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裡頭的差役書辦們見多識廣,有的胥吏祖上從蒙古人在的時候就在這京畿地面幹公門的事兒。從太祖年間到而今大明已經過去二百七十六個年頭了。
這將近幾百年的時光裡,縣衙裡口口流傳了極多的事情。稀奇古怪的有,匪夷所思的有,驚悚嚇人的更不少見。刀光血雨,戰亂瘟疫從未少過。
然則,從來沒有這麼一件事情讓縣衙的官吏們震驚而感嘆。
“當真有百姓如此積極繳稅啊……”戶房新人書辦徐文祥震驚地趕了過來。
另外一邊,主簿章力桓亦是讚歎連連:“真乃義民也!”
“章大人。我等百姓繳稅,此番看起來的確有些不同尋常。然則說破天,其實也不過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此番自從聖上登基起,我大明便變了個模樣。往常交皇糧天經地義,從來沒想到過交皇糧也能有好處。但自從聖上登記後,興學校,修道路,衛疆域。處處都能見到這交皇糧天經地義的理之所在。如此,我等交皇糧自然心甘情願。此番更是偌大恩情,以寶鈔繳稅。我等豈能還坐得住?”盛伏一語道出,鏗鏘有力,頓時引起無數讚歎之聲。
吳英科見此,頓時笑道:“按說,眼下已然有了盧溝橋鎮派出公所負責地方稅務工作。但盛老先生如此盛情,這是我大明依法納稅的楷模啊。如此,我吳英科便破例親自爲盛老先生辦理完稅證明!說着,他丟了一個眼神給了主簿章力桓。”
章力桓頓時跑回縣衙去拿了縣令大章。
隨後,吳英科提筆寫就:“按照大明內閣一號令清丈田畝政令,對北直隸順天府宛平縣盧溝橋鎮盛家莊盛伏一共七十二畝田收取田賦一共糧六十三斤,折舊式寶鈔收取,一共一百三十七貫!”
盛伏解開了大袋子,從裡頭掏出了一把寶鈔,數了數,發現一共足足有一百五十貫。
見此,盛伏異常豪氣地道:“如此,我交一百五十貫。多餘的,就當是爲國捐獻了!”
“好!”吳英科將完稅證明蓋章,親自交給了盛伏:“如此,盛老先生你的秋稅呀,就交納完全了!此後,若再有地方滋擾,你只管來找本官!”
“謝老父母官啊!”盛伏說着,又揹着餘下還有大半袋子的寶鈔側身一讓。
盛伏並沒有走。
其餘人見此,卻是紛紛沸騰了。
“真能拿寶鈔繳稅啊!”
“這可真是仁政,仁政啊!”
“這一招出來,蠻縣衙都要沸騰了……”
“豈止,全國都要沸騰啊!”
……
果不其然,盛伏的身邊悄然匯聚了無數的士紳。他們紛紛是拿着真金白銀要來兌換寶鈔的。無他……如縣衙戶房徐文祥一樣將寶鈔拿去擦屁股的人比比皆是。
但無論如何,拿寶鈔去繳稅根本費不了幾個銀子。
若能借此消災,誰還吝惜那麼一點銅子?
縣衙門前,頓時火爆了起來。
徐煥武眯着眼睛看着,發現不少縣衙官吏的家屬也悄悄在縣衙門口擺起了攤,赫然就是將寶鈔兌換的。
“縣尊……眼下三班六房,都是鬧騰着要下鄉收稅呢!全縣衙都激動了!”章力桓緊握着拳,幹勁滿滿。就在剛纔,他已然將手頭積存的一共一千三百貫舊式寶鈔全都賣了出去,賣了有二十兩呢!就這,還有新式寶鈔一百元沒有買。他可是知道,這是能從銀行裡兌換出銀元的存在。
就在方纔,帝國中央銀行的長官徐煥武便在縣衙裡對官吏們進行了解釋。
眼下,宛平縣會在縣城,各派出公所開辦分所。這些機構的開辦也很簡單,就是寶鈔兌換銀元。當然,主要的大頭是接受各種各樣的東西兌換寶鈔。
而這其中亦是存在一定差額。
如果直接用舊式寶鈔繳稅,折舊的比率就會很高。但如果提前兌換了新式寶鈔拿去繳稅,便會發現用同樣的寶鈔,顯然是先兌換成新式寶鈔更加省錢。
“怪不得……縣衙裡都鬧騰起來了。要下鄉收稅啊……”吳英科嘿笑一聲,頓時明白了其中關鍵所在。
大明寶鈔畢竟是幾百年信譽敗壞,等閒除了這盛伏來了一處引起了轟動以外,真有多少人能夠接受寶鈔得打個問號。
到時候,說不定中央銀行開辦的這些機構都得無事可做。
眼下雖然可以拿新式寶鈔去兌換出銀元來,但誰都明白這會兒兌換最是吃虧。只有那些官紳們繳稅的時候忽然間發現沒寶鈔可以交了,得去兌換,這市面上的寶鈔才能重新值錢起來。
“如此,那本官便親自開始佈置這下鄉收稅的計劃!”吳英科高聲道。
縣衙內,除了表情複雜的戶房書辦徐文祥外,不管是縣丞範從凡、主簿章力桓、警署署長林鵬亦或者上上下下胥吏們紛紛高呼。
“縣尊英明!”
“縣尊英明!”
“縣尊英明!”
……
一旁,徐煥武靜靜地看着,感嘆道:“這大明,真要改天換地了……”
……
十二月十九的天津城一下子蕭條了下來,街頭上冷冷清清,人煙稀少。縱然偶爾有幾個行走在大街上的亦是行色匆匆。
兵變爆發了,天津也變成了一座圍城。
除了每一回都需要大兵押運才能順利入城的船隊以外,這座城市隔絕了與外界的通道。而城內的所有百姓,亦是竭力所在自己的屋內。唯有官府開倉賣糧的時候纔會一窩蜂地涌出來,將那不多的平價糧搶購一空。
這樣的舉措讓城內有些惶惶不安的人心多了一些安全感。
比起過往每回清軍大兵壓境時城內的亂象,而今的天津城多了許多的不同。來自縣衙的警署警員每日巡邏,在巡警的強力彈壓下,借了三十七個地痞的腦袋以後,原本驟然間出現的搶盜之風轉瞬被壓了下去。
這樣的十二月讓盛義念頗爲感慨:“要是往年官府有這等本事,恐怕我叔當年在街上也不會因爲一個餅子被人圍毆致死了……”
盛義念站在自己貨棧的二樓上,將窗子推開了一半。
這年頭高樓極少,二樓便可以憑欄遠望,越過城內無數的平房,將視線落在城牆之上。
盛義念知道,城牆外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那裡亂兵無數,裹挾着搶掠之中被毀掉家園的百姓,天津三衛的亂兵已然天津衛團團圍住。城內一片人心惶惶,誰都不知道未來的結果是什麼,自己能不能順利過完這個年……
當然,也並非是所有人都懵懂無知。
比如盛義念,他心中便不由回想起了那幾個聲音,心中一寒:“這些人……可真是心狠手辣啊。數十萬人的命,就這麼被玩弄在指掌間……”
只不過,轉而一想到那一位被自己派回宛平縣料理家當的侄子此刻亦是下入大獄,盛義念便猛地一陣凜然。
他已經兩隻腳都踏入局中,再也走不出去了。
這時,外間又來一人,見到了盛義念,猛地鬆了一口氣。
“可算在這裡見到你了!盛東家,有諸位大人有要事尋你呢!”說話的是侯青。比起當年那個在京師意氣風發的大報名流,現在的侯青清瘦了許多,也落魄了許多,以至於現在只能是一個跑腿的幹活。此刻的他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棉襖,扯着盛義念,很是急切的模樣。
“有要事?”盛義念心中一凜。
侯青見盛義念這個表情,頓時大笑,想要上前拍了拍肩膀,多拿只是一想到這一位豪商眼下已經不是自己能隨意開玩笑的人頓時收斂了神情,笑道:“好讓盛東家知曉,這一回呀,可不是什麼壞事呢!高老從京師回來了,石齋先生與史憲之已然上書陛下,面陳厲害,據說讓聖上停了宗藩的祿米。這一回啊……是好消息呢!”
聽這話一出,頓時盛義念臉上露出了許多笑容;“逼得聖上都只能停了宗藩的祿米?這一回,看來咱們的手段很有用呢!這一回,天津城看來很快就能恢復繁榮了!”
這樣的恢復,當然只能以他們這些人的勝利爲結果。
心念於此,盛義念頓時滿面笑容。
沒有多廢話,兩人穿街過巷,最終在一處隱秘清幽的別院裡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大人物們。
這一處別院外間頗爲尋常,但一進了屋內,便處處可見富麗堂皇的景象。外間冰天雪地,但屋內卻是火龍燒的滾燙。比起圍城之中處處凍餓的景象不同,此刻屋內,無數僕婦女子們端着一道又一道上好的酒菜進入屋內。
眼見那滿桌子的好酒好菜,侯青悄悄吞嚥了一口唾沫。他急忙將心中的那些念頭拋掉,將盛義念帶入了屋內,隨後又退了出去,在外間花廳裡坐了下來,愣愣地看着緩緩落下的冬日大雪。
“盛東家也來了啊。”王卓如招呼了一聲。
高爾儼與樑清標紛紛打着招呼,衆人次第落座。屋內,還有幾個穿着一身戎裝的男子。這幾個,都是與城外那些軍戶千絲萬縷之人。
因爲,他們便是天津三衛的各個軍官。
屋內的幾人其實也已經許久沒有回見了。
樑清標串聯了這一回的兵變,高爾儼亦是在京畿各處跑了一趟。
原本,高爾儼在京師裡其實也算不得多厲害的人物。但這一回天津的兵變一起,頓時便成了各方認真對待的一方大佬。更重要的是,幾乎所有的官紳得知高爾儼竭力反對田賦改革以後,都給出了方便。
最終,當高爾儼離開京師的時候,劉宗周在宮內公開反對田賦改革的消息亦是傳了出來。至於宗藩改革的事情落在高爾儼的心中,那赫然又是另一番理解。
顯然,這是史可法與黃道周發難的戰果。
爲了應付兩位士林之中有偌大清譽的諫臣,皇帝陛下只能選擇用宗藩改革來做擋箭牌。
高爾儼剛剛回了天津,便迫不及待地喊來列位好友,紛紛招呼了起來:“今日啊,老夫高興!高興啊!頭一回,禮部尚書在老夫面前推心置腹。內閣大學士與老夫竭力方便。就連那享譽天下的黃聖人,亦是對老夫讚歎有加。哈哈,這一回田賦優免之事過去,老夫在京師,哈哈哈……”
餘下的話語,高爾儼並沒有多說下去。
但對於人精的衆人而言,哪裡不明白高爾儼的得意。
眼見高爾儼這一番京師戰果輝煌,所有人都是讚歎起來。
“高老真可謂寶刀未老啊!”盛義念驚歎着看着高爾儼口中,內閣六部大佬的字眼吐出,只覺得一陣震撼。
“此番功成,都賴高老運籌帷幄!”王卓如淡淡地笑着,亦是頗爲讚譽。
“能得閣部親重,說明高老已然得士林人望。待此番事情過去,定然有清貴之職以候!”樑清標作爲翰林,自然是明白這一回高爾儼的厲害,最爲推崇。
高爾儼初始還客氣了幾下,待到樑清標也讚歎時,不由高聲笑道:“這是爲天下官紳率先發言罷了。我此番在京,真若有如神助一般。處處去得,誰見了我這反對田賦的急先鋒都一番敬佩。眼下,黃石寨與史憲之都已然行動。逼得連宗藩的祿米都沒了,這田賦優免的事情,不日也能回來了!”
“是極是極啊。”盛義念笑道:“這一回,那邊是再也無計可施了。到時候,爲了平定兵亂,定然要重新施恩士紳!”
“恭賀高老啊!”一干衛所軍官紛紛起身恭賀。
高爾儼自然是紛紛手下,更是開懷大笑起來:“我還在路上時,便遣人先一步回來。我曉得這天津城被亂兵團團圍住,有些不方便。便提前讓人安排好了筵席。今日,好酒好肉流水奉上,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
侯青聽着屋內熱鬧非凡,心中卻是別有一番悽苦。上一回京師廣評偷偷印發,結果被人贓俱獲,連侯青也被關了幾日才撈出來。到最後,只能來天津給樑清標等人跑腿。此番衆人宴請,他竟是連個席位都沒有。
坐在外間的軟椅上,侯青重重嘆了一口氣。卻發現,屋外忽然間急切奔來一人,面色悽惶,一見侯青,頓時大步跑來,甚至路上絆了一跤,依舊連滾帶爬倉皇滿面。
“不好了!出大事了!咱們前番功夫,全都泡湯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