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京師一派衆志成城,千里之外的太原卻有些不一樣。
二月暖風漸來,二十八日這一天的太原顯得平靜而不同尋常。
街道上兵馬來來往往,平民百姓們翹首以待的順軍進駐了這座古老的城市。
如同百姓們想象的一樣,士兵們不偷不搶,秩序井然。縱然有犯法作亂的士兵出現,不多久就有帶着紅袖的執法隊押着作亂的士兵在菜市口處決。
在圍觀着殺人的百姓們一聲聲叫好聲中,順軍悄然間真正成了這座城市的主人。
顯然,菜市口不止殺了亂兵,也有入城後誓不投降的大明官員。比如山西巡撫蔡懋德,布政使趙建極以及太原知府孫康周。山西巡撫蔡懋德死的早,是戰死的,也就不需要身受活着的煎熬。相比之下,趙建極與孫康周就慘烈許多。他們在數日的拷問之中被迫交出稀少的家產。按照中堂七萬,部、院、京堂、錦衣七萬或五萬、三萬,科、道、吏、部五萬、三萬.翰林三萬,兩萬,一萬,部屬而下,則各以千計的標準。與部院同級別的趙建極得交五萬兩的贓款。孫康周得給三萬。
趙建極與孫康周的家屬都沒有在限定的時間內拿出這麼多銀子,於是,兩人在一個半時辰前被推到菜市口處斬。
鮮血瀰漫了菜市口的街道,但這一回反而沒多少百姓圍觀了。沒了人羣聚集,巡邏的順軍也少了。
在兩隊順軍巡邏的空隙裡,菜市口得街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這個人影看起來有些頹廢,披頭散髮,形容憔悴。
這是傅山,傅青主。
他站在路口上,凝望着還有血跡的法場。法場已經空無一人,有了大軍入城的菜市口甚至也沒幾個商販開業。
忽然間,雷雲滾滾而來,大雨傾盆落下。春雨來了,落在傅山的斗笠上匯聚成一條條雨珠,滴滴答答地濺落在地。
傅山低着頭,看着雨水進了暗溝,也跟着將地上的血水沖淡。
重重的一聲嘆息,傳來,一個同樣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聲音低沉:“烈士的血不會白流的。”
這是被派駐到山西的錦衣衛北鎮撫使魏雲山。
傅山緊緊握拳。
悄然間,**稍歇,天空恢復清明。
這時,忽然又是一陣吵鬧之聲傳了過來。
傅山看了過去,不由怒目圓瞪:“那是藐山先生!李賊竟敢如此!”
藐山先生全名張慎言,是山西陽城人,原本在南京就任吏部尚書。朱慈烺就任南京監國後,蝴蝶的翅膀舞動,張慎言回鄉跟隨朱慈烺的號召致力於興辦山西各級小學,而今才過半年,卻已經讓數千兒童就學,功德無量。
但現在,這位藐山先生卻被順軍士卒架在籠中,遊街示衆!
張慎言在山西名聲極好,爲官一樣頗有清譽。更何況,這一回張慎言回鄉是帶着朱慈烺定下教育總署分發經費而來的。二十萬兩的撥款讓張慎言足以大幹一場,在山西興建了二十三所小學,接連奔走於各處士紳之中,又得山西全省數十士紳幫助,籌建小學三十七處。
教育之功,隨便誰去想一想都明白其間功過如何。
但是,就是這樣一位被山西士紳百姓推崇的名士,而今卻一樣沒逃開順軍的毒手。
“山西的各位鄉親父老聽好了!這一貪官污吏張慎言。身爲逆明官員,官至吏部尚書,手中收了不知道多少貪官污吏買官賣官的銀子。我順國皇帝陛下要他退還二十萬兩贓款銀,卻死也不願意拿出此等髒銀!爲了還天地一片清明,今日,本官奉我大順皇帝之命,斬張慎言!”菜市口上,法場迅速搭建,一個穿着順軍官袍的男子朗聲大呼。
囚牢停在了菜市口,順着囚車從城中各處跟隨而來的太原百姓紛紛齊聚,看着眼前這一境況。
一干穿着闖軍衣甲的士卒們齊聲歡呼:“殺!”
各處,不明就裡的百姓們聽着這是一個貪了二十萬兩的貪官污吏,還拒不交納贓款,紛紛也跟着激動起來:“殺死貪官,殺死貪官!”
“殺,殺,殺!”
“殺,殺,殺!”
……
無數歡呼響了起來,傅山看着這一幕,雙目泛紅,淚水情不自禁流了出來:“這些愚夫愚婦,到底知不知道藐山先生究竟做了多大的功德?爲了籌建一處處小學,不知道奔波了多少地方!而那李自成,竟然還要在這樣的人身上榨出油水。要知道,那二十萬兩都是爲了我山西子弟就學而用啊!只有讀書……才能一輩子不做泥腿子。而這些人……這些百姓……”
傅山說完,就要衝上去爲張慎言分辨。
可眼下順軍士卒何其多,魏雲山哪裡會容忍這一位山西名士折在這裡,低聲又急又快說了一句,隨機一掌打在傅山的脖頸身後,拖着傅山離去。
迷迷糊糊之中,傅山回憶着話語:“百姓們很快就能看得清清濁了……”
傅山與魏雲山消失了。
劊子手走上了臺,看着形容枯槁,卻胸膛挺直的張慎言,粗聲道:“老傢伙,你還有什麼遺言交代嗎?”
張慎言環視周遭,道:“吾功過是非,自待青史評判,一生所爲,心中無愧,無復贅言。”
劊子手微微一愣,直覺告訴他,這個老頭不像是壞人。聯想起這一回的罪名是拷掠銀兩,劊子手低聲道:“老先生,你忍一忍,我的刀很快的。”
張慎言重新閉上眼,胸膛挺直。
劊子手氣沉丹田,輕喝一聲,手起刀落,人頭落地,血灑四方。
看着噴涌而出的鮮血,場內歡呼之聲頓時爲之高漲。無數人紛紛衝了上去,不時有人大叫:“讓我先去,聽那王神婆說,砍頭的血能治肺癆病!俺家婆娘得了這病,得要這血!”
“就你婆娘有病?俺兒子也得要這血!”
“不要攔着我!讓我去……”
轟隆轟隆……
又一聲雷鳴響起,大雨重新傾盆而至。
街道旁邊的一處小樓上,忽然有人道:“藐山先生是文曲星!你們如此侮辱文曲星,老天爺發怒了!”
眼見雷聲滾滾,大雨傾盆,菜市口上的人羣轟然消散,場內一片狼藉。良久,衆人散去,菜市口上只餘下一顆腦袋滾落地上,屍首分離,斷掉的身子上,鮮血依舊緩緩地滲出來,被雨水沖刷,在大地上流淌。
魏雲飛沒有回來。
一處鋪子裡,幾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彼此對視一眼,冒雨衝出,帶着哭腔將張慎言的屍首收斂:“夫子……學生爲您送一程……”
……
三日後,太原。
這一天,時間悄然間到了西元1644年,大明新元二六七年的三月。天后更加溫暖,萬物復甦,重蛇鳥獸爭相冒出。
獲知順軍軍紀良好,而且對付貪官污吏毫不手軟之後,百姓們恢復了安全感。菜市也就此口恢復了熱鬧,來自周遭的百姓們叫賣着手中的雞鴨魚肉,菜品果點。市面一片繁榮,彷彿先前將菜市口沾滿血腥味的砍頭場面不復存在。
商貿的繁榮加劇了人口的流通,山西各處的商隊嗅到了商機。李自成麾下十數萬的大軍更是意味着一個巨大的需求,無數商人迅速趕來。周遭百姓們也紛紛將能發賣的東西迅速到市場裡賣出換得家中急需的鹽鐵布帛。
太原城外的官道上,田蘭生彈了彈身上不知名的蟲子,望着巍峨的太原城牆,不由讚歎道:“如此雄城,李自成卻不飛刀兵攻下,這大明,看來真的是要完嘍。”
他的身後,上百兩大小車輛井然有序地前行着。這是來自塞北的商隊,他們從塞外入關,一路跋山涉水,重新重新見到了繁華的大城市。
“李自成只要能撐得下去更久,咱們的生意啊,也能做得更久。這一回,咱們更是給他帶來了一個大生意。就看那李自成……接不接得下嘍!”另外一邊,翟堂大聲笑道。
田蘭生聽完,也是跟着一笑。
緊接着翟堂就繪聲繪色地說起了在太原城裡發生的拷掠追贓之事:“要說,那劉宗敏也是個講信用的主兒。那太原府的知府孫康周從前不是得罪了我們?現在,風水輪流轉。咱們一句話就辦了他。現在,怕是人頭落地嘍。尋常地方官吏給個幾千兩就夠了,那孫康周,不榨出三四萬兩可別想出去。要知道,這可是一省長吏的標準了。哈哈……”
田蘭生聞言,喜道:“如此一來,榨了這麼多貪官污吏,李自成這一回現銀總歸是有了。要是還不夠,咱們再送幾個外商的名字過去。誰家有錢,誰是肥羊,誰能比得我們清楚?”
田蘭生說的外商顯然不止是外地商人,更是那些還沒有跟着八大晉商一起走西口進北虜走私賣國的所有大明商人。
“遞幾個名字過去的事兒範永鬥早就做了。至於李自成的現銀,應當是有的。只不過嘛……”翟堂幽幽着道:“咱們還是安安生生,先盼着多賣一些工匠去河套罷。縱然有現銀留給我們一些,大頭也是賣給了範永斗的。足足二十萬石的糧食,也虧得範永鬥有辦法能從京師裡截胡出去。”
二十萬石,光是馬拉人扛都要延綿數裡,光是想一想就知道是多大的規模。可偏偏,範永鬥竟然用了分散奪路運輸的法子,生生將這麼多糧食都給運進了山西。當然,是否有另外許多糧食順着張家口進了塞北,最終去了遼東盛京那就無人可知了。這一次朱慈烺攻佔盛京之後,可不知讓多少女真貴人都餓肚子呢。
“二十萬石,一共一百多萬兩的銀子……李自成這一回一路攻城略地,最後倒頭來恐怕還是要便宜了範家了……”田蘭生也跟着幽幽地說着。
按說,糧食能賣出這價格已經不易了。可李自成麾下大軍的糧食消耗真算起來,二十萬兩石都算不上足夠。一共一百一十九萬兩的價格雖然稍稍貴一些,可面對缺糧帶來的恐慌,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更重要的還有,伴隨着地面擴張,李自成要養活的人也越來越多。原來只是麾下軍士,但到現在,不僅要養活數量龐大投奔而來的流民士卒,更重要的是接受了山西的班子,也就要養活山西、陝西的官員吏目。不僅如此,還要撥付銀兩維持政府的運轉,不說蒐羅銀兩維持開支,就說這山西的治理,也得順軍來擔負。
“糧食、藥材、兵甲……範家是厲害。咱們也能吃口肉,趁着這一回李自成大戰將近,咱們趕緊進城,將北貨都賣出去!”翟堂說着,一行人緩緩進入了太原城內。
進了太原城,翟堂與田蘭生都有各自的基地。兩個商隊回了自己的貨棧,紛紛在大宅之中享受起了***,好好放鬆一下。
大佬們可以放鬆,下頭的人卻不能鬆懈。巨量的物資開始裝卸,靜靜地等待他們的買主,而操勞這一切的夥計們則開始揮汗如雨。
夥計們人很多,來援也頗爲複雜。
伴隨着大明的控制力下降,邊關走私的貿易規模也同樣迅速擴張。尤其是在關外找到了滿清這個靠山以後,八大晉商們的路子就越來越廣,手底下的商隊規模也就越來越大。自然,人手招手也就迅速增多。
這些夥計有的是老人介紹,也有的是就地招募。其中不乏來自草原甚至河南陝西各處來的流民。這些流民也並非一無是處,有些原本還是些老兵,悍勇敢殺,也有的是賣一把子力氣的民夫。而籍貫亦是山西各處,甚至陝西河南京畿都有。
今日,位於翟堂名下的雲生貨棧裡,夥計們揮汗如雨,裝卸着貨物。
被派駐來監工的馬良看着這一切,微微頷首:“夥計們都很勤快嘛。老八,你去吩咐下後廚。讓他們這幾天的鹽啊肉啊多放些。再尋些酸梅湯汁過來,給大夥們散散熱氣。”
“還是馬頭兒良心。小的這就去!”被喚作老八的一個漢子聞言,頓時應聲去了。
幾個夥計聞言,紛紛歡呼。唯有角落裡,一個稍稍瘦弱一些的漢子面目蒼白,脖頸肌膚之間,徒然間冒出了可怖的白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