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就像一頭牛,一輩子吃草拉犁,無論寒冬酷暑,抑或春華秋實,他總是一聲不吭,安安靜靜,看着腳下的犁道,不偏不倚,行軌道距,走到田壟盡頭,再折返回來,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身材瘦小的爹當年沒被鬼子的飛機炸死,他一直認爲是我爺爺奶奶在天保佑着自己,吃慣了窩窩頭和雜糧的老爹,隨着首長來到衡嶽市,第一次看到大米飯,捧着碗連幹了四大碗,當夜胃脹,後來腹瀉,半夜提着褲頭找茅房,一腳踏空,摔在前來夜襲的土匪身上,惹得一陣槍響,本來涌到*邊的屎尿嚇得縮了回去,抓起腰間的駁殼槍,朝着四周一頓亂射,等到部隊趕來,老爹身邊躺着幾具死屍,老首長大喜過望,要來挽我老爹的手,走到近旁,聞到一股惡臭,才知老爹褲襠裡屎尿橫流。
老爹識字不多,少時挨在村私塾邊學過幾個字,認得自己的名字。到部隊後,跟着大夥一塊兒又認識一些字,到後來,可以一個人看懂報紙。
十三歲的老爹個子不高,一柄長槍還比他高出寸許。時任團長的老首長認爲老爹抱着槍去打仗,純粹就是給敵人樹個靶子,這麼小的孩子,天天混在戰場,本身就是天災人禍的事。老首長身邊剛好缺少一個背文件包的小兵,就要了我的老爹,天天跟在他的馬屁股後面跑。
這一跑,從北到南,遠離了故土,雖然剛到時水土有點不服,無奈我老爹這麼些年練就了一副銅腸鐵胃,瀉過幾回,自然相安無事。剛來時還想着有一天隨着部隊回到老家去,部隊不回,自己也要回去,我爹還記着插在我爺爺土包似的墳堆邊的柳條,幾年過去了,不知道柳條是否還活着,是否已經長成了大樹。
人算不如天算,剿完了春山縣的土匪後,上級命令就地轉業,一部分人改編去打臺灣,一部分人各自回鄉種田。我老爹正盤算着回東北哪塊地方去,老首長卻命令他隨自己轉業。起初我爹不願意,畢竟,埋在荒郊野外的爺爺還等着老爹去看一眼,我老爹也放心不下我爺爺睡得是否安穩。
老首長當了一輩子的兵,對眼前小小的兵根本不放在眼裡,一句話說了:你回去又沒一個親人!等活好了,再去看你爹!
我老爹不敢反駁,只好安心跟着老首長。
老首長先是安排我老爹在地委行署做個秘書,到了十年運動的時候,老爹看不慣街上來來往往喊打喊殺的小青年,說了幾句話,結果惹來一羣人要抓我爹遊街。好在老首長官威不倒,衡嶽市鬧得再兇,也沒人敢去地委門口撒野,原來老首長有令:凡膽敢衝擊地委的,一律殺無赦!
衡嶽市的人本來就膽小,怕死,聽到這樣一個命令,起初還不相信,捧着紅寶書就要衝,結果老首長親自朝天開槍,大聲告誡:第一槍朝天打,第二槍就要殺人了!黑洞洞的槍口指着這羣人,沒人敢帶頭,站了一陣,喊了幾句口號,最後做鳥獸散。
老首長當場笑曰:一羣無用的東西!
老首長再牛皮,也頂不住最高指示。只好把我老爹放逐到一家企業裡去,告誡不可再說一句話。再到後來,老首長把我娘託付給我爹,自己撒手歸去。
如今我老爹靜靜躺在一具黑色的棺材裡,兩眼不看俗世,兩耳不問俗事了!
我爹的臨終遺言非常微妙,我甚至懷疑他早就想好了這句話。要知道公家的人,死了都要火化,這個規矩在北京都要執行。老爹就一個普通的企業幹部,一輩子沒幹過轟轟烈烈的大事,不火化說不過去。
何至表舅的承諾讓我吃了定心丸,後來我知道,埋在春山縣烈士陵園的先烈,當年都是棺葬。
老爹要棺葬,自然就要按規矩辦。衡嶽市辦喪事,程序複雜。
先是人入棺後,要設個靈堂,請上和尚道士,念幾天的經。靈堂裡要設靈位,和尚和道士做一個靈位牌,每日三頓祭供。到得送上山,子孫要捧遺照和靈位牌行在棺木前頭,表示後繼有人。
我是個獨子,我娘在生下我後,珠胎再也不結。剛好我外婆駕鶴西去,留下我小姨跟着我娘,我爹孃一狠心,也就不打算再生,從此就只有我一個孤家寡人。
遺像自然由我捧,靈位牌卻找不到人。捧靈位牌的,必須是至親,我沒生子,找不到人來捧靈位,這下難倒了我。
小姨自告奮勇要捧靈位牌,我娘堅決不同意。小姨按輩分與我爹是同輩,同輩人萬萬不可捧靈位牌。
小姨哭泣着臉,說自己基本就是我爹孃帶大的人,雖然佔着一個姊妹的名分,其實算是我爹孃的女兒。
不管小姨如何辯說,我娘始終也不肯鬆半句口。無奈小姨出個主意,說讓趙雨兒來捧靈位牌。趙雨兒掛着我乾兒子的名分,道理上說得過去。
我當然明白小姨的心思,小姨冰雪聰明的人,從趙雨兒的眉眼似乎猜出了什麼,要不在我爹垂危的時候,她不會打電話通知他們娘兩過來。
小姨的主意我堅決反對。趙雨兒本身就是個火藥桶,放着薛冰不說,這幾天忙前忙後的黃微微已經對趙雨兒有了想法,曾經私下問過我,你是乾爹,誰是乾媽?
如果這時候再把趙雨兒推出來捧我爹的靈位牌,無異於引爆火藥桶,到時候死得難看不要緊,關鍵會死無葬身之地。
小姨又提出來一個主意,說衡嶽市也有很多兒媳婦捧靈位牌的,問我要誰來捧。
老孃一聽到小姨的這個主意,也張大了眼,顧不得哭了,怔怔地等我回答。
我六神無主,心裡罵小姨姥是出餿主意。拿眼睕了她幾眼。小姨似乎沒察覺,還在興致勃勃跟我老孃說,兒媳婦捧靈位,也能顯出我們老陳家就是不一樣。要知道,一般的兒媳婦都不願意給公公捧靈位牌。
老孃見我半天不表態,自己倒先說話了:“要不,叫枚竹捧吧?”
我嚇得腳底下差點一滑,趕緊阻止老孃繼續說下去:“枚竹跟我們傢什麼關係啊?八竿子都打不着。”
“叫薛老師?”小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不行。”我當機立斷表態:“也是幾桿子打不着的人。”
“你的意思是沒有女朋友?”小姨歪着頭看着靈位前老爹的遺像,依舊似笑非笑地說:“姐夫,你兒子都快三十歲了,到現在還找不出一個給你捧靈位牌的人,是不是不孝呢?”
我心裡一頓,小姨的話就像毒蛇一樣盤踞在我的心頭,讓我半點不能動彈。
“還沒想好?”小姨咄咄逼人。
我搖搖頭,眼神迷漫地四處亂看:“非得要兩個人嗎?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不可以。”小姨捋一把掉到額前的劉海:“如果你是個傻瓜,當然一個人可以。老陳家有你這個後,就不能馬虎。”
“假如我還未成年,怎麼辦?”
“另當別論。”
“要不,請黃微微代勞一下吧。”我說,遲遲艾艾。
“你早說,不就沒事了?”小姨揮手叫姨父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姨父看了看我,低着頭走出靈堂。
“你叫姨父幹嘛去?”我問,漫不經心的樣子。
“我得先問問微微,人家同不同意還不知道。”小姨猶豫着:“如果薛老師來了,怎麼辦?”
“都是你搞出來那麼多名堂。”我沒好氣的說,從桌子上抓起三支香,點燃,插在我爹靈牌前的香筒裡。
老孃被我們搞得暈了頭,瞪着眼看了看我們,搖搖頭一個人進屋去了。
我煩啊,煩得要死。老爹的靈位牌目前是擺在我面前的頭等大事,薛冰也好,黃微微也好,兩個人任何一個來捧靈位牌,其實就是告訴別人誰將是老陳家的兒媳婦。
小姨展顏一笑說:“你急什麼急?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我這是幫你,也算是個決斷。你一腳踩兩條船,就不怕翻船?”
“翻個毛船。”我撓了一下後腦勺說:“沒船,翻什麼翻?”
“總會有你哭的時候到。”小姨起身,不再理我,揚長而去。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老爹的靈堂裡,看着老爹遺像在對着我微笑,我突然感覺到無比的陌生。想起來這麼多年,我幾乎從來沒關注老爹的生活,只知道他在我每次回家的時候,默默地爲我遞筷子夾菜,不由悲從中來,心痛得無以復加,終於哭倒在地!
世界上的人,都有失去至親的經歷,都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痛。像刀絞,像蟲蛀,像螞蟻爬過時的心顫。每當這時候,回想起親人的點點滴滴,猶如昨日一般,總會搖搖頭,不相信是事實,直到眼睛看過靜臥的人,耳朵聽不到半句話,纔會搶天遁地,纔會失聲痛哭。任鋼鐵心腸,也會化作繞指柔。
老爹的離去讓我措手不及,這位歷經多年戰亂的老人,身體絲毫看不出垂暮,我原以爲他會等到兒孫繞膝,會在某日帶着我和我的兒子一同迴歸東北,如今一切都成過眼雲煙,我甚至來不及問我東北的老家在哪裡。
我爹雖然是東北人的血脈,卻沒有東北人的骨架。人長得秀秀氣氣,舉手投足也是禮貌周全。小時候我爹帶我去老戰友家玩,我就是他一輩子唯一的驕傲。我這人天生聰慧,五歲能作詩,八歲會作文,這在拿了一輩子槍的老戰友們看來,我就是天上的文曲星轉世,了不得的人。
大學畢業後,看着別人都意氣風發走馬上任,我孑然一身無所事事,我爹這個一輩子不求人的人,瞞着我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等到終於把我塞進了一家機關後,他纔算是放下一顆心。從此對我的事,再也不聞不問。老爹說,成龍成蟲,在於本人!
如今兒子雖然沒成龍,卻不是蟲了!我在心裡喊,五體投地拜倒在爹的靈位前,任自己涕淚橫流。
正當自己心痛難受,黃微微進了靈堂,輕聲告訴我說:“陳風,你堅強些。我給你說個事,何書記要在春山縣烈士陵園公祭。”
我一驚,擡起頭:“什麼時候?”
“就是伯父下葬的日子。”
“你怎麼知道?”
“我爸媽都要參加公祭。”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看着她,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