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培山在大會上點名批評朱仕珍,當即引起會場一陣騷動。
從關培山的發言中,可以歷數朱仕珍的諸多作風問題。在擔任蘇西鄉人大主席期間,朱仕珍未能嚴格履行基層人大代表的遴選資格,鄉代表組成人員全部是朱仕珍一人說了算,犯了嚴格的官僚主義作風。代理鄉長期間,未能合格履行鄉長職權,在通路工程中造成人員傷亡,屬於嚴重瀆職。擔任烈士陵園管理處主任以後,不能發揮主觀能動性,且有索賄行爲。基於以上情況,決定給予朱仕珍雙規。
關培山話一落,縣紀委的兩名幹部走到朱仕珍身邊,帶着他離開會場。
幹部大會開到此,基本算是結束。關培山第一天會上提出的要揪出一批幹部的諾言得以實現,朱仕珍成了本次會議的唯一犧牲品。
幹部們都鬆了一口氣,看着朱仕珍被帶離會場,人人如釋重負。
兩天的幹部作風整頓大會,最後以雙規朱仕珍收場,既在意料之內,也在情理之中。全縣二十四個鄉鎮,四十八個書記鎮長,六十多名直屬局委辦一把手,碰誰都有可能引發一場地震。在未宣佈之前,幹部們都擔心懸在頭頂的劍會落下來斬了自己,做了這麼多年的幹部,沒有一個幹部的屁股是乾淨的,不查都是海瑞,一查全是和珅。
即便如我,也有點揣揣不安,畢竟,蘇西鄉的鄉鎮企業,還是一筆糊塗賬。
昨夜所有幹部都沒睡好。毛平在四樓賭了一夜,早上我起牀出門剛好碰到他打着哈欠從樓上下來,看到我,疲憊地笑。
“一夜沒睡?”我打着招呼,準備越過他下樓。
毛平搖頭,拍拍口袋說:“老子殺富濟貧一晚上。”
“有收穫?”
毛平神秘地笑,湊過來說:“萬把塊,夠得鎮養老院一個月生活了。老子正愁着呢,養老院裡幾十張嘴,我拿什麼喂啊。這下好了,這個月老子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你私人出錢?”
“都是快要入黃土的老人,鎮裡就是把油榨乾,也沒辦法維持下去。不能讓他們餓死吧?我不管,誰管呢。”
我一陣感動,深情地看着毛平:“好乾部。”
毛平苦笑着說:“遇到是你,也會挖空心思。”
毛平急匆匆回房洗漱,我下到一樓餐廳吃早餐,發現餐廳裡早已坐滿了人,都在低頭對付着面前的包子油條。
我正拿着盤子去夾包子,突然一陣騷動,接着就看到關培山、劉啓蒙進來,身後跟着一羣幹部,餐廳裡坐着的幹部都站了起來,含着笑跟關書記他們打招呼。
吃完早餐接着開會,就出現了朱仕珍被雙規的戲劇性的一幕。
騷亂的會場在關書記輕敲桌子聲裡安靜下來。
主持會議的縣委辦主任宣佈散會,告知參會的所有幹部,縣委爲本次會議準備了紀念品,散會後大家回賓館各自帶走。
我和郭偉一前一後回到賓館,打開門,看到電視櫃上擺着兩個包,分別寫着我和郭偉的名字。打開一看,是一把做工非常精美的茶杯,杯子上燙着“中共春山縣委幹部作風整頓會議”,底下還有一行小字,燙着“廣東偉大投資公司贈”。旁邊一個信封,信封上標明“誤餐費”,我抽出來一看,整整五百塊。跟錢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名片,是偉大公司董事長的,也就是賓館裡開桑拿的老闆,縣裡第一批建設商品房的廣東投資老闆鄭龍。
“開個會還發誤餐費?”郭偉鎖着眉頭:“這錢究竟是縣裡發的,還是這個鄭老闆發的?”
“管誰發的。”我說:“全縣幹部都有份,應該沒問題。”
“縣裡發的就沒問題,如果是這個鄭老闆發的,怕是不好拿呢。”
“你不拿?”
“我沒說不拿。”
“哪還想什麼,拿!”
“拿就拿,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着。”郭偉把錢揣進口袋裡,端詳着茶杯說:“還是磁化杯啊。”
正說着話,門被推開,毛平在門口探頭探腦,看到我,臉上堆起一堆笑,說:“陳鄉長,準備回了?”
“不回還能去哪裡?”我回答說,不鹹不淡。
“鄧鎮長請大家吃海鮮,沒請你?”他一臉的驚奇。
毛平是個胸無城府,口無遮攔的人,說話直率可愛。
“陳鄉長,你是不是與鄧鎮長有仇啊?”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說:“打了一晚上的牌,他說了你半個晚上。”
“說我什麼了?”我故意裝作輕描淡寫。
“也沒說什麼。”毛平收住口說:“雞皮蒜毛的事。”
“不會吧?”我盯着他的眼睛:“毛鎮長不敢說真話!”
“真沒說什麼。”毛平一急:“他們城關鎮財大氣粗,說話口氣大得很。我們這些窮鄉,沒辦法。人在矮檐下,低低頭也沒什麼。”
“毛鎮長有求於人吧?”郭偉插進話來。
毛平苦笑一下說:“他們資源多,信息廣。我也就想從他手裡找點項目,郭書記你不是不知道,我們毛市鎮跟你們蘇西鄉比,除了以前還有個交通優勢,現在你們路也通了,毛市鎮一點優勢也沒有了。一樣的偏遠,一樣的貧窮。現在你們還有縣裡市裡罩着,我們就是個沒孃的崽,自己不想辦法,就只能等死啊。”
“找到項目了?”郭偉笑着問。
“一點點希望。這不,我剛纔跟我們書記商量了,鄧鎮長今晚請去吃海鮮,這個單,我們來買。”毛平興匆匆地站起:“我去找鄧鎮長了,以後多聯繫啊,大家兄弟一場,有好事都互相記着點哦。”
我攔住他說:“透點底,什麼項目?”
毛平莫測高深地笑,扒開我的手說:“也沒什麼,我們毛市鎮山裡沒礦石,土裡沒特產。不過山高,高山有好水嘛。”
我心裡一頓,差點就要嚷出來。
鄧涵宇你他媽的真陰險!我心裡罵道,一腳踢在牀邊,在雪白的被單上留下一個腳印,拉開門,頭也不回往外走。
郭偉跟在我身後喊:“陳風,你怎麼了?”
我沒好氣地回答他道:“等死吧。”
郭偉愣了一下,跟着我下樓,找到我們的車,一屁股坐進去。
我們兩個人都閉口不言,靜靜地坐了半天,看着從樓裡陸陸續續出來各鄉鎮的幹部,互相打着招呼,各自上車,分道揚鑣而去。
“鄧涵宇不是拿錢老闆的項目去做人情吧?”郭偉小心地問我。
“我怎麼知道!”抽出一支菸,點上,心裡翻江倒海,差點就要流出淚來。
“這人很陰毒嘛。”郭偉輕輕敲着方向盤,眼睛茫然地看着外邊。
“他人怎麼樣你不知道?你原來不在他哪裡搞社教嗎?”我說,把菸屁股從車窗裡扔出去。
“當時只覺得他很熱情。”
“他永遠都熱情。”我說,輕輕一笑:“郭書記,反正你也沒想要辦礦泉水廠,乾脆讓毛鎮長他們辦算了。”
“我沒說不辦,只是要暫停。”
“等到我們要辦,恐怕黃花菜都涼了。”我嘆口氣說:“開車吧。”
“就這樣回去?”
“不回還能怎麼樣?”
“我們去找下奇善,他是縣委領導,看他的意見怎麼樣。”
“沒必要。奇善忙着徵地拆遷,都快成機器人了,別煩他了。”
郭偉發動吉普車,安慰我說:“我們有梧桐樹,不怕沒金鳳凰。”
我淡淡一笑說:“梧桐樹很多,金鳳凰有幾隻啊。”
這一頓話說下來,我們似乎忘記了黃微微的事,擱在我們之間的誤會和嫌疑彷彿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這是冰釋前嫌的預兆,當我們的共同利益受到外來的侵犯時,我們不由自主地圍在了一起,各自把自己最大的力量奉獻出來,就爲了我們曾經是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