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縣空前莊嚴,進城的馬路上用松枝紮了一個大牌坊,兩邊掛着一幅字:緬懷先烈,春山有幸埋忠骨。勿忘英雄,衡嶽無聲祭國魂。橫批:山河同悲。
牌坊下站着兩列小學生,胸前戴着小白花,手裡拿着松枝和白紙花紮成的小花圈,一看到我們的車隊,立即挺直小小的胸脯,肅立在路兩邊。
我惶然起來,我爹就一個普通老百姓,何能受此待遇?即便我爹曾經是一名革命戰士,像他這樣的人,中國又何止千千萬萬?何況,解放後,我爹並沒有任何值得別人去學習的豐功偉績,他一輩子默默無聞,終老一生。級別最高也是科級幹部,還是企業編制。
我看黃奇善,他眼睛直視前方,我爹的靈位牌被他端端正正地捧在胸前,神情莊嚴得像要進入人民大會堂。
“這是接我爹的靈麼?”我問,心裡像有隻小老鼠一樣躥來躥去。
“伯父是代表,代表烈士陵園裡的先烈。”黃奇善興奮地告訴我:“是關書記親自安排的。”
小姨抓住我的手,緊張地說:“太隆重了,怕不好。”
我悽然地微笑一下說:“身不由己,任他去吧。”
車隊直接開到縣體育館,大坪裡豎起一個老高的靈堂,靈堂前黑壓壓站着一片人,粗略估計,不下萬人。等到車剛停穩,過來一幫白衣白褲的男人,從車裡擡起我爹的靈柩,一步一緩擺在了靈堂的正中間,突然鐘鼓齊鳴,哀樂遍地。
靈堂裡除了我爹的靈柩,還擺着五個先烈的靈位牌。
我被人傻傻地拉到靈堂前,呆呆地看着周圍,一句話也說不出。
人羣靜穆,嗩吶聲響徹整個天空。
還沒等我回原過來,人羣讓開一條道,接着就看到何至表舅過來,身後跟着一大羣人,一律黑衣黑褲,胸前扎着白花,低眉斂首,趨步前進。
劉啓蒙縣長主持公祭儀式,先是介紹了到場的所有領導,接下來簡略地介紹了春山縣的革命歷史和本次公祭的重大意義。在介紹領導的時候,我聽到市委組織部黃山部長的名號,趕緊擡起頭,果然發現黃部長和陳雅緻副局長站在一起,雙手交疊在小腹前,眼睛平視前方。
介紹完畢後,由何至副書記代表衡嶽市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宣讀公祭文。
何書記聲音沉重,語調悲切:
混沌初開,乾坤清明。衡嶽有幸,春山有情。千古英烈,後世銘心。山哭無淚,水咽有聲。今奉盛世,告祭先人……
最後一句:尚饗!
公祭文宣讀完畢,他面向靈堂而立,恭恭敬敬三鞠躬。他身後的所有人也跟着三鞠躬。鞠完躬後,他走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說:“小風,節哀!”
我雙手握着表舅的手,帶着哭音叫了一聲:“舅!”
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你爹的墓穴我去看過了,還好。你放心。”
我使勁地點頭,看着他走開,他的背影佝僂了下來,腳步沉重遲緩,很顯然他沒休息好,而且還有很重的心理壓力。
何書記一走,人羣排着隊進靈堂吊念。
最前面是衡嶽市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的代表,依次下來市各局委辦代表,各縣代表。接着就是春山縣各局委辦的負責人、縣屬企業負責人,再下來是各鄉鎮代表。
我面無表情地站着,身邊站着小姨和黃奇善。隊伍慢慢移動,突然有人從隊伍裡出來,撲倒在靈堂正中間,叩了幾個響頭,定睛一看,原來是鄧涵宇。行此大禮,非親即故。我忙着還禮,跟着跪下去。
鄧涵宇扶起我,簡短地說了一句:“陳風老弟,節哀!”
我笑笑,眼睛裡蒙上來一層薄霧。
他握緊我的手,神情肅穆地解釋:“本來我要去市裡弔祭,無奈關書記下了死命令,必須在三天內要完成公祭的所有準備工作,所以沒去成,你得原諒老哥。”
我大度地一笑說:“鄧鎮長忙,我理解。有奇善和郭偉兩人幫着我,沒事。”
“有事你說話。兄弟。”他拍拍我的肩,走開了。
人羣在慢慢一動,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哭。本來喪事就跟這些人沒半毛錢關係,誰會爲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人哭泣呢?我麻木地看着他們,他們也茫然地看着我。有幾個交頭切耳小聲地議論,我依稀聽到是關於我身份的話題。無怪乎這些人不認識我,我一個小小的鄉官,在縣裡的大雅之堂還沒有拋頭露面過,別說是我,即使是關書記,認識他的鄉民又有幾人?
羣衆告別儀式走完後,最後是親屬告別。
靈堂里加上我爹是六個靈位牌,五個先烈死了四十多年,別說是迢迢關山過來的東北兵,即便是本地的兵,誰又還能記得有這麼一個先人?五位先烈犧牲時,大多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沙場裹屍身後事,家裡不會有人過來祭拜了。
只有我爹,世上剩下我。我正要代表先烈的後人祭拜,突然,靈堂外傳來一陣喧譁,緊接着就看到薛冰縞衣素褲,扶着一個女人,一步一哭過來。
小姨一步搶到我身邊,低聲告訴我:“是小薛老師。”
我面無表情,我爹在衡嶽市停靈五日,薛冰沒有出現過。當然,我一直沒有給她電話,不過,我告訴過盤小芹。
難道盤小芹沒有告訴她?我的目光在人羣裡搜尋盤小芹,她就站在靈堂外邊,冷笑着看薛冰。
走近了,纔看清薛冰扶着的是她的老孃。薛冰娘抽泣着從我身邊走過,徑直走到我爹的棺木前,站了一會,用手拍打着棺木開始哭喪。
不可否認薛冰娘有一副金嗓子,一開口,哭聲就如深山流出的幽泉,叮咚擊打我的心尖。
本來沉靜下來的心突然被她一撩拔,恰如風剛歇下來的湖水,突遇一股強風吹來。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小姨過去扶住薛冰娘,安慰着她:“你別傷心。”
薛冰娘看小姨一眼,停住了哭,滿臉的疑問:“你是?”
小姨心虛地笑,說:“我是陳風小姨。”
薛冰娘哦了一聲,拉住小姨的手說:“你告訴我,親家走了,爲什麼一點消息也不給我?”說完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我看着薛冰,欲言又止。
這時,盤小芹走進靈堂,無限悔意地說:“怪我,是我不記得去弔喪了。”
“盤妹子,你是故意的吧?”薛冰娘冷冷地說:“要弔喪,也輪不到你。你是陳傢什麼人哪?”
盤小芹眼角一挑,慢聲細語地說:“我不是陳傢什麼人!所以我就沒去弔喪了。”
薛冰娘回頭瞪着我,大聲說:“小陳,你搞的是什麼事啊!”
眼看着就要發生鬧劇,我朝黃奇善使個眼色,他急匆匆地跑進來,輕聲說:“大媽,有事等下說吧,現在是公祭呢。”
薛冰娘瞪一眼黃奇善,沒好氣地說:“我不管什麼公祭不公祭,我只知道今天是我親家下葬的日子。”
我急得臉發白,眼睛偷偷掃一眼靈堂外,沒有看到黃微微,心就稍稍安穩了一點。
黃奇善一急,伸手就要去拉薛冰娘。還沒拉到,薛冰眼一瞪,厲聲喝道:“黃書記,你想幹嘛?”
黃奇善尷尬地笑:“薛老師,今天是公祭,是市委安排的重大活動。你們家裡的事,等下再處理嘛。”
“我沒事。我就想着,這麼大的事,爲什麼不告訴我。”薛冰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小姨又過來扶着薛冰,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我就看到她突然跪拜下去,在我爹的靈前拜了幾拜,拉着自己的娘,正眼也沒看我,揚長而去。
所有的儀式都走完了,最後就是起靈。
送葬的隊伍擠滿了一條街,我走在隊伍前頭,懷裡抱着我爹的遺照,我身後跟着黃奇善,捧着我爹的靈位牌,他身後再跟着五個人,各自捧着五位烈士的靈位牌,在傷心欲絕的嗩吶聲裡,逶迤着朝烈士陵園走去。
遠遠的看到管理處的朱仕珍主任和黃微微站在烈士陵園的門口,等到我快到門口,黃微微突然雙膝一跪,迎接我爹的靈柩到來。
我一驚,差點就把爹的遺照扔了。黃微微一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朱仕珍張大着嘴巴出不了聲,拿眼直看我。
隊伍停了下來,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本來跟着我們走的郭偉快步走到她身邊,想要攙扶她。黃微微手一甩,自己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黃奇善的面前,一把奪過我爹的靈位牌,雙手捧在胸前,再也不看旁人。
連續的變故讓所有人都驚疑不已,我萬萬沒想到黃微微會唱出如此一曲戲。她捧靈位牌,就是無聲地宣告了與我的關係。
郭偉怔了半響,手一甩,掉頭而去。
黃奇善還想着從她手裡接過靈位牌,嘴裡說道:“微微啊,你知道捧靈位牌是什麼人嗎?不開玩笑啊,給我。”
黃微微固執地步鬆手,堅定地說:“我知道。”
小姨過來掐我一把,低聲說:“走。”
我木然地移動腳步,機械地隨着小姨走。
朱仕珍在前面引着路,大聲呼叫着工作人員做好下葬準備。
烈士陵園掩映在一片蒼松翠柏當中,五座墳,五塊墓碑。一條甬道,一灣清泉。一道新砌的圍牆,圍牆外緊鄰着幾棟高樓。門口一排一層的小房子,掛着烈士陵園管理處的牌子。
我爹的墓挨着五座烈士墳,墓穴寬且深。
“原來這裡很大,五十多畝地。”朱仕珍感嘆着說:“現在不到五畝了。以後再有老革命想來長眠,怕是找不到地方睡了。”
我掃一眼陵園,說:“再小,也是陵園。我爹自己的遺願,能滿足,自己心就安了。”
“不瞞老弟說,你父親可能是我最後經手的老革命了。過不了多久,我就該退了。”
“你還不到齡啊?”
“呵呵呵。”朱仕珍苦笑起來:“不到齡也要退。不退不行了,有些事情,需要人出來擔擔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
“朱老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能有屁意思。你知道這裡原來是什麼嗎?”朱仕珍指着一塊空地問我。
我搖頭表示不清楚。
“烈士紀念碑。老地委何書記親自題寫的字。”
“碑呢?”
“拆掉了!擋住了風水。”他指着新砌的一片高樓說:“如果不是劉縣長堅持,怕是這五座墓也早就不見了。”
“誰拆掉的?”
“想想就明白了。”朱仕珍拍拍我肩膀:“不閒話了,先把你父親入土爲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