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順笑嘻嘻的打量她:“快讓我瞧瞧。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姑姑,下車吧,就是這兒。”
潮生往門外看,果然還停了一輛藍灰的布篷車,小順轉身兒去打起車簾,扶着李姑姑下車。
“姑姑?”潮生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李姑姑還沒說話,小順搶着說:“姑姑昨天一天都心神不寧,今兒一早就跟齊總管說啦,來認認門兒看看你。”
是不放心她吧?
潮生上前扶了李姑姑。李姑姑不着痕跡的打量過潮生——氣色很好,就是眼睛有些腫了。
這個倒也不奇怪。
親人許久不見,骨肉分離這麼些年,終於回了家,肯定哭過。
看身上穿的,已經不是在府裡時候的衣裳了。可是質料上乘,顯見是新衣。
再一瞧應門兒的小丫頭——
李姑姑心事頓時放下一大半。
看來何家還是殷實富足的。
李姑姑一直擔心,雖然潮生的叔叔看着是個妥當人,可是一個大男人,能照料好家計嗎?潮生回去能吃慣、住慣嗎?家裡還有沒有其他人?會不會受氣受苦?
“婆婆,這是李姑姑,在宮裡一直很照應我,我的廚活兒還是和姑姑學的。姑姑,這是許婆婆,是我家中的長輩。”
李姑姑和許婆婆相互打量了一眼。
一個是老於世情,一個是在宮中多年打滾練就的人精,兩人都笑呵呵的。
李姑姑朝許婆婆道了個福:“婆婆好,我們今天來得冒昧了。”
許婆婆也還了一禮:“說的哪裡話,姑娘這些年在宮裡多蒙你照顧,倒是我該好生謝你纔是。”
“哎呀,別在門口說話,快進屋吧。”
李姑姑落後一步,小聲問潮生:“家裡可好?住得習慣麼?”
“都挺好。”潮生也悄悄說:“我還有個哥哥呢。”
李姑姑也意外:“真的?沒聽你提過。”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我哥哥他……”潮生想了想,還是把何雲起曾經是王府賓客的事情嚥了下去:“他一看就是個有本事的人。”
這中間過節太複雜了,一言兩語說不清楚。有機會再和李姑姑慢慢細說。
潮生問:“姑姑出府不礙事麼?”
“有什麼要緊的。”李姑姑說:“難道離了我,她們連一頓飯也伺候不了?對了,也不知怎麼這麼不巧,你這邊兒走,壽王府打發人來送東西,你猜來的是誰?”
潮生腳步一頓:“是……含薰?”
“可不是麼。”李姑姑嘆口氣:“你整天惦記她,她也惦記你。好不容易有了個機會過來,誰知道你前腳走了,她後腳纔到——”
潮生悵然若失。
這事兒……只能說真是沒緣份啊。
“她現在怎麼樣?”
“嗯,比以前又高了一些,看打扮很是不俗,日子應該過得不錯。”李姑姑說:“我跟她說了你回家的事,她也很替你高興,還偷偷哭了。”
“那,我留下的東西,姑姑幫我給她了沒有?”
“給她了。”李姑姑說:“她也有東西給你呢,我今天給你帶來了。”
說話進了屋,紅豆端茶上來,小順接過茶,很客氣地說了句:“多謝姐姐。”
紅豆看他一眼,忙一縮手,紅紅着臉兒低頭出去了。
呃……紅豆這小丫頭夠害羞的。
好吧,可是小順並不是普通的男子,她害羞全無必要——
話是這麼說,潮生剛進宮的時候,也對宦官這一點很不習慣。
尤其是那時候大家都年幼,小宦官看起來也就和普通男孩子沒有大分別——但是等到漸漸長大,宦官和一般人的分別就慢慢凸顯出來了。
潮生過了好長時間,才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李姑姑已經和許婆婆搭上話了。
“聽婆婆口音,不象京城人氏啊?”
許婆婆一笑:“老身原籍是秦陽,在京城住了些年,又回老家去了,這才又回京城來。”
其實許婆婆的口音並不算重,說得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話。李姑姑耳朵還真靈,這都能聽出來。
“潮生從到東宮就一直跟着我,我心裡拿她當女兒待。她這麼一走,我心裡又高興,又捨不得……”
許婆婆很善解人意,勸了李姑姑兩句,又謝過她對潮生的照應和教導。
潮生順勢說:“姑姑到我屋裡坐坐吧,我正收拾屋子呢。”
李姑姑笑着站起身來:“這個我可不懂行,也就幫你瞧瞧吧。”
屋裡東西並不多,但是四處都乾乾淨淨的沒一絲兒灰塵。牀是舊的,牀上的被褥卻是嶄新的,李姑姑摸一把,是上好的新布新棉。
“看來你家裡人待你很上心。”李姑姑拉着潮生的手在牀沿坐下來:“這我就放心了。”
潮生忍不住,頭靠在李姑姑肩上,小聲說:“嗯,姑姑不用擔心我。我還想說等兩天就給你送信兒去,沒想到你先來了。”
“小順攛掇着我來。”李姑姑說:“正好他以前來過,也知道地方。不過隔了些日子不來,這一帶有點兒變樣了,剛纔差點拐進另一條巷子裡去了。”
李姑姑從袖裡摸出個小包來:“這是含薰給你的,說是當個念想。讓你不用掛心她,好好保重。若是方便,就給她捎個信兒去。”
潮生鼻子微微發酸,點了下頭。
她緩緩打開布包,裡面是個繡得十分精緻的荷包。
潮生認得含薰的針線,這個顯見是用了大心思的,蓮花秀雅,花上頭還停着一隻蜻蜓,小小的一隻蟲兒,翅子鬚子都纖毫畢現。
潮生留在李姑姑那裡,請她有機會轉交給含薰的也是一枝簪子,是赤金的,份量十足。
這個不能怪潮生俗氣。
而是她覺得含薰的處境未必能一直如意,如果遇到什麼煩難的事情,需要銀錢週轉,又一時手緊,這個可以折變換錢,以解燃眉之急。
她的這個意思,想必含薰也能明白。
若是一直用不上,只是當個念想,那當然更好。
但萬一真的有事,這個總能起點作用。
李姑姑又說:“王妃昨晚上和王爺嘔氣了。”
“爲什麼啊?”
四皇子那人難得會和旁人嘔氣。潮生再瞭解不過了,這麼些年都沒見他和誰紅過臉。
四皇子這個人遠比他的同齡人來得沉穩。也許是宮中的環境把人逼得不成不少年老成。
二皇子無禮,三皇子傲慢,下頭五皇子七皇子的不友善,他都壓根兒不放在心上。
“不清楚……當時小順也沒在院子裡,王爺昨晚本來要歇在王妃那兒的,可是飯才用了半就甩手走了,王妃哭了好一會兒,再打發人去書房,王爺只說已經歇下了。王妃今兒早就說病了,也不知道是真病還是假病。照我看,八成是不好意思見人,要躲兩天。”
對溫氏,潮生心情是很複雜的。
以前只當她是王妃,是個主子,對她敬而遠之,怕自己礙了她的眼,被她找理由收拾了。
可是現在卻知道,原來溫家和她還能拐彎抹角的扯上關係。而那位表小姐何姑娘,居然還是自己的堂姐妹——
世事真是變幻莫測啊……
李姑姑也有疑惑:“那位許婆婆,是你什麼人?看她的作派,可不是小家子出來的。”
“是我母親身邊的人,一直跟着她到出嫁。”
李姑姑心說,這就是了。
潮生一看就不象小戶人家的女孩子,生得又好,又自有一股氣度。看來她的家世應該不壞,可能後來敗落了。
但是看眼下,日子應該很過得去,穿得起絲羅,用得起使女——
李姑姑沒有多待,說了話就要告辭回去。潮生滿心的不捨,央告她:“姑姑吃了飯再回去吧?咱們再多說會兒話。”
李姑姑一皺眉頭:“別這麼婆婆媽媽的,看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我倒想賴着不走,齊管事那裡可只給了半天假。行啦,別又要哭鼻子。你要想我了,往府裡去找我好了。”
“嗯。”
話雖這樣說,可是潮生也知道,以後想見面肯定不容易。
潮生一直送到門口,看李姑姑上了車,小順跳上車轅,朝潮生揮揮手:“進屋去吧。”
“嗯,路上當心,別趕得太急了。”
“知道。”
車快駛出巷子,李姑姑撩開車簾往回看了一眼,潮生還站在門前。
李姑姑眼眶一陣酸熱,手一縮,車簾兒落了下來。
走了一段路,小順聽着李姑姑一直不出聲,怕她心裡鬱悶,隔着簾子引着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潮生倒是運氣好的。看着家裡過得不錯。以前她得伺候人,現在還有人伺候她呢。”
李姑姑在車裡嗯了一聲。
“這下姑姑可放心了吧?我知道你一直把潮生當女兒似的。她出去了,能過上好日子,姑姑也該替她高興。”
“要你多話。你哪兒看出我不替她高興了?”
小順嘿嘿一笑:“姑姑要替她高興,就別哭鼻子抹眼淚了。您手絹子夠使不?不夠我這兒還有一塊兒借您。”
李姑姑笑着呸了一聲:“猴崽子,好生看着路吧。”
小順腿搭在那兒一晃一晃的,忽然說:“咦?前面那車……好象是溫家的人?”
李姑姑有點兒納悶:“你沒看錯?”
“沒錯。”小順說:“那跟車的婆子我見過。”
“人家走人家的,和咱們沒什麼干係。”
小順說:“我知道,就是剛好瞧見了順口說。說不定是往咱們府裡去的。”
“你又胡說了,溫府在順義坊,往咱們那兒去,怎麼會繞圈子繞到這兒來。”
小順說着沒關係,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車正好已經停下來。
小順目光向上移,看到那大門上懸着匾。
姚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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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好幾天的雨了,下得人沒精神。
這幾天一直背痛,家人說我肯定是坐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