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老五他們便回來了, 西棠說是去行醫,夜深了才推門回來,見辰巳等在廳裡, 張口就問:“他們的藥都喝了麼?”
“喝了, 沒你還不行了?”辰巳撥了撥燭花, 在亮光中看見他一臉的風塵僕僕, 頭髮垂下了幾縷, 褲腿都沾了泥。
西棠放下揹簍,隨手脫下了外袍便趴在桌子上直哼哼:“今兒可累死我了。”
辰巳走到西棠身後,雙手捏着他的肩膀:“累就別上山了, 在山下住幾日不好嗎?”
西棠閉着的眼微微睜開,看着燭臺上的花紋, 口不對心的說:“不好, 我認牀。”
捏了半晌, 辰巳見他有睡着的趨勢,彎腰便想將他抱回屋, 西棠驚醒跳了起來:“那個我先不睡,這一身泥我去洗洗。”
辰巳看他兔子似得跳出門,留在原地等他。
離秋夕沒有幾天了,眼看着月亮越來越圓,倒隱約有一點期待。西棠從門口進來, 瞧見辰巳託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從懷裡掏了掏, 擡手扔出一樣東西, 辰巳接住一看:“青桔?”
“今日山下老媽媽給的, 我吃了一個,這個留給你。”
聽了這話, 辰巳笑得更甚了,三兩下剝開了皮,嚐了一瓣,瞬間臉便皺成了包子:“因爲酸才留給我的吧?”
“哎~這麼說我可傷心了,是酸是甜那是我特意帶給你的,才從樹上摘的呢!”西棠彎下腰看着辰巳,說的句句誠懇。
辰巳被這桔子酸的半邊臉都僵了,看見他這樣子就覺得欠揍的很。懶得跟他計較,大不了不吃。辰巳將剩下的擱在桌子上,還沒放穩西棠便哀怨的嘆出口氣:“哎……這可是我第一回送人桔子……”
抓着桔子的手一抖,辰巳將剩下的一瓣一瓣塞進了嘴裡。
西棠滿意的拍拍他的臉,回了屋子。
辰巳數着:一、二……三還沒出口,西棠便跑回來問他:“龍沙呢?”辰巳下巴一點前面,說:“睡那了。”
“……”西棠看看那邊的小屋子,又看看辰巳,忽然後退了兩步,雙手拉緊衣衫,一臉貞潔烈女的模樣悄聲問:“你……圖的什麼?”
辰巳無奈,轉而一步步的靠近西棠壞笑道:“你既然這麼說,我若是不圖點什麼,都對不起自己了。”
“……”
第二日天大亮,龍沙在院子裡打拳,眼睛盯着辰巳的門口心想:兩個小師兄都起來了,怎麼三師兄還沒來?
西棠此時一般會在竈房,他也沒多想,可正是這時,西棠的門開了,而三師兄從裡面款款的走了出來?!龍沙睜圓了眼睛,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問上一問:“爲何師兄跟西棠一起睡就可以?我睡就會丟人!”
辰巳精神煥發的走了出來,一眼就看見龍沙欲言又止的眼神。像往常一樣,一彎腰想把他抱起來,卻被一個擒拿手別住了手臂。
可龍沙的力量總是不敵辰巳的,還是被囫圇個兒的抱了起來:“怎麼?功夫還沒學成就想欺師滅祖了?”
龍沙不說話,可當他看見西棠也從屋裡出來的時候,眼睛瞪得銅鈴似得,蹙着小眉頭死盯着辰巳。
“師兄。”
“什麼了?”辰巳不在意的問。
“你昨晚跟西棠睡了?”
“……咳咳!”辰巳左右看了眼,見師弟們都看向自己,連忙抱着龍沙找了個角落細談:“師兄昨晚是在治病。”
“什麼病?”龍沙將信將疑。
辰巳勾脣一笑道:“相思。”
“……”龍沙不懂,但也不再糾纏,大人有大量的放辰巳走了,一個人一邊打拳一邊想,等到吃過飯,也忘得差不多了。
今日便是八月十五,木桶老頭翻出幾個木頭模子刻月餅,竈房裡老五在燒肉,小竹樓裡好熱鬧。辰巳看着一屋子的吃食,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直到西棠嘆了一句:“院子裡的花雕早幾月被我喝了,不然今天正好拋出來。”
原來是少了酒!
辰巳知會了一聲便牽馬下了山,這麼好的日子,怎麼能因爲少了幾壇酒而不盡興呢?秋夕正是喝桂花釀的日子,而山下也是桂樹飄香,辰巳騎着馬在樹下停了會兒,覺得滿腔滿腹都是桂花香了。買桂花酒的姑娘還送了辰巳一兜子的桂花,說是可以回家做桂花糕,辰巳拎着酒背上袋子,心滿意足的回山了。還沒進門,木桶的眼神就亮了,吸着鼻子去外屋找人,見了那一兜子的桂花,眉開眼笑的撲了上去:“桂花啊!這山裡處處都好,只是少了一棵桂樹,憾事啊,憾事!”
衆人都忙的團團轉,老五跟龍沙也在其中,也不知是真忙還是添亂。辰巳明智的坐在屋裡看書,竈房已經沒有他的一席之地了,眼看着日頭落山,圓月灑了一地瑩瑩的白光,外面才擺好桌子。
“阿四,開飯了!”
不大的飯桌旁圍着五個人,辰巳走過去看了眼菜色,指着其中一道肉菜問:“這是什麼?”
老五嘿嘿一樂說:“我做的!瞧見沒有老六,師兄一眼就指出來了!”
“……”
你師兄其實是想問,怎麼能做成這樣?想必這頭豬的親媽來都認不出了。
“來來,入座吧,吃完了飯還要賞月呢!”木桶率先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竹椅吱嘎吱嘎的響了兩聲,消停了。
一頓飯吃的風生水起,杯盤碟盞都一乾二淨了纔算完。西棠在院子裡擺了一張長桌子,擱着瓜果茶酒,一碟子月餅碼得整齊,龍沙還小,沒一會便打了瞌睡被老六抱回了屋子。
木桶捻着鬍子喝了一口桂花酒,嘆道:“沒想到這小竹樓也能有這麼熱鬧的一天。”
老五狗腿的把酒給他斟滿,拿了一塊月餅孝敬他,老頭眨眨眼道:“怎麼?明日想晚起?”
老五立馬搖頭:“怎麼會!只是……這都秋夕了,今日的阿魏,就免了吧?”
原來是老五下午將老頭辛苦燉的雞偷吃了,被罰明日搗阿魏。
上一次面對阿魏,是清早起晚了,那時他還不知道阿魏的厲害,無所謂的端着藥臼問西棠:“哪個是阿魏?”
西棠上下看了他一眼,飽含了同情,但還是領着老五去了竈房後面那一片竹架子,架子上擱着個藥匾,用麻布蓋得嚴嚴實實的。西棠隔着老遠指了指那個道:“下面就是了,你在這裡搗,我先走了!”
沒等老五再說話,西棠人就沒影了。
老五走過去一把掀開了麻布,刺鼻的臭味撲面而來,直將他薰得後退了三大步!
“……這是什麼東西?”一天都要與這臭東西爲伍了麼?感覺鼻子不會好了。
這是一種臭蒜味兒的藥材,有些人還用它來釣魚,十分好用,只是這味道……
老五當晚洗了三次澡,都還是覺得自己渾身發臭,着實萎靡了好一陣子。如今他是打死也不想再見阿魏了!
木桶見他一臉純良,想了想問:“會下棋嗎?\"
老五本想搖頭,一想到阿魏,狠狠的點了下頭,木桶滿意的對他說:“隨我來。”
這一老一少便去了木桶的屋裡。
老六去送龍沙,一去不返,如此這長桌上便只剩下辰巳他們二人,如果不算那頭正在西棠手裡偷吃月餅的獐子。
西棠攏了攏小獐子的腦袋,擡頭望月。玉盤似得月亮泛着銀光,被零星飄過的浮雲擋了一半,他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今年冬天怕是要冷了。”
辰巳斟了一杯桂花酒,細細的品了一口,齒頰都是濃濃的香氣:“這的冬天能有多冷?”
“跟你們京城比不了,山上冷,我們這山下穿件厚點的外衣便行。”
辰巳笑道:“冬天好啊,不論我包得多嚴實,都沒人多看一眼了,省去好些麻煩。”
“這倒是,初見你時,我還心道這是在捂痱子麼?”西棠也笑了,轉而問他:“喝了這麼多日的藥,有沒有好些?”
“……沒感覺。”辰巳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說。
“手拿來我看看。”西棠伸手扯過他的手腕,這邊號着脈,眉頭就緊緊的皺了起來。
“你別這個表情啊,我瞧着害怕。”辰巳笑着推了推他。西棠白了他一眼:“你怎麼不往好處想?一直沒感覺怎就不能是痊癒了?”
辰巳心道:我也希望是好了,可每回……你的嘴都是紫的,叫我怎麼自欺欺人?
“我好沒好,你不是最清楚麼。”辰巳壓低了聲音湊在西棠耳邊說:“昨日還親自檢查了一番,怎麼?需要再查一遍麼?”
西棠啞了口,斂了眼簾不去看他,專心的啃起了月餅。辰巳見好就收,端坐回去,眼神掃過院內,瞧見門口樹下那兩個墳頭,一個是木桶老頭以爲西棠死了,堆起來的土包,另一個,便是西棠的娘。
西棠說當年他娘被皚皚白雪埋在了山裡,再去找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生的可能微乎其微,於是便立了這個衣冠冢,纔不至於沒處上香沒地兒燒紙做了孤魂野鬼。
西棠瞧見辰巳的眼神,斂了笑,從竹蓆子上站起來,端了一杯酒,拿了塊月餅走了過去。辰巳跟在他身後,不去打擾。
月餅被他掰開擱在墓碑旁,酒盡數灑在了地上,西棠蹲下來用袖子擦了擦墓碑,看了墳頭良久。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但辰巳卻感覺他說了很多很多。
辰巳悄無聲息的退開幾步,想讓西棠與他娘單獨呆一會。他站在一棵樹下,縱身一躍,坐在了樹枝上,離着月亮似乎更近了一些。朦朧的月影下,他恍惚想起了往年的秋夕,他也曾在這樣的圓月下,屠了一戶人家……
那天的月亮彷彿染了血,殷虹殷虹的。
辰巳的血氣忽然有些不暢,從丹田直竄上胸口,甜腥的血味蓋過了桂花香涌上喉頭,被他咬緊了脣嚥了回去。若不是扶着樹幹,此時辰巳興許已經摔下樹去了……
眼前的金星還沒散盡,便聽有人在樹下喊他,是西棠,他說:“快下來,木桶老頭蒸了桂花糕,八成是忘了,咱們給他吃的毛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