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僕在書房擺好香燭桌案,揚州老叟領着三個人來到書房。
書房正中央,懸掛了一幅人物肖像,紙質已經泛黃,畫中人是一位高冠博帶的儒士。畫像前面的香案上,供奉着黃龍士的牌位,和一個青煙嫋嫋的香爐。
揚州老叟跪在黃龍士畫像前,神情肅穆,慨然說道:“弟子陳美來叩稟恩師,弟子年逾古稀,於棋藝上的事力有未逮,今覓得年少才俊,名華佳者,欲收入門下,使傳承我派香火,今特此稟告。”
華安安心中撲騰撲騰直跳,緊張得嘴脣都有些發青。揚州老叟要將全部的希望都交託給自己,可自己卻只能在這裡呆兩個月。他感覺自己欺騙了棋聖黃龍士的在天之靈,也辜負了揚州老叟的信任,不禁有些慚愧。但是,事已至此,只好硬着頭皮繼續下去。
華安安給黃龍士叩過頭,又給揚州老叟行禮,叫了師傅。
揚州老叟說:“華佳,我派門中人口零落,昔年我曾授得一徒,可惜年輕夭折,後來又收了蝶兒爲徒,你可認她做師姐。”
華安安這才知道仙姑的小名叫蝶兒,大號何孟姑。他忙給何孟姑行禮,叫了師姐。
蓮兒說:“我入門比你早,也是你師姐。”
揚州老叟說:“華佳是帶藝投師,又比你年長,你休要胡鬧,你以後管華佳叫師兄纔對。”
蓮兒撅起嘴說:“我也略懂些師門規矩,長幼輩分以入門先後排序,不以年齡大小論。”
揚州老叟不理她,對華安安說:“蓮兒是你師姐的親妹妹,因無人照料,託寄我照管。她生性頑皮,材質極佳,只是不肯用功學習,你往後要多看護她。”
華安安忽然擁有一個新的家庭,激動得語無倫次,揚州老叟說什麼,他就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何孟姑說:“師傅現在後繼有人,可以安心了。”
揚州老叟擺擺手,說:“華佳材質普通,若不細心調教,怕也難成大器。可惜我年事已高,不能久陪汝等。我百年之後,望你們互相幫助,不要墮了我棋聖門派的威名。”
華安安問:“師傅,以您的棋藝,棋壇早就公認爲無冕棋聖。可是,聽說您六年纔出一次江湖,不知這是爲什麼?”
揚州老叟說:“你初入師門,許多事情都不知曉,這也難怪。爲師一生追求,就是維護師尊‘棋聖’之譽,不落入他人之手。”
華安安覺得納悶,清代有幾位棋聖呢,您怎麼能攔得住別人做棋聖?
揚州老叟看他摸不着頭緒,說:“華佳,你知道詩仙是誰?詩聖是誰?”
華安安說:“詩仙是李白,詩聖是杜甫。”耶,滿分!
“古往今來,有幾位詩仙詩聖?”
“好像就是他們兩個。”
“是啊,古有茶聖,草聖,畫聖,詩聖,論到棋聖,自然也只能有一位,就是我派師尊黃龍士。可是人心不古,偏偏有那麼些雞鳴狗盜之徒,也都妄想自稱棋聖,我派中人如何能容忍?我四十年來精研棋藝,挫敗一個又一個妄想之徒,就是要維護師尊獨一無二的‘棋聖’稱號。只可惜,年老力衰,六年前失手放過了範西屏,真令我痛心疾首,日夜在師尊靈前悔過,發誓再不讓一人從我手中通過!”
揚州老叟眼中閃爍着狠毒的火光,令華安安不寒而慄。原來,揚州老叟是這樣一個心胸狹隘的人,黃龍士成爲棋聖,他就再不允許旁人僭稱這一稱號。
在這個流派衆多的時代,門戶之見很深,這是華安安不能理解的。
棋聖的榮譽,被黃龍士的門人視作本派的無價瑰寶,自然要精心保護,不容他人染指。
華安安在這種情境中,看到揚州老叟和師姐師妹都情緒激憤,他的情緒也受到感染,不由得熱血沸騰,心想,既然我成了黃龍士的再傳弟子,就一定要維護他的聲譽。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棋藝是不斷進步的,後人總比前人強。不出一二百年,小日本的圍棋水平將超過中國。到了自己的年代,已是三強鼎立、小鑽風一枝獨秀唯我獨尊的局面。所謂永遠保持“棋聖”榮譽,早已成了不可實現的幻想。即便自己捨身忘我,悍然干涉歷史進程,也無法改變歷史。
華安安冷靜下來,說:“師傅苦心孤詣,這種精神最值得我學習。”
揚州老叟說:“我其實早就想明白了,我即便活上一千歲,一萬歲,也搞不清棋藝的最高境界,作爲黃龍士的徒弟,我只能勉力維持師傅的尊號。”
華安安想起來,徐星友也是黃龍士的徒弟,就問:“我聽說上一代棋待詔徐星友,也是師祖的弟子。”
揚州老叟臉色一變,說:“這個欺師滅祖的敗類。想當年,他陪着師尊遊歷北京,康熙爺本打算讓師尊做翰林院棋待詔,他卻使出毒計,用車輪戰害死師尊,自己一躍成爲棋待詔。這個狼心狗行之徒,爲天下人所唾棄。正是爲了阻止他成爲棋聖,我才臥薪嚐膽數十年,三次在十局棋中挫敗他,讓他不能得逞,最後鬱鬱而終,也算替師尊出了口惡氣。”
他嚴厲地告誡:“華佳,你既然拜我爲師,就要視此人爲不共戴天的仇敵。以後再休要提起他。若在棋壇上遇見他的門人,也不要與他攀同門之誼。”
華安安想不到入門之初,首先要區分仇敵,與其他門派劃清界限。他有點茫然了,不知自己幹嘛要投入揚州老叟門下?這個年代的封閉性和自己所熟知的開放性的時代格格不入。
何孟姑說:“本門得一臂助,今後可興盛不衰了。華師弟還要記住,以後到了廣西,開宗立戶,可不能忘了師傅這一番教誨。”
華安安說:“師傅,實不相瞞,再過兩個月,我就得返回廣西,也許,以後再也不會回到江淮,但我既然投入棋聖門下,就絕不會忘記師傅的教誨。”
揚州老叟說:“這樣也罷,你回到廣西,生根發芽,光大我‘棋聖’派,也是好事。我生性孤傲,沒收幾個徒弟,弄得門派凋零,現在也後悔不已。目前這段時間,你且隨我修煉。擋住施襄夏的路,我還有些把握,只是緊隨其後的童樑城,我深感身心疲憊,可能要指望你了。”
華安安一驚,心裡頓生反感。施定庵對自己親如手足,自己卻要阻攔他通往‘棋聖’之路?他心裡矛盾極了。
或許,正因爲有揚州老叟這樣誓死捍衛黃龍士棋聖榮譽的人存在,客觀上才使範西屏、施襄夏有機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登上古棋發展的最高峰。假如沒有這位險道神,他倆所能達到的高度,顯然要低出一個人的身高。
圍棋藝術本來就是在衆多棋手的激烈競爭中完善、發展起來的。
華安安一晚上沒睡着。拜師完成後,他簡單吃了點飯,就返回花滿樓。
他罵自己糊塗,被何孟姑一番花言巧語就弄得稀裡糊塗,竟然拜揚州老叟爲師。施襄夏他們會怎樣看自己?作爲黃龍士的傳人,也是一件榮耀的事。但是,這種榮耀去哪裡炫耀呢?
揚州老叟的執着令他欽佩,但他保守的門戶之見卻讓華安安難以接受。當然,這是在古代,你無法指責他的對錯。每種藝術形式都會有流派,流派之間爲了爭取生存和發展的權利,互相攻擊傾軋,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華安安雖然流落在這裡將近十個月,其實並沒有深入到棋壇的具體生活中去,也就不能理解門派傾軋和門戶之爭的必然性。
但他最後想通了,攔路虎是阻力,同時也是提高棋藝最高水準的墊腳石。無限風光在險峰。不躍上險峰,怎麼能欣賞到最有意境的美景呢?從這個意義上講,自己應該加入揚州老叟的團隊,只要是在棋盤上堂堂正正,不耍陰謀詭計,盡最大的能力阻止這些棋藝攀登者,做他們的‘藍軍’,這纔是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華安安一覺醒來,匆匆吃了早飯,跑到街上買了幾樣禮品。他爲揚州老叟買了城裡最貴的棋具和補藥,爲何孟姑買了一柄玉拂塵,又爲蓮兒買了一堆玉環。
何孟姑已經回道觀去了。仙人橋的院子裡只剩下揚州老叟和蓮兒,以及老僕夫婦。
老僕領他來到後花園。揚州老叟一身雪白,坐在池塘旁邊的亭子裡閉目養神,蓮兒手裡拿着蠅拍,正在花叢中捉蝴蝶。
華安安上次來的時候,正值初冬,花園一派凋敗。如今花園裡綠意盎然,花壇裡各種奇花異卉奼紫嫣紅,池塘裡,荷花竟佔了半個水面。
華安安給揚州老叟行過禮,又呈上禮物。
揚州老叟坦然接受,讓華安安坐下來,說:“我思慮再三,竟不知對你如何說起。以你的棋藝修爲,已是棋壇高手,你對棋藝的洞解,自有高明之處,我也自愧弗如。你唯一的缺點,是棋感不夠靈敏,這是教不來的,需要長久的積蓄、沉澱。因此,你雖然拜我爲師,我唯一能給你的,竟只有下棋的機會。”
華安安本來害怕揚州老叟給自己講一些陳腐的棋理,一則無用,二則自己也聽不懂。
“師傅對我有上進的期望,我就滿足了。”他趕緊緻謝。
揚州老叟說:“入門的規矩,總是要和師傅對弈一局的。今天就用你的棋具吧。”
兩人鋪開棋子棋盤,蓮兒爲兩人端來香茗,就守在一旁觀看。
因爲是和師傅對局,華安安就不猜先了,直接用白棋先走。
對於今天的棋局,他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一路走來非常順暢。
揚州老叟沒有把他當成對手,而是學生,因此故意設一些難點來考驗他,但都被他輕易化解。揚州老叟嘖嘖感嘆:“再沉穩些,再穩些,流水不爭先,後發制人。”
華安安爽朗地笑着說:“我那裡的人下棋,只講究先發制人。”
揚州老叟說:“你的勝負感是極強的,只是心浮氣躁,考慮不夠縝密。”
華安安說:“我以前下棋的地方,每個人都有時間限制,每方只有一個半時辰的考慮時間,因此,我養成了習慣,總想節省時間,儘快把棋下出來。”
揚州老叟驚訝地問:“廣西真是個怪地方,每方一個半時辰,考慮時間有長有短,這該怎麼計算呢?”
華安安沒法說出“棋鍾”,就含混地說:“專門有人計時的,每個棋手旁邊一個沙漏。”
揚州老叟和蓮兒都笑了,真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華安安對師傅不敢用強,最後禮節性地輸了兩個子。
揚州老叟說:“明天我和施小子對弈第六局,咱倆把昨天的棋局復一次盤。”
昨天,華安安沒來得及去弈樂園,也不知勝負如何。其實,他看了幾次揚州老叟和施襄夏的對局,都是浮光掠影,並沒有深入進去,只當是一種悠閒的消遣。今天能和師傅一起復盤,心裡非常愉快。
蓮兒拿來棋譜,把昨天的對局一步一步擺上棋盤。華安安和老叟對每一步都認真探討研究。華安安用的是子效分析法,判斷局部的得失,讓老叟大開眼界。揚州老叟用的是黃龍士的棋理,也讓華安安重溫了一遍圍棋的基本理論。
一進入中局,揚州老叟獨到犀利的思路讓華安安大爲驚歎。華安安也能構思作戰方案,但他是硬算,笨算,而揚州老叟閃爍着智慧光芒的精巧構思,顯然要勝出他很多。華安安如同進入寶山,這裡是他夢寐以求的智慧寶藏。只可惜光陰短暫,他所能帶走的實在少得可憐。
揚州老叟博大精深的中盤戰略構思,給華安安開啓了他久久未能進入的一扇大門。古代中盤戰鬥中所隱含的肌理脈絡,使華安安茅塞頓開,他終於發現了範大和施定庵戰鬥構思的出發點和終極目標,以及實施這些目標的過程和手段。
看到華安安這樣癡迷,揚州老叟感到非常欣慰。
兩人從上午一直研究到黃昏,兩頓飯都是在亭子裡吃的。
華安安如飢似渴地學習着,自從打上段位,再沒有高手爲他這樣耐心細緻地講過棋。儘管他憑着各種磨練使自己的棋藝得到提高,但始終處於摸索階段,難窺棋藝的全貌。如今,揚州老叟爲他點亮了棋藝殿堂的燈光,他第一次看清了殿堂內的全貌。而在之前的摸索階段,他不知在殿柱上碰出了多少個大包。
華安安依依不捨離開仙人橋,他多年來的求知慾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要不是體念揚州老叟明天還有比賽,他會徹夜向老叟請教下去。
揚州老叟很感欣慰,這麼多年來,自己對棋的領悟和心得,終於有了傳人。
蓮兒送華安安出門時,華安安把玉環送給她。
“你真是開玉器店的?”蓮兒驚喜地說。
華安安笑着逗她:“當然,專門爲你一人開的。”
“休要騙人,當心香香回去收拾你。”
華安安無語了。他在船上唉嘆一聲,如果可以不負責任的話,他真想留在這裡,把父母,實驗,任務,都統統交給虛無,只要能夠留下來,和蓮兒朝夕相處。
投身揚州老叟門下,作爲施襄夏的對立方,他不好再去胡兆麟府上,怕師傅會不高興。天剛一亮,他就在街上買了早點,趕到仙人橋,陪伴老叟去弈樂園。
揚州老叟出門前,會挽起白髮,戴上黑色的假髮,把臉上的皺紋抹平,打扮成四五十歲,神采奕奕的中年儒士。
施襄夏和樑魏今等人見華安安陪着揚州老叟,感到很奇怪。再聽見華安安把老叟叫師傅,衆人都大吃一驚。
華安安解釋,自己已經拜揚州老叟爲師,成爲棋聖派門下弟子。
樑魏今大聲怪叫:“這個老叟下手真快,我原本也有此意,尚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被你拔得頭籌!你要請酒吃。”
揚州老叟意氣風發,哈哈大笑。“這酒原是該請的,今日下完棋,老夫請諸位賞光,七寶閣,不醉不休。”
衆人都知道,揚州老叟從不與人交往,更不會請人喝酒。他今天如此豪邁,一定是非常得意了。
今天對局,華安安自始至終守在棋盤旁邊。他借鑑師傅昨天傳授的路數,按照古棋的戰鬥脈絡仔細研究棋局,突然覺着自己眼光明亮,思路開闊了許多。以前從未發現的思維盲點,如今都變成坦蕩的通途,任自己自由馳騁。
今天的對局,心情絕佳的揚州老叟當仁不讓地奪得了勝利。他和施襄夏的十局棋,以四比二佔優。
此後幾天,揚州老叟一邊對局,一邊和華安安覆盤研究。甚至把畫舫上的對局,也當成示範對局,重複頭天晚上爲華安安講過的內容。他急於把多年研究的心血都轉授給華安安,以至於顧不上休息,這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他的比賽狀態。
當施襄夏把局數扳成四比四平時,揚州老叟奮力反擊,終因體力不支,走出漏着,被施襄夏反超一局。
華安安爲揚州老叟對自己毫無保留,傾盡所有地解囊相授而非常感動。這個孤傲神秘的老人,在他眼裡已經化爲最有耐心,最能啓迪智慧的偉大老師。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臨近返回前,竟會有這樣的奇遇。他深深感到,自己一年來的收穫,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期望,他的心態也由仇視命運變成了感謝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