叟那種極端認真的性格,或許,他真的會去。可是,讓他白跑一趟怎麼辦?華安安告訴自己,決不能欺騙師傅,但是,該怎樣阻止他,自己毫無頭緒,心裡一團亂麻。
他回到花滿樓。把自己的煩惱告訴祝子山,讓他幫忙拿主意。
“你陷得太深了!”祝子山埋怨他,“我們的原則是‘來去不留痕’,這樣吧,我幫你想想。這次下完棋,你可再不能和這裡的人糾纏不清。”
華安安無奈地說:“這麼好一個提高棋藝的機會,我實在捨不得放棄。從我十七歲打上初段,再也沒有高手爲我講過棋,想參加高級研修班,又沒那麼多學費。”
祝子山笑了,正因爲華安安在圍棋事業上沒有前途,自己纔有機會拉他‘下水’。他能理解華安安因爲圍棋之夢的破滅而一直耿耿於懷。
“好的,我理解你。但是,你再想想,如果你下次執行任務,是去三百年後的未來世界,那時的圍棋水平又不知發展到什麼階段?你還想繼續提高嗎?對於未來,我們永遠是落伍的。”
華安安說:“未來是什麼樣的我不管,我的夢想是成爲九段棋手,拿一次職業大賽的冠軍,這樣,纔算我沒有在圍棋上白下工夫,我就心滿意足了。”
祝子山說:“應該有機會,只要執行完四次任務,就會轉入二線工作。那時候你的閒暇時間就會多起來,向基地申請,我相信基地會批准你參加圍棋比賽的。只要不出國。”
華安安驚喜地問:“是真的?”
祝子山拍拍胸脯,“我可是實驗員管理中心的副主任,我能做一半的主。”他開玩笑說:“但我有個私人條件,你得保證把我家毛毛培訓成職業棋手。”
華安安開懷大笑,和祝子山擊掌,“一言爲定!”
童樑城被華安安的重拳打得矇頭轉向。相信他在覆盤時,和揚州老叟一樣,也陷入了難解的困惑中。他找不出自己的問題,更找不出華安安的破綻。因此。第七局,他在猶豫彷徨中,又被華安安擊倒在地。
華安安走下畫舫時,明顯感到許多目光在注視自己,目光中只有一種情感:敬畏!
“你可以留一封信,或者親口告訴揚州老叟,說你的祖籍是廣西,但你生活在海外。”祝子山給華安安教辦法,“因此,再過兩個月,你是返回海外,而不是廣西,讓他不要去廣西找你。這個海外呢,你隨便編個名字。我看,你還是留信比較好。你嘴笨,又不會撒謊,當面說出來,你師傅會把你問得破綻百出,最後還有可能不歡而散。”
華安安說:“那你幫我寫吧,我又不會寫毛筆字。”
祝子山笑着說:“誰知道你和你師妹、師姐有沒有悄悄話要說?還是你親自寫比較好。就你那一手爛字,人家看了,也會相信你的話。”
華安安沒有辦法,自己動手寫了一封信。信中千叮嚀萬囑咐,要師傅保重身體,切勿去廣西找自己。他的話是文言加白話,字是繁體加簡體,整個就是烏七八糟,也不知道老叟該怎麼破譯?
“什麼時候交給我師傅呢?”華安安問。
祝子山說:“等你的比賽一完,你就交給他。你要是靦腆,就買本書,夾到書裡送給他,他遲早會看見的。然後,咱們趕緊開溜去當湖,滿足你的最後願望。”
華安安再次來到仙人橋,心裡惴惴不安。他猶豫再三,最後下定決心,還是親口告訴師傅比較好,這符合他坦蕩直率的性格。當然,棋局還沒有結束,他暫時還不能說。
老叟對華安安的表現非常滿意,又讚揚了他一番,然後提醒他,童樑城在緊要關頭,一定會拼命反撲,這時候一定要沉住氣。對方越是瘋狂,暴露出的破綻危害越大,只要沉住氣,就有機會再給對方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