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老莫這次堅決拒絕了我的請求,像避瘟神一樣躲着不肯跟我見面。
我站在看守所的大門邊,岔開雙腿朝大門裡吼:“老莫,老莫,你個狗日的,太不講交情了。”
門邊的武警看着我笑,揮舞着手裡的槍示意我滾遠點。
這次老子連看守所的大門都沒進去,給錢有餘買的一些零食和一牀厚厚的被子,還安靜地躺在我的車後座。
我看一眼東西,瞧一眼大門,任飄揚的雪花把我染成一條蒼狗。
“老莫,老莫。”我不甘心地吼:“老子不找你麻煩,就得幫老子把東西送進去啊。”
裡面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雪花從空中飄落下來,隱隱聽到嘶嘶的聲音。叫了幾句,我拿出一瓶水,一口氣喝光,把空瓶子遠遠地扔了,縮到車裡坐了一陣,又不情願地爬出來,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要敬給武警。
武警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警惕地瞪着我,原來笑得嘻哈的嘴臉轉眼寒霜滿面,他槍口一指,黑洞洞地朝着我,從牙縫裡鑽出一句話:“再幹擾執勤,小心一槍崩了你。”
我嘻嘻哈哈地笑,拍着胸脯子說:“兄弟,你真是狗咬呂洞賓啊!”
武警顯然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故意用春山縣的“縣普”說,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轉眼看到了別處,不再理我。
我頹喪地迴轉身來。自己叼了一支菸,狠狠地吸。
錢有餘進來什麼都沒帶!他一個光人赤條條的進去,身上又沒幾個錢,落在一羣偷家劫舍的人手裡,就他那點小小身板,不死也得脫層皮。
我心裡一陣愧疚,想象着他抱着雙臂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我的心像被紮了一個窟窿,鮮血在汩汩地流淌。
沒有我,錢有餘不會進這個牢房!
倘若他拿着徵地補償款,帶着月塘村的一千多號人,走到哪裡,都是特別受歡迎的人啊。可是因爲我,他甘心情願把錢拿出來,以爲自己看到了光明,誰知道現在,落得個身陷囹圄。
慘啊!我在心裡喊。
老莫是堅決也不願意出來了,派了個小警察出來對我說:“東西留下,人先走吧。”
我無奈地把東西提到門崗前,囑託小警察說:“麻煩你一定把東西送到錢有餘手裡啊。”
小警察非常嚴肅地看我一眼,朝我揮揮手說:“有規定的!”
看着他進了門,我像心裡落下了一塊石頭,哀嘆着想,老錢啊老錢,兄弟我現在只能給你這點溫暖了!
坐回車裡,我再次掏出煙來,剛想點,看到小姨在醒目的地方貼了一個禁菸的標誌,於是把煙收起來,靠着椅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正要發動汽車,陳萌的電話進來了。
“陳風,你推薦的優秀人物報道,明天頭版頭條發啊。”
我連忙表示感謝。這是個幾天來讓我唯一欣喜的消息。
“我還有個事,想跟你說。”陳萌沉吟了一下,沒有直接說出來。
“你說!”我大聲地說:“什麼事都行。”
“真的?”她不相信地問我。
“當然真的!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得表示感謝啊。”我得意洋洋,關於郝強的優秀事蹟報道一出來,就會完全掩蓋老鷹嘴打死人的事件。這年頭,就連新聞媒體,也是喜歡報喜不報憂。誰家不願意栽花!難道有人想去栽刺?
儘管老鷹嘴打死人的時候我不在現場,可我是一鎮之長,我能逃得脫干係?
就好像地上有一泡狗屎,只要在狗屎上插上一朵鮮花,人們的眼裡就只會看到鮮花,誰又會去關心鮮花底下的狗屎呢?
“我爸想見你!”陳萌說完趕緊補充說:“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想見你。”
我疑竇叢生啊,我跟她爸——陳書記,僅僅一面之緣,他想見我幹什麼?
我遲疑着沒有表態。
陳萌顯然急了,催着我說:“你願意不願意啊?”
“我願意什麼啊。”我嘆口氣說:“你爸是市委書記,跟我這個鄉鎮長八竿子打不到邊。但他是領導,領導要召下屬談話,我就是有天大的理由,能推脫嗎?”
“明白就好。”她在電話裡吃吃的笑:“晚上能到嗎?”
“下雪了呢!”我說:“路遠又滑,我怕趕不到。”
陳萌想了想說:“確實是。這鬼天氣,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下起雪來了。要不,等雪化了你再來吧。”
“不行!領導召喚我,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去。”我無可奈何地說,啓動汽車,告訴陳萌晚飯前一定趕到衡嶽市。
陳萌猶疑了一下,說:“還是等雪化了再來吧。我怕萬一出了意外,我可擔不起責任。”
“沒事!”我安慰她說:“放心好了。”
陳書記相邀,這是天大的喜訊!
如果換做平常,我一個小小的鎮長,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很難,何況還能促膝談心,也許中間會隔一個桌子,但畢竟是兩個人談話,這樣的殊榮,就是花錢,也未必能有的。
我明白這中間陳萌一定起了作用,否則,一個日理萬機的市委書記,無論如何也不會找我這個小小的鎮長談話。
難道是春山縣副縣長人選的事?
我的心裡突然像被鑽進去了一隻老鼠,齧咬着我的心臟和血管。心一顫,手就偏了一下,小車一下滑了出去,差點跌進路邊的溝裡。
於是趕緊斂精聚神,小心翼翼地朝着衡嶽市奔去。
華燈初上時分,我的車進了城。街上站着幾個交警,身上一片雪白。我是個沒駕照的人,因此我只要看到交警就掉頭,七彎八拐的,直到夜裡八點,才把車開進市委家屬大院。
我的突然出現讓陳萌驚喜了一下,她奔過來,站在我面前,前後左右地看,嘖嘖說道:“你自己開車來的?”
我點頭,驕傲啊!
“你可沒駕照,膽子真大啊。”陳萌嘆道:“厲害嘛。”
“吃過沒?”她端詳着我,確信我全身毫髮無損後問我。
我搖搖頭,舔了一下嘴脣,感覺到肚子裡咕咕作響。
“先吃飯吧。”她招呼保姆給我準備飯,自己拉着我朝樓上走,嘴裡嘀咕道:“吃晚飯的時候我爸還在問你呢。我看很晚了,以爲你暫時來不了啦。”
“我給你看清樣啊,關於你們蘇西鎮優秀幹部事蹟的報道。”陳萌在前面走,回過頭朝我嫣然一笑說:“可真是我自己寫的,一個字也沒讓主任改。”
我們上樓的腳步聲驚動了莫阿姨,莫阿姨一看到我,淡淡地一笑,沒有言語,轉身又進了房。
陳萌的閨房與黃微微顯然不同,黃微微的閨房裡,處處是女人的脂粉味,而陳萌的閨房裡,不經意間能領略到粗獷的魅力。
她的房間溫暖如春,空調機傳出一陣陣的熱氣,撲打在身上,讓人感到一絲燥熱。
還沒坐穩,莫阿姨在外面敲響了門,叫道:“萌萌,請客人下去吧,阿姨準備好了。”
陳萌吐了一下舌頭,精靈鬼怪地扮了一個鬼臉,讓我突然感覺到眼前的她,不是那個冷如冰霜的美人。
下了樓,才發現陳書記端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一副老花鏡,笑意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裡一虛,腿差點就軟了,趕緊趨步向前,十分乖巧地叫了他一聲陳書記。
“這一路還順利吧?”陳書記收回笑,問我。
“還好!很順利。”我說,勾着腰,站在他面前。
“聽萌萌說,你有化腐朽爲神奇的本事。衡嶽市還有這樣的一個幹部?我倒要見識見識。”陳書記不動聲色地說,臉上絲毫看不出表情。
“陳記者可能誇大其詞了些。”我說,感覺有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偷偷地伸手一抹,卻什麼也沒有。
“你不用緊張的。既然把你叫家裡來,就不是找你談工作。”陳書記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顯然很受用我這種畢恭畢敬的態度。
其實,像他這種級別的幹部,我們這些小蝦兵蟹將,都是仰他鼻息的一類,何曾敢面對面直抒心意!
“我不緊張。”我說,雙手卻不自覺地貼緊了褲縫。臉上死勁想笑,牽動着幾片肌肉,我知道肯定比哭還難看。
“老陳,你別嚇着孩子。讓他先吃飯吧。”莫阿姨過來在陳書記旁邊坐下,揮揮手說:“天寒地凍的,又趕了那麼遠的路,先去喝碗熱湯吧。”
在衡嶽市最大的幹部家裡,在兩個威嚴的幹部眼皮子底下,縱然擺着一碗龍肉湯,我又何曾敢去動一下嘴巴?
陳萌卻不管不顧地奔過來,拉着我就往餐廳走。
我侷促起來,輕輕地甩了幾下沒甩開,只好任由她拉着,在餐廳的一張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來。
保姆垂着雙手站在一邊,看我坐好了,纔給我端來一碗珍珠銀耳湯。
陳萌在我的對面坐下,歪着頭看我吃。
我遲疑着說:“陳記者,你不看我,行嗎?你看着我,我吃不下。”
陳萌腮幫子一鼓,嘻嘻一笑說:“不對啊!古人說,秀色可餐。你的胃口應該很好的啊。”
我心裡一動,說:“秀色可餐都是自己的女人,別人的秀色,能餐嗎?”
陳萌臉一紅,騰地站起身,背對着我說:“你吃吧,吃好了,老爺子要看你化腐朽爲神奇的本事了。”
我在心裡哀嘆了一聲,陳萌家裡不是鴻門宴,但要想全身而退,估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反正已經身在虎穴了,老子不拼一把,別人還以爲老子是個孬種!
我暗暗地想,一口氣喝光碗裡的珍珠銀耳湯,突然感覺一股熱氣從丹田升起,促使着我膽氣豪壯起來,彷彿眼前即便有千軍萬馬,老子取個首級,也如探蘘取物一般。
正胡思亂想着,腰間別着的手機尖利地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