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益竟然能將這麼大一個計劃埋藏在心裡三年之久, 並且從未跟他說過。
爲什麼不告訴他?連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過?
爲什麼……許白只覺得心臟彷彿抽痛了一下。
“如果從三年前便開始謀劃了,爲何我不知情……”許白喃喃自語道。
董寧聽到了,以爲他是在說與侯義接頭調糧的事, 便安慰道:“你也是最近才調過來的嘛, 沒有老兵跟你說過也不奇怪, 現在不就知道了嗎?”他以爲許白是入伍的新兵, 剛剛纔被分配到了後勤這邊。
不聽不要緊, 聽了這句“安慰”之後,許白不由得生起氣來。自己跟了呂益那麼久,到頭來知道的情況, 竟然跟一個入伍不久的新兵是一樣的。或者可以說,他對蜀中的情況, 完全不知情!
呂益的這張網到底鋪了多大?還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
等等, 莫非呂益是有意不讓自己知道的嗎?
許白想起來呂益最初說是要將一個新生意交給他打理, 那個新生意可能是雜鐵的生意。但後來呂益又變了想法,說雜鐵的生意不好做, 改爲讓他去江南熟悉綢莊的生意。
呂益轉變決定的原因,可能是因爲從那時開始,便是策劃要將西北走私的雜鐵,陸陸續續運到蜀中,爲謀反積蓄物資。
但另一個原因, 是不是想瞞着他, 不讓他知道在蜀地養兵的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呂益爲什麼要瞞着他?是怕他走漏了風聲?還是怕將他捲入其中?
難道是因爲呂益不信任自己嗎?
許白髮現自己越來越不懂呂益了……可能是呂益將自己隱藏得太深, 他從來都不懂罷。
所有的一切, 呂益瞞着他也好, 呂益告訴他也好,呂益讓他離開也好, 呂益讓他過來也好,主動權全部都在呂益手裡。
分明那麼喜歡他,卻彷彿無法走進他的內心一樣。呂益是那個攥着線頭的人,不僅攥着整個陰謀的線頭,更拿捏着二人關係的線頭。
他是繩子另一端拴着的一個風箏也好,棋子也罷。只有當呂益拉着線的時候,他才能靠近,而當呂益放下線的時候,他便被吹走了,便被置於高閣了。
許白攥緊了拳頭在微微發抖,氣憤、憤怒、埋怨……這些情緒通通交織在一起,連肩膀都在顫抖着。
董寧見他半天不說話,低着頭,肩膀在微微地聳動着,以爲他不舒服,急忙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要不要坐下歇一歇?天太熱了,是中暑了嗎?”他伸手去摸了摸許白的額頭,卻無意中摸到許白眼角的一片水跡。
許白擡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臉淚痕。爲了不哭出聲,他緊緊咬着嘴脣,但悲傷卻不可抑制。
他恨自己的無能爲力,也恨呂益把什麼都藏在心底,什麼都不說。
一想到呂益不把這些同自己說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爲自己不中用,不可用,便更難過,也更氣憤了。
“把刀給我。”許白抹了抹眼淚,對董寧說。
董寧一臉抗拒,下意識地把手握在刀柄上,“你別亂來。”
“給我!”許白以爲自己從來不會粗魯,不會動怒,但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他揮開董寧的手,抽出了那把刀,朝倉庫一角堆積的稻草堆砍了過去。
“呂益你這個大壞蛋!”許白一刀下去便把成捆的稻草都砍散了,再一刀將那些稻草全部斬斷,草屑四散紛飛。
“你這個大壞蛋一直瞞着我!不跟我說!”許白砍着那堆稻草像在砍着呂益本人一樣,“你當我是小孩,當我是玩具,我是你養的就要聽你的?憑什麼?不幹了!壞人!還瞞着我!不告訴我!當我是三歲小孩子!”
董寧看着漫天四散的稻草屑子,目瞪口呆。
“嫌我不中用是不是?嫌我嘴巴不緊是不是?羅叔都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許白一邊砍,一邊哭,一邊怒罵,“你教我的不要相信任何人……好!我不信你了!我不聽你的了!讓你瞞着我!你這個大壞蛋!”
董寧看着那些稻草被剁成四截、八截、十六截……心想,這是多大的仇啊?如果是一個人被這麼剁着的話,估計都成肉糜了。
“我不聽你的!我再也不聽你的了!”將堆積在倉庫角落裡的一大堆稻草全部砍成了草碎之後,許白髮泄完了,漸漸垂下了手,“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查。你看我查不查得到。”
偌大的倉庫裡,草碎四散紛飛,中間站在的小公子披頭散髮,頭上落滿了草梗。
“那個……”董寧搓了搓手,不知當問不當問,“您和呂少爺有過節?”
“過節大了!”許白撥拉了一下臉上沾着的草屑,從一地狼藉中走出來,“今天的事,你不要打小報告。要是讓我知道了……那邊的草垛子你看見了吧?”
董寧瞟了一眼那個本來一人多高,現在已經全部被砍散,砍成碎渣渣的草屑堆,連連點頭。
許白將刀遞給他,問道:“你什麼時候會跟那個名叫侯義的調糧人碰頭?”
董寧將刀收好,計算了一下,“每次調來的糧食夠蜀中兵士吃六天,所以六天後我們便要去跟侯義交接了。來回的路上都要三兩天時間。”
“那你下次也帶我去見識一下,好讓我知道這糧食是怎麼運進城的。”許白叮囑道,“帶我去就好,不要聲張,更不要讓呂益知道。要是呂益知道了話,我就能肯定是你告了密,到時候讓孟桂山收拾你。”
“好好好……”董寧連連點頭,反正帶一個人去接貨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想,小美人發起怒來真可怕。
許白決定不要再被矇在鼓裡了。既然呂益有意不告訴他,他便要自己去調查個清楚。但暗地裡調查這件事,一個人肯定兜不住。他不知怎麼着就想到了孟桂山。
孟桂山跟楊正卿不和,現在呂益重楊正卿,輕趙宥和孟桂山的做法,雖然趙宥沒有表態,但孟桂山卻在明面兒上頗有微詞。既然孟桂山對此不滿,那麼稍微敢違抗一下呂益的人,便是孟桂山了。而且孟桂山是整個蜀地駐軍的三把手或四把手,位置頗高,正適合做包庇這件事。
少爺,你教了我這麼多年,我今天算是領悟了。什麼是算計,什麼是操縱人心,什麼是借力打力,什麼是將計就計……許白的心裡有些無奈。
他以爲自己不會做這些蠅營狗苟之事,以爲自己會一直遵循本心,活得心安理得。但現在才明白,有時候爲了達成目的,需要不擇手段。有時候爲了掌握主動,需要萬全的部署。
這麼多年來,他看着呂益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可不就是這麼一步一步算計着,謀劃着來的麼?呂益這麼多年所做的,不就是操縱人心,權衡利弊,左右算計,威嚇利誘麼?
師父,我學會了,該出山了。許白覺得有些諷刺,想不到出山之後第一個要來算計的,竟是師父。
當晚,許白偷偷去見了孟桂山,跟孟桂山說了一下自己的打算。
“這個……”孟桂山有些猶豫,他雖然對呂益有所不滿,但不至於要偷偷摸摸在背地裡行事。
許白看出了他的猶豫,保證說:“我們這不是謀反,只是想知道呂益和楊正卿正在謀劃些什麼……你一定也很好奇吧。但你敢直接問他們嗎?”
孟桂山覺得自己的那些情緒和心思都被許白看透了。他不滿,他狐疑,但他沒法當面質詢。若是把這些話捅開了,反而會鬧得軍心不穩,將帥失和。他不想擔這個風險,所以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做個糊塗人罷了。
“只是暗地裡偷偷地弄清楚而已,即使弄清楚了我們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許白道:“你知道我和少爺的關係,我不會出賣他,這點你也清楚。”
提到許白和呂益的關係,孟桂山即使再想裝糊塗,也能看出些苗頭。
當他帶着錕金來見呂益,見到呂益的府中竟然還有一位漂亮的小公子的時候,便有些懷疑二人的關係。富貴人家養些漂亮的少年還玩一玩,取樂一下,也是心照不宣的風俗。當時孟桂山以爲許白只是呂益的男寵,從哪個小倌館裡買過來包養幾天的玩物。
後來隨呂益逃到空隱寺,一呆大半年之久,而這大半年的時間竟都是爲了等那個小公子,孟桂山便有些錯愕了。
“你確定呂少爺真的是爲了等那個人?”孟桂山私下裡偷偷地問趙宥。
趙宥攤手,“可能吧,少爺的心思我們不懂。可能還有別的打算?不過許少爺跟着呂少爺時間已經很長了……當年在膠東的時候,許少爺便是呂少爺最親近的人。”
孟桂山更有些呆了,終於明白爲什麼呂少爺只跟錕金見了一面,便二話不說把錕金給殺了。一面之緣的普通人不至於有這麼大的恨意,但如果錕金動的那個人對呂少爺來說不是普通人,這其中的恨意就大了。
孟桂山徹底確定許白和呂益關係的契機,是在入蜀的時候。
入蜀的那一路艱難,當過米倉道,許白身子一歪,掉進了深澗。小兵首先發現,呂益走在最前。通報的聲音剛喊出來,諸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呂益便立即跑過來,縱身跳了下去。
當孟桂山和諸人反應過來朝下望去的時候,呂益抱着許白,揮手讓上邊扔繩子下來。
深澗水流湍急,許白摔下去又直接磕傷了頭部,意識不明。若不是呂益立即跳下去將他抱起來,恐怕他會被急流沖走。
到了驛站之後,呂益關上房門給許白換了衣服,都穿戴好了之後才讓衆人去探望。
吩咐他留下照顧許白的時候,也特意叮囑,要等許白傷完全好了之後再慢慢入蜀,切不可再出意外。
這個時候,呂益基本已經算是公開了和許白的關係了。
孟桂山自詡自己是個重情義的人,卻也沒爲老婆做到這個地步。看到二人之間的感情,他既是感懷,也是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