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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得有些晚了,到落玉坊時日頭已掛得老高。紅姑正在看李妍教小丫頭們跳舞,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出現,我都要去報官了。”我沒有搭理她,靜靜坐下,仔細看着李妍的一舞一動。

她盤膝坐在地上,只是偶爾開口指點幾句小丫頭們的舞姿,一個隨意的示範,玉手飛旋處媚眼如絲。

紅姑低聲道:“你什麼時候讓她上臺,根本不需要任何噱頭,那些反倒拖累了她,就她一人足以,如果再配上李師傅的琴音,那真是……”

我打斷她的話道:“你從小習練歌舞,也曾是長安城的大家,不覺得李妍動作細微處別有一股異樣的風情嗎?”

紅姑點頭道:“不錯!我還看過她的幾個零碎舞步,她似乎將西域一帶的舞姿融合進了自己的舞蹈中,溫柔含蓄處又帶着隱隱的熱烈奔放。特別是她的眼神,我曾看過西域舞娘跳舞,眼睛熱情挑逗,勾人魂魄,於我們而言卻太輕浮,真正的舞伎不屑爲之。但李妍卻做到了媚而不浮,眼神星星點點,欲藏還露,讓人心馳神迷處,她卻仍舊高潔不染。”

小丫頭們向李妍行完謝禮後,陸續散去,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都是躡着步子安靜地行個禮。

李妍向我欠了下身子,坐在了我們對面,“可請到許可金牌?”我一笑未回答她的話,側頭對紅姑道:“要你做一件正經事情。你收集一下石舫以前放棄的,以及最近放棄的歌舞坊情形,越詳細越好。嗯,還有其他你看着不順眼,有積怨的都一併收集了拿來。”

紅姑笑道:“好丫頭,真是不讓我失望。我已經琢磨好幾天了,我這就吩咐人去,只是錢從何處來?”

我道:“加上落玉坊,我只打算買四家,我們手頭已經有買兩家的錢,其餘的我自有辦法。”紅姑滿面疑惑,卻沒有再多問,只急匆匆地離去。

李妍笑看着我,點了點頭道:“不急不躁,穩紮穩打,你說我是你的知音,我倒是有些愧不敢當,只要你願意,這長安城的歌舞坊遲早是你的天下。”

我笑吟吟地說:“該汗顏的是我,長安城的歌舞坊只怕還看不在你眼中。”

李妍道:“初次聽聞你的歌舞時,揣摩着你是一個有心攀龍附鳳的人,心思機敏,善於利用形勢,現在才知道你是真在做生意,其他不過都是你做生意的借力而已。入了這行的女子,不管內心是否真喜歡歌舞,最終目的卻都是希望擺脫自己的身份,你倒是做得怡然自得,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道:“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我是個來去無牽掛的人,也沒有什麼權利富貴心,除非權利富貴能讓我快樂,否則金山銀山也許都抵不過大漠中的一輪圓月。我行事時心思千奇百怪,手段無所不用,但所要卻很簡單,我只想要自己的心快樂,要自己關心的人也快樂。如果長安城不好玩,也許哪天我疲倦時就又跑回西域了。”

李妍凝視着我道:“你似乎是一個沒有束縛的人,象天上的鷹,你應該飛翔的地方是西域,長安城也許並不適合你。”

我笑看着她問:“你去過西域嗎?似乎很喜歡的樣子。”

李妍嫣然笑道:“倒是想去,可是沒有。只是從小聽爹爹講過很多關於西域的故事。”

紅姑滿臉又是喜色又是焦慮地飛奔進來,我笑嘲道:“最注重儀容的人今日怎麼如此不顧形象?被你訓過的丫頭該偷笑了。”

紅姑道:“現在沒功夫和你計較,平陽公主的家奴剛來過,吩咐我們小心準備,公主一會要來。”

我“哦”了一聲,無所謂地說:“怎麼準備,要我們都到門口跪着迎接嗎?口中三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紅姑拽着我站起,“你快點起來,我已經命丫頭準備了衣服首飾,趕緊裝扮起來。”

我被紅姑強行拖着向外急速行去,只能扭着頭對李妍道:“你回去請李師傅也準備一下。”李妍眼睛一亮。

我看着檯面上攤開的一堆首飾,叫道:“需要用假髮髻嗎?再加上這些金金銀銀玉玉的,我還走得動路嗎?”紅姑理都不理我,吩咐婆子和丫頭拿出全副身手替我梳頭,婆子拿着篦子沾了榆樹刨花水先替我順頭髮,一束束繃得緊緊的,疼痛處,我眼睛眉毛皺成一團。

婆子慈眉善目地解釋道:“緊着刮出的髮髻才油光水滑,紋絲不亂。”我卻覺得她面目獰猙,吸着冷氣道:“快點吧!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這哪裡是梳頭,簡直可以堪列爲酷刑。”

紅姑道:“我去請客人們都回去,順便命人打掃屋子,換過紗帳,點好薰香。”說着就要出去。我忙示意婆子停一下,“你打算如何和客人說?”紅姑道:“這有何不好說,就說公主來,一替我們宣揚了名聲,二任他是誰也不敢有異議。”我道:“不好,你找個妥當的託詞把他們打發走,這次的錢全部退給他們,然後再答應他們下次來園子,一應銀錢全免。”

紅姑皺了下眉頭,我道:“捨不得小錢,掙不到大錢。公主的威勢我們自然要藉助,但不能如此藉助,有些仗勢欺人了,傳到公主耳中不是好事。”紅姑笑道:“好!都聽你的。”臨走時又對婆子道:“仔細梳,我去去就回。”

一個婆子三個丫頭,花了頓飯的時間才替我梳好髮髻。又服侍我穿紅姑拿出的衣服。

“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烏髮藍田玉,雲鬢玳瑁簪。雪臂金花釧,玉腕雙跳脫。秀足珍珠履……”

我口中喃喃自語着。我也許的確是小家子氣,已經被珠光寶氣薰得頭暈目眩,紅姑說什麼就什麼,我懷疑她是否把自己的全副家當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無力地說:“可以了吧?你得讓我想想待會見了公主說什麼……”正在上下打量我的紅姑一聲驚叫,指着我耳朵喝道:“摘下來!”

我摸了下耳朵,上面帶着一個小小的銀環,立即聽話地拿了下來。紅姑在她的妝奩裡翻弄了會,取出一副沉甸甸的鎏金點翠花籃絡索。看來還得加一句“耳中雙絡索”

紅姑親自替我戴好,一面絮絮道:“妝奩是唯一完全屬於女子的東西,我們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們,美人顏色男子恩,你如今有些什麼?”

我只知道點頭,她還要仔細看我,我忙小步跑着逃出了她的魔掌。心靜下來後,忽覺得如此盛裝有些不妥當,轉念一想,算了,都折騰了這麼久時間,公主應該要到了,沒時間容我再折騰一次。

園內閒雜人等都已經迴避,我立在門口,安靜地等着這個一手促成衛氏家族崛起,陳皇后被廢的女子。

公主的車輦停在門前,立即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女下車,我躬身行禮。她們看到我的裝扮,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即又流露了滿意之色,向我微露了笑意。看來紅姑的做法也對,人的衣冠人的禮。

兩個女子侍奉公主下車,一身華服的平陽公主立在了我面前。眉梢眼角處已有些許老態,但儀容豐瞻華美,氣質雍容優雅。

她柔聲道:“起來吧!今日本宮是專來看歌舞的。”我磕了個頭,起身領路,恭敬地道:“專門闢了靜室,歌舞伎都在恭候公主。”

方茹、秋香見到公主很是拘謹,公主賜她們坐時,她們猶豫着看向我,我微點了下頭,她們才跪坐下。李延年卻是不卑不亢,恭敬行禮,坦然坐下,公主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立即道:“這是操琴的樂師,姓李名延年。”公主點了下頭道:“開始吧!”我道:“這套歌舞比較長,平日我們也是分幾日唱完,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從頭看,還是指定一幕呢?”

平陽公主看着已經站起的方茹和秋香道:“就撿你們最拿手的唱吧!”方茹和秋香忙行禮應是。

秋香先唱,是一幕將軍在西域征戰時,月下獨自徘徊,思念公主的戲。秋香的文戲的確比她的武戲好很多,但更出彩的卻是李延年的琴聲。

這是我第一次命李延年爲客獻曲,而且特地用了獨奏,因爲他的琴藝,整個落玉坊沒人可以與之合奏。

弦弦思念,聲聲情,沙場悲壯處纏綿兒女情,彼此矛盾又彼此交映,秋香在琴聲的引領下,唱得遠遠超出她平日水平。

方茹與秋香合唱一幕送別的戲,方茹這幕戲本就唱得入木三分,再加上李延年的琴聲,立在公主下首兩側的兩個女子眼眶都有些發紅。公主神色也微微有些發怔。

方茹和秋香還未唱完,門就被人拉開,公主的僕從道:“霍少爺求見公主。”他話還沒完,霍去病已經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公主笑道:“你還是這急脾氣,被你舅舅看見又該說你了。”

霍去病隨意行了個禮,笑坐到公主下首,“他說他的,我做我的,實在煩不過,躲着點也就行了。”

公主道:“躲着點?你多久沒有給你舅舅請安?我怎麼記得就過年時你來拜了個年,日常都專撿你舅舅不在時來,這都快半年了,好歹是一家人,你……”

霍去病忙連連給公主做揖,“我的好公主舅母,您這就饒了外甥吧!進宮被皇后娘娘說,怎麼連一向對我好的舅母也開始說我了?以後我可不敢再去公主府了。”公主搖搖頭,繼續聽歌。

公主一扭頭,霍去病的臉立即從陽春三月轉變爲寒冬臘月,冷着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狠狠地盯向我的眼睛。

我裝作沒看見,側頭看向方茹她們,他卻目光一直沒有移開。好不容易捱到方茹唱完,方茹、秋香、李延年三人都跪在下面等候公主發話,他的目光才移開。

“唱得很好,琴也彈得好,不過本宮不希望這出歌舞再演。”方茹、秋香聞言,臉上血色立即褪去。

公主看向我,我忙起身跪到公主面前磕頭,“民女謹尊公主旨諭。”

公主笑着點了下頭,揮手讓方茹她們退下。她細細看着我,點頭讚道:“好一個花容月貌,偏偏還有一副比干心腸,也算有勇有謀……”

霍去病起身走了幾步,挨着我並排跪在公主面前,打斷了公主的話,“去病要給公主請罪了。”說着請罪,臉上神色卻仍是毫不在乎。公主驚訝地笑道:“你也會有錯處?你們去看看今日的日頭是否要從東邊落了。”兩名侍女行禮應是,低頭退出了屋子。

“此事說來話長,還要從去病和這位金姑娘初次相識講起……”霍去病一面說話,一面在袍袖下探手來握我的手。

漢朝服飾講究寬袍大袖,我們垂手跪下時兩人的衣袖重重疊疊在一起,正好方便了他行事,我驚覺時,他已經碰到我的手指,我立即曲中指爲刺去點壓他的曲池穴,他笑對着公主說話,手下反應卻很是迅速,避開我中指的一瞬掌壓我掌心,然後立即合攏將我的手收到了他掌中。

他還挺得意,笑着側頭瞟了我一眼,手輕捏了下我的手。我擡頭看向公主,公主正聽到緊張處,盯着霍去病,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她也正在被沙盜長途追擊,生死一線。

我撤了力氣,手放軟盡力縮向他掌中,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下,側頭微帶納悶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垂着頭跪着,一動不動,慢慢但用力的把我的指甲掐向他手心,拜紅姑所賜,我有三個指頭是“纖紅玉指長”。他眉頭皺了下,我嘴角含着絲笑,倒看你忍得了多久。

“……可我們又迷路了,沙漠中沒水又不認識路,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哎喲!”他忽地一聲慘叫,公主正聽得入神,被他一聲慘叫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我也被他嚇得手一抖,緊張地看向公主,再不敢用力。

公主驚問道:“怎麼了?”霍去病依舊握着我的手不放,“覺得好象被一隻心腸歹毒的蠍子咬了口。”公主一驚就要起身,我忙回道:“這屋子裡點着薰香,公主來前又特意仔細打掃過,任何蟲蟻都絕不會有。”

公主卻仍舊是滿面驚色,想起身的樣子,我無奈下,求饒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輕輕捏了下他的手。

霍去病笑着說:“啊!看仔細了是不小心被帶鉤颳了下。”公主神色放鬆,笑看着他道:“毛手毛腳的,真不知道你象誰?後來呢?”

霍去病繼續講着,我一肚子火,欲再下手,可指甲剛用力,他立即叫道:“毒蛇!”我一嚇趕忙縮回。

公主疑惑地問:“什麼?”他一本正經地道:“沙漠中毒蛇,毒螞蟻,毒蜂什麼的不少,又很喜咬人,不過只要你一叫,他們就不敢咬了。”公主一臉茫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他又繼續講他的沙漠歷險記。我心裡哀嘆一聲,算了,形勢比人強豈能不低頭?由他去吧!他也鬆了力道,只是輕輕地握着我。

等他一切講完,公主看着我問道:“你說她編排這個歌舞是爲了引你注意?”他道:“正是。”說完也側頭看着我,眼睛卻第一次寒光逼人,冷厲的脅迫,握着我手的力道猛然加重,真正疼痛難忍,我腦裡念頭幾轉,忙也應道:“民女膽大妄爲,求公主責罰。”他眼光變柔,手上的力量散去,看向公主道:“這所有事情都是因去病而起,還求公主饒了去病這一次。”

公主看看他又看看我,輕抿着嘴角笑起來,“好了,都起來吧!本宮本就沒打算怪罪金玉,也管不過來你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自個瞎忙活一通,本宮倒樂得聽個故事,只是第一次聽聞有人竟然能驅策狼羣。”

霍去病滿不在乎地道:“這沒什麼希罕,走獸飛禽與人心意互通古就有之。春秋時,七十二賢之一,孔子的弟子公冶長就精通鳥語,後來還做了孔子的女婿。舅父因自小與馬爲伴,也是極知馬性,驅策如意。西域還傳聞有能做主人耳目的鷂鷹。”

公主釋然笑道:“是呀!你舅父的那匹戰馬似乎能聽懂你舅父說話,你舅父只要抽得出時間就親自替它刷洗,有時邊洗邊說話,竟然象對老朋友,我看你舅父和它在一起時倒比和人在一起時說得話還多。”

我試探着抽手,霍去病未再刁難,只是輕捏了下就鬆開。我向公主磕頭謝恩,他也俯身磕了個頭,起身坐回公主身側。公主看着他道:“你去年說着去山裡狩獵,原來卻是跑了一趟西域,這事若被你舅舅知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去病哼了聲:“皇上許可了的,誰敢說我?”公主輕嘆一聲,對我道:“本宮歌舞看過,故事也聽完,喚她們進來服侍着回府。”我忙行禮起身喚侍女進來。

我跪在門前直到公主馬車行遠,人才站起。霍去病轉身看向我,我沒有理他,自顧向回走,他追了上來。我進了先前接待公主的屋子,坐在公主坐過的位置上默默出神,他陪我靜靜坐了會,忽地身子一倒,仰躺在矮榻上,“什麼感覺?”

我道:“有點累,每句話都要想好了才能說,可偏偏回話又不能慢,跪得我膝蓋也有點疼。”

他笑起來,“那你還打扮成這個樣子?幸虧我聽公主來,忙趕了過來,否則真是罵死你都挽不回。”

我道:“你多慮了。”他猛然坐起,衝着我冷笑道:“我多慮?公主把你獻給皇上時,你就是十個比干心腸也沒有回頭地。”我笑道:“如果有更好的呢?”他一愣,“誰?這園子裡還有未露面的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看着他道:“今日不管怎麼說,都多謝你一番好意。我現在問你件事情,如果從我這裡,有人進了宮,你會怪我嗎?”

他淡淡笑起來,又仰躺回榻上,“姨母在皇上眼中已是開敗的花,各地早就在選宮女,朝中的有心人也在四處物色絕色,不是你,也會有他人。正因爲如此,公主也一直在留心,皇上駕臨公主府時,公主都召年輕貌美的女子進獻歌舞陪酒侍奉,也有人被皇上帶回宮中,奈何總是差那麼一點,兩三次侍寢後就丟在了腦後。‘生女無怒,生男無喜,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一首樂府歌謠,唱得有幾分顏色的都想做衛子夫,可有幾個人有衛子夫當年的花般姿容和水般溫婉?”

我道:“更沒有幾個人有衛大將軍這樣的弟弟和你這樣的外甥。”他笑向我拱了拱手:“我就算在外吧!衛大將軍眼中我就一個紈絝膏粱子,飛揚跋扈,奢靡浪費,衛大將軍恨不得能不認我最好。”

我笑着反問道:“你是嗎?”

他也笑着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有些納悶地問:“公冶長當年因爲精通鳥語曾被視作妖孽投進大牢,孔子爲了表示公冶長絕非妖孽才特意把女兒嫁給他,你既然擔心我會被看作妖孽,怎麼還把大漠中的事情告訴公主?”

“如果當年只有我一人,此事我是絕不會再提,可隨我一同去的人都目睹了你驅策狼羣,皇上也早知道此事,瞞不瞞公主無關緊要。”我點點頭,人果然不能事事思慮周詳。

他道:“餵我幾個果子吃。”我將盤子擱在他頭側,“自己吃!我可不是你府中的丫頭。”他笑着來拉我的手,“我府中要有你這樣的,我何苦到你這裡來受氣?”我揮手打開他,肅容道:“如今正好沒人,屋子也還寬敞,我們是否要比劃一下?”他長嘆口氣,又躺了回去,“你這人慣會煞風景。”

我道:“你是不是在府中專會與丫頭調情?”他笑睨着我道:“你隨我到府中住幾晚不就知道了?”我哼了一聲,未再搭腔。

他道:“把你的那個美人叫來瞅瞅,是否值得我們費功夫?”我詫異地問:“我們?”他挑眉問:“有何不可?”我低頭默想了會,“明白了,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讓公主出面比較好。”

他笑起來:“和你們這些心思多的人說話真累,我一句話你偏偏給我想出個額外的意思。我才懶得費那心力。進獻美人討好皇上,這事我做不來。不過就是喜歡說‘我們’兩字,我們,我們,不是你我,而是我們,我們……”我道:“別說了。”

他沒有理會,依舊道:“我們,我們……”我隨手拿了個果子塞到他嘴裡,他卻沒有惱,笑着嚼起來。

我站起道:“懶得理你,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他也翻身坐起,“我也該回去了。”

我笑吟吟地睨着他問:“不和我去見美人?”他似笑非笑地問:“你真當我是好色之徒?”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沉默了一瞬,輕搖搖頭。

他斂去笑意,凝視着我道:“我要成就功名何須倚仗這些手段?非不懂,乃不屑。你若覺得好玩就去玩,只是小心別把自己繞進去。”說完一轉身,袍袖飛揚間人已經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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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姑、方茹、秋香等都在我屋中坐着,個個垮着臉,滿面沮喪。看到我進來,全站起來沉默無聲地看着我。我笑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放心吧!明天太陽照舊升起。”

紅姑怒道:“你還有心情笑?歌舞不能再演,又得罪於公主,以後如何是好?”

我對方茹她們道:“你們都先回去,放一百個心,以後日子只會比現在好,不會比現在差。禁了《花月濃》,我們難道就不會排練別的歌舞嗎?何況如今方茹秋香可是公主玉口親贊過‘唱得好’,有這一句話,還怕長安城的公子們不來追捧嗎?”衆人聞聽,臉上又都露了幾分喜色,半喜半憂地退出屋子。

紅姑問道:“你的意思是公主並未生氣?”我歪到坐榻上,“生什麼氣?要氣早就來封園子,還會等到今日?”紅姑坐到我對面,替我斟了杯茶,“那好端端地爲何不要我們再唱?”

我笑道:“《花月濃》畢竟講的是當朝公主和大將軍的私事,公主目的已達到,自然也該是維護自己威嚴的時刻。如今禁得恰到好處,看過的人慶幸自己看過,沒有看過的人懊惱自己爲何不及早去看,肯定按耐不住好奇心向看過的人打聽,口口相傳,方茹和秋香算是真正在長安城紅起來了。”

紅姑一面聽,一面琢磨,點頭道,“即使沒有《花月濃》,人們依舊會來看方茹和秋香。除了李妍這樣的女子,長安城各個歌舞坊中的頭牌姑娘們誰又真就比誰好到哪裡?不過是春風秋月,各擅勝場,其餘就看各自手段,如今是再沒有人能壓過方茹和秋香的風頭。”

“坊主,有人送東西來。”外面丫頭恭聲稟道。我納悶地問:“給我的?”紅姑笑道:“不是給你的,丫頭能送到這裡來?你這人聰明時百般心機,糊塗時也傻得可笑。”揚聲吩咐:“拿進來。”

一個小廝隨在丫頭身後進來,手中拎着一個黑布罩着的籠子,向我和紅姑行完禮後把籠子輕放在地上。

“看着象個鳥籠子,什麼人送這東西?”紅姑一面說着一面起身去解黑布。我問道:“誰送來的?”

小廝回道:“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子拿來的,沒有留名字,只說是給坊主。我們再問,他說坊主看到就明白。”我輕頷了下首,讓他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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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漂亮的一對小鴿子。”紅姑驚歎,“不過漂亮是漂亮,送這東西有什麼用?要是一對赤金打的倒不錯。”

我起身走到籠子前,蹲下看着他們。羽毛潔白如雪,眼睛如一對小小的紅寶石,一隻正拳着一腳在打瞌睡,另一隻看我看它,歪着腦袋也盯着我看。我心裡透出幾絲喜悅,嚷着命丫頭拿穀子進來。

紅姑問:“誰送的?”她等了半晌,見我抿着脣只是笑,搖搖頭,“你就傻樂吧!回頭趕緊想想以後唱什麼。”話說完,人出門而去。

我把籠子放到案上,拿着穀粒餵它們。那隻打瞌睡的鴿子一見有吃的也不睡覺了,撲楞着從另一隻嘴邊搶走了穀粒,另一隻卻不生氣,只是看着它吃,我忙又在手指上放了些米粒。

“你這傢伙這麼淘氣,就叫小淘,你這麼謙讓,就叫小謙,我叫小玉。”它倆“咕咕”地叫着,也不知道聽懂我的話沒有,可惜我只懂狼嘯,卻不懂鴿咕。

用過晚飯後,我急匆匆地趕往石府。看看大門,看看圍牆,正猶豫着走哪個更好,主意還未定,門已經開了一縫,石伯探頭問:“是玉兒嗎?”我應道:“石伯,是玉兒,您還沒歇着嗎?”

石伯讓我進去,“九爺吩咐的,給你留門。”我忙道謝。石伯一面關門一面道:“趕緊去吧!”我行了一禮後,快步跑着去竹館。

竹簾半挑着,我衝勢不減,一個旋身,未觸碰竹簾人已經輕盈地落進屋子。九爺笑讚道:“好身手。”我心裡很是懊惱,怎麼如此心急大意?臉上卻只能淡淡一笑。

我坐到他身側,“多謝你送我鴿子,我很喜歡它們,它們有自己的名字嗎?我隨口給它們起了名字。”九爺道:“都只有編號,起得什麼名字?”

我道:“一個又霸道又淘氣叫小淘,一個很溫和謙虛叫小謙。”他笑起來,“那你是小玉了。”我微擡了下巴,笑道:“是啊!下次介紹你就說是小九。”

他笑着未置可否,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竹哨,“據訓鴿師傅說,這兩隻鴿子是他這幾年來訓練過的鴿子中最優秀的,怕它們太早認主,放食物和水時都從未讓它們看見過。頭一個月只能你餵它們食物和水,等它們認下你後,就可以完全不用籠子。”

我仔細看着手中的竹哨,做得很精巧,外面雕刻了一對比翼飛翔的鴿子,低端一個小小的孔,可以繫繩子,方便攜帶。

我湊到嘴邊吹了一下,尖銳刺耳的鳴叫颳得人耳朵疼,趕忙拿開。

九爺笑道:“這是特製的竹哨,不同的聲音代表不同的命令,鴿子從小接受過聲音訓練,能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我喜道:“你教我吹嗎?”

他道:“既然送了你鴿子,還能不教會你用它?”說完又拿了一個竹哨,湊向嘴邊,我忙雙手捂住耳朵,卻不料是很清脆悅耳的聲音。

音色單調,但一首曲子吹得滴溜溜,活潑潑,象村童嬉戲,另有一番簡單動人處。

他吹完一曲後,柔聲向我講述哨子的音色和各個命令,邊講邊示範,示意我學着他吹。

窗外暖風輕送,竹影婆娑,窗內一教一學,亦笑亦嗔。

不知名的花香瀰漫在屋中,欲述還休地喜悅縈繞在兩人眉梢脣邊。

心緒搖搖顫顫,酥酥麻麻,一圈圈漾開,又一圈圈悠回,如絲如縷,纏綿不絕。

眼波輕觸處,若有情,似無意。

沉醉,沉醉,只因醉極的喜悅,所以心不管不顧地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