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老闆和他的專家組帶着月白消失了,人不見水不流,連電話也一直不在服務區。
我的心裡就忐忑起來,不明白錢老闆在搞什麼鬼,有時候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他來,朝他身上招呼幾刀子。錢老闆的消失,讓我有孤立無援的感覺,假如他就此與我分道揚鑣,沒有了礦泉水廠,老鷹嘴的所有問題都會暴露出來。
郭偉的酒話讓我明白了他的遷址計劃核心,新鄉政府的建設資金居然要從徵地款裡打主意,這無異於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農民兄弟是最好糊弄,也最難善終的一羣人。這是我四年多的鄉官經驗,能放之四海而皆準。郭偉的計劃就像一顆炸彈,隨時可能引爆,引爆的結果就不單是他粉身碎骨,我作爲鄉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只有礦泉水廠,才能澆滅*,把炸彈廢掉。
錢老闆的消失讓我一時無所適從,也無可事事,每天把雙手夾着背後,去榨油廠看看,跟前來榨油的老少爺們和姑娘媳婦閒話。
國土所的老寧把老鷹嘴村的徵地紅線圖拿來給我看,屁股後面跟着趙德全,眼巴巴地看着我,嘴裡就一句話:“什麼時候給錢?”
“給個屁錢。”我在心裡恨恨地罵:“就知道要錢。不知道老子的財政所拿不出一分錢啊!”
趙德全不理會我的不高興,像冤魂一樣舍了老寧,跟在了我的屁股後。
我煩啊,又不好發脾氣,就哄着他說:“德全村長,你先回去,錢會有的。”
“陳鄉長你給個準信。”他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沒有準信。該到了就會到。你等着這裡也解決不了問題。”我說,安慰着他:“這地是政府徵的,不會賴你的帳。你看到有政府賴老百姓帳的嗎?”
趙德全嘿嘿地笑,摸一把腦殼說:“要是換在幾十年前,陳鄉長這話我信,現在……,我不敢信。”
我罵道:“你就是個豬腦子,不管哪朝哪代,地永遠都在你老鷹嘴村,你還怕地會飛了?”
“地不會飛了。”他還是一臉傻笑:“我怕錢飛了。”
“飛你的頭!”我氣急了,遇到這樣的村幹部,再大的本事也會被纏得七竅生煙:“怎麼飛?”
“簡單。”趙德全伸着一個手指說:“你們一個郝所長,就能滅了我一個老鷹嘴村。民不與官鬥,我不鬥,我是來討錢的。”
我只好帶着他去盤小芹小飯店,要了一碟豬頭肉,一碟花生米,再要了一瓶暈頭大麴,兩個人面對面坐下,準備開喝。
打仗要知道迂迴。與農民兄弟打交道,最好的辦法就是請他們喝一杯。只要喝了,吃人的嘴軟,他們就不會再舔着臉,農民兄弟講究,禮義廉恥是他們心裡最基本的道德底線。
“我不喝。”趙德全笑嘻嘻地看着我說:“陳鄉長,我這酒一喝,就得乖乖滾回老鷹嘴。”
“沒人要你走。”我說,淳淳善誘:“吃飯喝酒,人之常情。你趙村長來一趟鄉政府,我一個鄉長,請你喝杯酒,再正常不過了。”
“你莫害我。”他說,屁股挪動了一下,眼睛卻盯着噴香的豬頭肉。
“趙德全,你一個村長,心卻像個老孃們一樣,花花腸子多着哪。”我揶揄着他:“吃了喝了會死?”
“會死。”他狡猾地滾動着眼珠子:“拿不到錢,老鷹嘴的人會罵死打死。”
我無可奈何了,只好自己端起杯子,仰頭灌下一杯烈酒,夾起一塊豬頭肉扔進嘴裡,看也不看他,吧唧吧唧地嚼起來。
趙德全倒一點也不尷尬,很認真地看着我吃肉,自己倒了一杯水,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炒黃豆,嘎嘣嘎嘣地嚼起來。
我不動聲色,也不管他,任他嚼他的黃豆。
三杯下去,趙德全終於坐不住了,舔着臉問我:“陳鄉長,你說個準信,我馬上就滾。”
“你滾不滾不管我事。”我說:“你不相信政府,我給你什麼準信。”
“你就隨便給個日子,我也好交差呀。”趙德全又恢復了可憐巴巴的樣子。
“先喝酒吃肉。”我說:“不會讓你死的。”
趙德全遲遲艾艾,看了幾眼面前的酒杯,終於端起來,仰着脖子就倒了進去。
我心裡想笑,趙德全你個狡猾的老狐狸,還能逃得過老子的獵槍?一瓶酒差不多了,趙德全的舌頭也大了起來,居然越過桌子,拍着我的肩膀說:“陳鄉長,你放心,我趙德全拼着命,也要保證鄉政府的徵地不出半點差錯,我也算是革命幹部嘛。”
我笑着說:“德全啊,你明白就好。當幹部的人,覺悟就應該比普通老百姓要高嘛。”
豬頭肉和花生米外加一瓶暈頭大麴,全部落入我們的肚子裡,我起身準備送瘟神。看着趙德全搖晃着身子走遠了,我跌坐在凳子上,看門外的一條花色斑斕的母狗,跟在一條毛色暗黃的公狗後面,使勁地搖着尾巴獻媚。兩條*頸廝摩了一番,公狗突然縱身一躍,趴在母狗的背後,伸出它長長的武器,大衆廣庭之下恩愛起來。
我盯着兩條狗,眼裡一陣酸澀。就聽到腰間的手機響了起來。
電話是小梅姐打來的,說有個女的,說自己叫薛冰,找到何書記家去了。
我一驚,把電話貼到耳邊,緊張地問:“小梅姐,她去做什麼?”
小梅姐細聲細氣地說:“沒說。她說找何書記。”她把聲音壓下來,低聲說:“她說是你媳婦呢。”
“是嗎?”我故意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她是我們鄉中學的音樂老師,可能找舅舅有事吧。”
“你舅舅出差開會去了,去了有幾天啦。”小梅姐說:“我就問問你,如果真是你媳婦,那就是親戚。我得好好招待呀。”
我說:“好好招待吧。小梅姐。”
掛了電話,我心裡如亂麻一樣。薛冰去何至表舅家事先沒半點預兆。她甚至連半句話都沒跟我透露過,哪怕一個眼神的動作。
薛冰心高,我明白。她是她們親戚中第一個大學生,第一個吃國家糧的人,一個鄉中學的老師。在她們家,所有的光環都在她身上,她曾經是驕傲,是別人學習的榜樣,是蘇西鄉教育下一代的活鮮例子。如今,表妹奚枚竹在城裡已經三年了,表姐金玲也帶着孩子進城工作了。雖然她們還是農民,但她們畢竟已經洗腳上岸了,一個農民的身份絲毫不阻礙她們享受城裡人的生活。而她,雖然是吃皇糧的人,卻依舊活在一羣農民當中,過着農民的日子。
我突然懷疑起來,薛冰當初愛上我,會不會是因爲我有一個城裡人的身份呢?
這個想法一冒出頭來,我又趕緊否定下去。薛冰不會是那麼俗氣的女子,她淺笑低顰的樣子嬌羞可愛,一個有着羞態的女子,不會藏着齷齪!
所有的恩愛都浮了上來,我們原本如水一樣清冽的愛情,在她去了表舅家後,蒙上了一陣陰影。這陰影遮天蔽日在我心頭,鬱結成一記重拳,狠狠地敲打我的心,讓我一陣陣絞痛,幾乎無法呼吸。
盤小芹看我愁眉百結的樣子,心痛地問:“怎麼啦?”
我實在是找不到傾訴的人了,我說:“薛冰去我表舅家了。”
“我知道”盤小芹一點也不驚訝:“她想去城裡生活,人都快想瘋了。”
“城裡生活就不一樣嗎?”我自言自語。
“是不一樣。高級的人生活在城裡,我們農民,就應該生活在鄉下,天天聞牛屎馬臭的。就是一身肉,也是黑不溜秋的,哪敢跟城裡油光水滑,細皮嫩肉的比啊。”盤小芹的嘴巴子現在是越來越刁鑽犀利,以至於我覺得眼前彷彿站着一個精明的女子,再也看不到古德村裡哪個天真,渾身透着一股清新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