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義在董寧面前的身份只是個調糧的活計, 看似只是運輸環節的一個嘍囉,頂多沾手些購糧的業務。實際上卻參與了呂益將王琛架空的全部過程。這一點天知地知,他和呂益知道便好, 沒理由讓第三個人知道。
眼前這個小公子是如何知道的?這一點令人生疑……
如果不是從呂益那裡得知的, 那便是李執的人了?侯義下意識地握了一下手裡的刀, 琢磨着要不要找個沒人的地方, 將這個小公子做掉。
但如果是李執的人的話, 爲何要把李執大聲嚷嚷出來?他握刀的手又鬆開。
難道是呂少爺那邊派過來的人……來試探自己?想到此,他趕緊將手離刀遠遠的,萬一殺錯了人, 可就不好交差了。
一番揣測之後,侯義愈發拿不定主意, 於是單獨要了間客房, 四周看了看, 鎖上門窗。
“你怎麼知道李執?”侯義低聲問。
“我不止知道李執,我還知道賬本。”許白知道他帶着刀, 所以便舉高了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攜帶兵器,“我是呂少爺的人。”
“你是呂少爺派來的人,我怎麼不知道?”侯義有些懷疑地打量着他,手又伸到右側去摸刀。
“我是呂少爺派過來調查陸成蹊的, 難道要大張旗鼓地查嗎?”許白反問道。
侯義摸刀的手又放下, 似乎想聽他進一步解釋。
許白知道他在揣測什麼, 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辭, “我開門見山地說, 少爺派我查陸成蹊的底。但只從綢莊那邊着手的調查的話,陸成蹊有一部分的財產來源不明。而李執之前又與陸成蹊私通過, 所以我想知道陸成蹊到底有沒有染指米鋪戶這邊。”
侯義看着他的目光還是懷疑,不過點了一下頭,示意他繼續。他放下手,侯義沒有反對,證明侯義現在相信的成分居多。
許白繼續說:“米鋪戶全部的資產之中,除了被李執查抄了的那一部分,你手裡掌握的應該是呂家剩餘的全部資產。但如果這兩部分相加,和呂家原來的資產不相符的話……侯掌櫃,這帳我不說,你心裡也明白了吧?肯定就是被陸成蹊私吞了。”
當年李執和陸成蹊私交甚篤,二人經常聯繫,並且陸成蹊還幫了李執來說服王琛從呂家獨立出來。所以當李執掌握了呂家米糧的渠道和賬目的時候,他很有可能會跟陸成蹊分享。
而侯義作爲暗中接手王琛渠道,架空王琛的人,理應掌握的是除了李執查抄的那部分之外的所有米鋪戶的資產。但若侯義所掌握的資產與李執所查抄的資產加起來,比原資產少了,那麼就證明有一部分資產有可能是被陸成蹊分了去。
被許白這麼一說,雖然可信度增加了,但侯義卻有些動搖。如果呂少爺單獨派人來查,竟查到了他的話,是不是就證明呂少爺不信任他了?
畢竟當年兩套賬本都是經他之手遞來遞去的。
遞給王琛的是總賬是呂家在被查抄之前,米鋪戶這邊所有的流水和結餘。
遞給李執的是虛構一套賬本,所以李執所查抄的資產,應該是根據這套賬本推算出來的。
而現在自己手裡掌握的資產數量,應該是總賬和李執賬本相減的金額。
只是……這兩套賬本都是自己一個人在遞來遞去的,呂少爺會不會懷疑自己私吞了一部分之後,又造了總賬的假,從而矇混過去。
所以,眼前的這個小公子,打着來查陸成蹊的名義來查米鋪戶的賬,實際上是來查自己的?
想到此,他也顧不得可信還是不可信了,決定先把關係打點好,起碼不要得罪人,讓小公子回去在呂少爺面前亂說。於是他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開始行禮,並且恭敬了起來。
“既然是呂少爺派來的欽差大臣,屬下這邊自然會配合。您看是先在這裡吃個飯,喝口茶,再去看帳呢?還是立即動身呢?”侯義在賬本上沒動什麼手腳,如果真是來查他的,他倒也不害怕。
“那就立即動身吧。”許白做出個請的手勢,“查完了你這邊,我還要跟陸成蹊那邊做個比對。說不定他的小金庫的來源,不止是米鋪戶這一邊。想想真是頭痛。”
“您查賬辛苦。年紀輕輕能擔當此要務,足以見呂少爺對您的信任。”侯義討好地奉承,“將來若呂少爺打下了天下,小公子您必然能封個丞相當當的。”
許白伸手指在嘴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少爺之事,咱們下屬,不好議論。侯掌櫃說話要小心。”
侯義知道自己剛纔說得過火了,急忙假裝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屬下替小少爺高興,一時壞了規矩,該打,真該打。”
侯義領着許白七拐八繞來到了存賬本的地方。與之前呂家氣派的賬房完全不同,這些賬本竟是夾雜在一間舊書鋪子的倉庫裡,和那些滿是灰塵蟲蠹的經史典籍堆放在一起。但賬本上的浮灰並不多,可見是經常被翻閱。
“那個……”侯義見許白拿起賬本翻看,便試探性地想問問是不是查到了自己頭上,“呂少爺有沒有在小公子面前提到過老夫?”
許白知道他的心裡在打鼓,於是搪塞道:“似乎是說過侯叔辦事比王叔可靠多了。”
侯義聽着喜笑顏開,那張溝壑遍佈的老臉笑得像個皴核桃。
許白一目十行的翻着,心裡默默將數字相加,由於侯義在旁邊看着,所以他不能用算盤,只能在心裡默算。一冊賬本的數目必須全部記在腦子裡,再與下一冊賬本相加,極其費精力。
他不知道王琛的總賬,也不知道李執查抄了多少,所以說什麼查陸成蹊有沒有染指,侯義有沒有私吞,他根本查不出來。
但他前段時間曾學習糧食採購的事宜,又請教過董寧,所以大概知道調糧的頻率和十萬官兵所需要的糧食數量。
侯義賬本里面,除了按照六天一次的供糧數額之外,還額外囤積了很多糧食。
這些糧食爲什麼沒有被調往蜀地?是侯義私扣的嗎?
不對,侯義應該沒那麼大膽子私下囤積這麼多糧食,而且侯義既然敢讓他進來查賬,證明這部分糧食應該是經過呂益許可而囤積的。
呂益那邊應該知道數量是多少,所以如果他作爲呂益派來的查賬的人的話,他也應該清楚是有一大部分糧食是被囤積了。所以……不能問侯義。如果問侯義爲什麼會囤積了這麼多糧食不調往蜀地的話,侯義就會懷疑他的真假。
許白只得把疑問嚥到肚子裡,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翻着。
“要不要給您拿個算盤過來?”侯義覺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他拿算盤打着都很吃力,這小公子居然一目十行地看下來,還能計算,實在是不簡單。眼見小公子揉了揉眼睛,於是他便想幫點小忙。
“不用了。”許白知道自己不能用算盤,只得強迫自己記下來,“我大概清楚了。”
跟侯義告別之後,許白跟隨董寧的車隊回到了蜀地。他又跟董寧確定了一下調糧的頻率和十萬官兵所需的糧食數量,確定確實有一大批糧食被囤積了。
這批被囤積的糧食足夠十萬官兵吃十天,而且會定期加入新糧,換出舊糧,保持着常新的狀態。
呂益要用這批糧來幹什麼呢?是爲了戰時的補給嗎?
但如果戰爭打起來了的話,按照現在的頻率調糧的話,維持現在這麼多調糧的規模便足夠了。不用額外囤積,還囤積那麼多。
難道……呂益不止在蜀地一處養了兵,還在其他地方也養了十萬兵馬?而且這十萬兵馬駐紮在距離侯義的糧倉更遠的地方,來回需要更長的時間,所以要囤夠十天的糧食?
如果這麼推測的話,便解釋得通了。
“你知不知道除了你之外,還有哪些人找侯義調糧?”許白問董寧。
“除我之外便沒人了啊。”董寧道:“侯義只負責給呂少爺採購糧食,不是替什麼人都採購的。”董寧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爲他是要問侯義有沒有私下做生意。
“我是說,呂少爺除了讓你來調糧之外,有沒有讓其他人跟侯義交接,而且是往蜀地以外的地方調運糧食的人?”許白仔細說明了一下。
董寧想了想,還是搖頭,“就只有我一個,侯義平常就是普通米鋪戶掌櫃的模樣,只有我來的時候,他會將糧食準備好,與我交接。”
“你爲什麼這麼肯定?”許白覺得董寧只是在瞎嚷嚷,爲了凸顯自己有多重要。
董寧回憶了一下,“蜀中這邊剛起來,侯義那邊也剛開始籌措購糧調糧事宜的時候,我一直跟他在一起,商量交接的過程、調糧的順序、運輸的事宜等等。當初建設的那個倉庫的規模,就是供我調運的這些數量。當時沒有其他人和侯義商措,也沒有建設其他的倉庫,更沒有配備多餘的車馬和用來遮掩的稻草。這些年也一直如此。”
“如果另有人找侯義調糧的話,那麼大的規模,肯定需要大批的車馬和稻草,還需要更大的倉庫。”董寧分析道:“但這次你也見了,侯義那邊就一個倉庫,全部運走就空了,哪裡還有多餘的糧食給其他人啊?而且餵馬的草料和馬廄也只有我這些馬匹的份額,所以應該不會有其他人來調糧,侯義也採購不了那麼多。”
倉庫和馬匹都不是問題。如果真的要安排兩隊人的糧食的話,侯義可以將時間錯開,先接待董寧,再接待另一撥人。
董寧這邊每次運輸供六天份額,三天來一次,而另外一隊人每次運輸十天的份額,五天來一次。但如果這樣的話,在某些固定的日子,比如十五天、三十天、四十五天、六十天的時候,兩隊人馬的運糧日子便會撞在同一天,肯定會打個照面。但按照董寧的說法,這三年間一次都沒碰到過,便有些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