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按照德川家光父親秀忠,還是祖父德川家康的壽命來算,德川家光都還有至少二十年的時光可以治理天下。
但是,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是明白。
德川家光的身體並不好。
以至於他已經開始命令畫匠製作東照權現(德川秀忠)的畫像,試圖試圖從父親大人那裡得到慰藉。
畢竟,這一年實在是發生了太多意外的事情了。
這一年,龜鬆丸夭折,之後不久的德川家光第六個兒子德鬆丸之母阿玉左雲自的時候,侍寢的阿里也懷了一個身孕。
這個時候,德川家光就不得不面臨一個複雜的情況。
儘管外邊都覺得將軍正值壯年,但他卻擔憂自己的壽命。哪怕他在挺個十年,最年長的孩子也僅僅是十來歲。
那個時候,又要怎樣才能確保自己的子嗣能夠安穩繼承將軍的事業呢?
又如何確保……餘下的幾個子嗣,也能安穩地生活下來呢?
德川家光甚至忍不住學起了當初建造名古屋城時的景象,也來修築幾個大城,爲幾個孩子打下一番基業。
沒有哪個父親不想爲自己的孩子安排好一切。
只是,大部分的時候裡,他們對未知的未來都顯得無能爲力。
德川家光無疑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但在這個問題上,他不僅要與人鬥,還要與天鬥。
“如果柳生但馬守還在,又會怎樣給我出主意呢?還是……一頓不留情面的批評呢?”德川家光明白自己築城的念頭很荒謬,如果真的被柳生宗矩知道,一定會收到一份嚴厲的諫言。
但是,現在他連這樣的諫言也收不到了。
望着肅穆的靈堂,德川家光感覺到了疲倦。
一番隆重的悼念之後,德川家光的身邊,緩緩走來了一人,表情嚴肅。
那是鬆平伊豆守,鬆平信綱。
作爲德川家光的親信大臣,鬆平信綱的到來結束了德川家光的拜訪。
他們走上了一輛進口的大明京師車輛工坊所產的大馬車,聽着鬆平信綱的彙報。
“爲吞併鄭氏,薩摩藩連結土佐藩,打算動武平定鄭氏之抗拒。但因明人介入,土佐藩被拋棄,於是勾結倭寇大首領渡邊雨宮。渡邊雨宮聯合大小倭寇一共三十五船人馬伏擊明國皇帝坐船……但被膠州號一船一戰扭轉局勢,殲滅了渡邊雨宮船隊。渡邊雨宮、山內忠豐、山內忠直紛紛投降。三日前,駐日大使王夫之抵達幕府,要求幕府解決土佐藩刺殺大明皇帝陛下之事……”
“此外,薩摩藩上報了中日自由貿易區之事以後,未等幕府批准,已經開始施行。明國船隊大肆由長崎轉移至薩摩藩。長崎亦是上奏幕府,要求懲戒薩摩藩擅自行動之事。”
“最近流浪武士增多,江戶治安開始敗壞。太上出宮受驚,爲此又要求江戶有司反省……”
……
鬆平信綱吐字清晰,一字一句說着最近的事情。
德川家光聽完以後,也沒有着急開口。
天底下一樁樁一件件的大事,可不是腦子一熱,腦門一拍就可以做出決斷的。
這麼多意外的事情紛紛涌入德川家光的腦海裡,讓這位有些疲倦的中年將軍顯得更加老態了。
雖然並沒有打算立刻做出決定,但聽到膠州號以一船之力扭轉局勢擊敗了三十五艘倭寇戰艦的,德川家光還是不由地驚訝出聲:“當真是被伏擊之後……反擊殲滅了渡邊雨宮?那個倭寇我聽說過,手底下的人許多都是墮落的流浪武士。跳幫作戰,連幕府的水師都要忌憚。”
“聽說,膠州號的火炮之兇猛,比西夷之船更甚。而且有一種可以引燃船隻的炮彈,大部分的倭寇戰艦經受炮火侵襲以後就失去戰鬥力,無法進行跳幫作戰了。”鬆平信綱解釋着。
“斯國一……”德川家光心頭一緊:“時代,又變化啦。”
似乎是柳生但馬守與天海大僧的死刺激到了德川家光,他又一次感慨時代的變遷。
“如果我們單單只是決定進行徹底的閉關鎖國,那麼也許還能避免水面力量的差距。但而今明人來勢洶洶,這樣的變化,我們不得不承認,的確是存在差距。但請將軍大人寬心,王夫之透露出來的態度並不咄咄逼人。”鬆平信綱似乎感覺到了德川家光心中的倦怠,趕忙給他鼓勁起來。
德川家光明白了家臣的心意,擺擺手,緩緩,說:“無論如何,要先將山內忠豐與山內忠直兩個人要回來。他們是我日本的大名與臣子,犯下的事情,如果簡單讓明人殺死,實在無法讓國民安信幕府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危。”
鬆平信綱欲言又止。
德川家光笑道:“你想說什麼,我心中已經猜到。不外乎是明人受此冤屈,絕不會輕饒。我自然能夠理解。但日本國並非明國藩國,我相信明人能夠理解這一點。王夫之所以態度緩和,也是因爲日本國是一個獨立之國。在江戶,畢竟是日本的領土,有我幕府十五萬可控之兵。明人水師雖強,卻不會多作逼迫。放心吧,他們不會那麼魯莽,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德川家光也是有些累了。
鬆平信綱躬身一禮:“臣下明白,這就爲將軍大人去傳達命令。”
德川家光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馬車很快就只剩下德川家光一人。
鬆平信綱一走,車廂內就顯得格外的安靜。進口貨當然是質量一流,不僅在並不平坦的道路上感受不到很大的顛簸,避震性能一流,就是隔音效果也是上佳。
此刻的德川家光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那個有些太過於緩慢的心跳聲。
當然,伴隨着思考的加速,心跳自然也會重新加速。
面對明國這個即將抵達的客人,他需要懷着百倍的專注去鄭重對待。
山內忠豐與山內忠直,要過來應該沒有太多的問題。
但作爲交換,或者說註定應該付出的代價,最終的審判一定會順着明人的心意。日本國當然也有一些法律條款。但對比先進的明國,在司法審判上是絕對落後的。這是一個現成的理由。哪怕是到時候由日本人審判,裡面坐上去的法官說不定還是大明三法司的派員。
這方面,德川家光已經做好了準備。並不覺得有什麼需要牴觸的。
看着這車,看着那船,看着那炮。大明又是重新領先於世界了。
如果沒有薩摩海戰這一處事情,也許德川家光還要反抗一下,也許德川家光還是年輕氣盛,也許也會掙扎一二。
但都沒有也許,世界上也沒有那麼多如果。
所以,德川家光保持了謙遜的心,已經做好了學習中華的準備。事實上,日本在歷代雖然並沒有被中國吞併,但對於中國之先進是一直以來都保持了學習心態的。
這樣一個學生在學習的態度上是毋庸置疑之認真的。後來學習英國,也不過是發覺英國強大。
尊敬強者,敬畏強者,從而學習強者成爲強者,這是島國人民居安思危的危機感。
另外薩摩藩的問題,在德川家光看來反而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長崎因爲薩摩藩的崛起而開始落後,這是兩個地方藩國的競爭,德川家光樂意見得。
至於中日自由貿易區的提前實施……德川家光倒是懷着期待的心情來看。
這本來就是幕府允諾作爲薩摩藩退還琉球的補償,既然是已經允諾的事情,稍稍提前施行也在情理之中。
他更想明白這個所謂自由貿易區是否真的可以獲得成功,爲日本人帶來源源不斷的利益。
既然薩摩藩可以搞,那江戶當然也可以搞。
別忘了,明人這一回允諾的可是足足有四個通商口岸呢。
江戶是肯定會有一個的。
如果薩摩藩可以因此大獲收益,那麼江戶也完全沒有道理繁榮不起來。
哪怕到時候薩摩藩真的出了什麼亂子,天高皇帝遠,也不會影響到江戶。到時候再重新收拾,也是還來得及的事情。
唯一稱得上麻煩,或者說是德川家光心病的,那隻能是流浪武士了。
比起中國的農民起義,德川家光顯然更加擔心那些流浪武士會對幕府造成威脅。
歷來最強大的堡壘都是從內部率先工部。
對於武士的警惕,也是一般無二。
而且,比起中國揭竿而起的農民,日本的武士畢竟是職業軍人,一旦製造叛亂,那收拾起來可要比收拾一羣農民要麻煩得多呢。
……
懷着對武士的憂慮,以及對即將抵達江戶的中國皇帝之好奇,德川家光在一六四七年的七月二日見到了皇帝陛下的座艦。
這一回,鑑於上一次被偷襲的意外,朱慈烺也不顧什麼日本海上主權的尊嚴,直接就帶着龐大艦隊抵達了江戶港口。
港口之上,自然是旗幟飄舞,人頭攢動。
不僅有從各地抵達江戶的日本官民好奇地看着這個陌生的來客,也有千里迢迢從朝鮮,從江戶,以及此前移民日本的華人。
望着這樣強大威武的水師,不少華人都是昂首挺胸,興奮地大喊大叫了起來。
那是歡呼與欣喜的呼聲。
德川家光當然沒有在路邊跟着人一起如癡如狂,他就在港口上,仔細地打量着膠州號。
只是看了一眼,德川家光就不得不感嘆道:“這艘船,可真大呀。”
雖然對於朱慈烺而言,排水量才一千噸出頭的膠州號實在算不上鉅艦。但對於日本人而言,這已經是一艘不敢相信的大船了。
船大,堅固,就能載得動開的動更強的火炮。哪怕再是不懂海上軍事的學問,單單只是根據這個樸素道路也能明白眼前來客的威力。
當然,除去船隻,引起所有人矚目的自然還有皇帝陛下本人。
朱慈烺來了,穿着皮弁服,自信又優雅地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身前,他招了招手,就見岸上隨同而來的無數華人都跟着高喊了起來。
“吾皇萬歲!”
“大明萬歲!”
“中日友誼萬歲!”朱慈烺笑着迴應着。
德川家光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年輕的皇帝,忽然對一旁提前趕回來的阿部忠秋問道:“爲何,這些人沒有跪拜呢?”
日本人當然可以不跪,但對於許多中國人而言,跪拜皇帝,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除非這一位皇帝實在荒淫無道。但顯然,從朱慈烺受歡迎的程度來看,並非如此。
阿部忠秋說:“這是陛下的意思,在陛下登基以後,就給朝臣設座。更是革新禮制,見陛下再也不必跪拜了。就是各地官府,也鮮少再有下級跪拜上級之事。至於百姓,自然再也不必跪拜了。”
“若只是由此看,倒是一個賢君。”德川家光頓了頓,提步上前,用一口頗爲僵硬的漢話開口道:“日本國幕府將軍德川家光,見過大明國皇帝陛下。作爲日本國的主人,歡迎貴客的到來。”
德川家光笑着看向朱慈烺,心中卻微微緊張了起來。
說起中日兩國的交往,可是有不少磕磕絆絆在裡面呢。
除了有過數度戰爭的歷史以外,最讓不少朝臣心中疙瘩的就是日本國的權力關係。名義上,日本國是天皇的。天皇萬世一系,是名義上的日本君主。但實際上,一切權利都掌握在幕府之中。
對於中國而言,幕府將軍這種存在,實在是對皇權的一種挑釁。
爲此,在中日交往之中,這個矛盾不知伴隨了多久,像是一根刺一樣紮在了大明大臣的心中,揮之不去。
而今,真切見到了大明皇帝。德川家光要如何稱呼自己的身份,又成了一個問題。
最終,德川家光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就這樣稱呼自己,忽略天皇,只在後續行程之中安排。
只不過……竟然稱呼幕府將軍纔是日本國的主人。
大明皇帝能不能接受,真是讓德川家光心中擔憂呢。
畢竟,從維護帝制的角度來看,朱慈烺也可能會有物傷其類的想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