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這樣是否有所不妥?是否要再,再商榷一番?”
死寂一片的大殿,站着的閣臣之中,終是有人率先出了聲,不過這微弱聲音聽起來細如蚊蟲,說了不如不說。
而帝座上的朱見深,僅僅只是淡漠的瞥了眼這發聲之人。
一個眼神,回答是否要商榷一番的這個問題。
驟然。
這位白銀總行的總行長,瞬時就低下了頭,徹底閉嘴了。
今日召開的大明最高層會議,是研究和制定關於大明王朝新一年財政預算分配的。
不過,實際上所有的預算額度,該怎麼分配,朱見深一個人都已經暗搓搓在後宮,趁着給萬貴妃交公糧的時候,偷摸摸的全部都在腦袋裡思索好了。
之所以把這幫內閣和各部掌事人給叫過來,開這麼一個名義上的財政會,無非就是因爲在交完新一輪公糧之後,朱見深想到仙師在課上所提的‘君臣相宜’之論,覺得非常有道理,所以自己這才把人都交過來,讓這幫人都暢所欲言。
“怎麼?”
“一個個都沒有別的想說的?”
“吃了皇糧不動腦子爲國想策?朕養你們作甚?!”
朱見深眉頭微微皺起,猛的一聲厲喝。
這一聲大喝,讓這幫站着的閣臣重臣都是心頭打鼓,腦袋垂的更低了,更是不敢絲毫吭聲了。
‘作甚?’
‘難道不是作花瓶?’
‘皇帝老兒的要求現在怎麼越來越高了!這樣下去往後還怎麼混?!’
早前的成化一朝,出了名的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就是因爲內閣和六部的權都被皇帝朱見深給收歸一人之手,內閣的閣老和各部的尚書,惟一的工作就是摸魚。
當然。
這對於打工仔來說,尤其是對於高級打工仔來說,在某種層面也是一種好事,不工作不犯錯,不用擔心哪天被送進去,每天只要安安靜靜的上下班打卡,認真的在工位上摸魚,就能混個高官厚祿、名利雙收,走上人生巔峰,簡直就是天選打工人,豈是爽歪歪三字可言。
但是從小十年前開始,皇帝就突然改變了風格,某一天毫無徵兆下詔,詔書內容大意就是要整頓一下當前朝廷的不良懶惰風氣,開啓KPI考覈,內閣和各部都不能再和過去那般整天喝茶不幹活。
‘真是不讓馬兒吃草,又讓馬兒跑!’
這幫子站着的高級打工仔,一個個心中都是苦悶。
因爲皇帝雖然要求他們努力幹活,但是並沒有給他們幹活的權,一天天的只能是白瞎幹。
比如今天這一次召開的財政預算會議,各個掌事人其實都想說點什麼,畢竟沒銀子就沒法幹活,但是一看龍椅之上的皇帝,一看到朱見深那副苦大仇深的臉,頓時閉嘴了。
因爲他們心裡都很清楚一個基本邏輯。
不管自己說什麼,皇帝都不會改變自己已經制定好的計劃。
既然說了等於白說,還有可能不討好的觸怒皇帝,不如做一個閉嘴翁,乖乖閉嘴,反正大家都不說,多自己一個不多。
“真是一羣廢物!”
“朕就該把你們都罷官回家種田!”
朱見深罵了一句,隨即煩躁的擺了擺手。
“滾滾滾,都給朕滾。”
呼~!
這奉天殿中的一幫老頭子,在聽到這個‘滾’字的剎那,無不是心頭鬆了一口氣。
好耶!終於可以回衙門裡喝茶了!
重臣們紛紛是行大禮,隨後整齊劃一的退出了奉天殿。
他們都清楚皇帝老兒的性情,雖然這些年來不允許他們繼續摸魚了,雖然嘴巴上的言語比之以往更加是激烈了些,但是本心對臣工還是不錯的,不會真對他們開刀。
只要不過火,混個飯吃還是完全沒問題。
盞茶時間後。
當這成化朝的一干臣工,紛紛是退出了奉天殿之後。
“阿深啊,你這麼幹不行啊。”
一道略微惆悵的聲音,在這奉天殿中突兀響起。
原本還坐在龍椅上懊惱自己怎麼就養了一羣廢物的朱見深,在聽到這個略帶惆悵的聲音剎那,心神一震,整個人瞬時就是原地蹭的站了起來。
大明一衆天子儲君,去醉仙樓上了這麼多節課之後,有三個聲音屬於是學員們做夢也不敢忘卻的。
第一,是仙師的聲音。
第二,是自家太祖爺的聲音。
第三,是助教懿文太子的聲音。
剛站起身來,朱見深便是看到了兩道身影在這奉天殿中心站着,那熟悉的身影,正是仙師和自家老祖宗,連忙是蹭蹭蹭的跑下殿去,撲通跪在地上朝着二人行禮。
“好了好了,免禮。”
老朱笑着拍了拍朱見深並不是怎麼寬厚的肩膀,從老朱臉上這副和藹的表情得以看出,老朱對自家後世中的這位難得的中興之主,內心那是很有一定好感的,甚至來到這成化時空,感覺這成化朝的空氣,老朱都覺得要額外香甜幾分。
這就是傳聞中的愛屋及烏。
“不知仙師和太祖爺突然降臨我朝,可是有什麼要事?”
朱見深起身後,連忙是出聲問道。
他原本按照既定的行事計劃,在開完這一場財務會議之後,就得立刻去後宮給自家等待許久的萬妃交納糧食了。
最近朱見深也想不通,也不知怎的,或許是自家萬妃的年齡到了,整個人如是吸土一般,一旦坐上就不願意放自己走,以致於連夜連夜的折騰下來,最近他感覺自己走路都屬實有點飄了。
“事倒是沒什麼事,就是阿深啊,你平時就這樣和羣臣交流的?”
“兄長之前在課上不是講過嗎?作爲天子,人盡其用,一定要充分發揮能臣之能,要在朝廷上做到君臣一心的上善境界。”
老朱自詡自己現在也是讀過書的人,對朱見深敦敦教導。
這話一出口,朱見深臉上頓時露出了些許委屈之色。
在深哥自己看來,自己這做的已經算是夠多了,如果和過去的自己相比,那簡直就是絕對的天壤之別,至少現在外面再也不會傳什麼紙糊內閣、泥塑尚書。
“太祖爺,您說這話可就真真是錯怪我了,但凡國家大事,我絕不專行,必會召集內閣重臣,集思廣益,可這幫人實在是不爭氣,一羣空口吃白糧的廢物,每次問什麼,都是一句不開口。”
“唉。”
“只怪我這一朝,着實是人才不濟。”
“若我這一朝之人才有嘉靖大明那般文武齊全,我何愁每日這般辛勞,連一個整覺都無法得以安睡。”說到這裡之時,深哥似是觸碰到了內心的那一份悲情難言,突然間眼眶就是變得溼潤了。
“太祖爺您看,我今年纔不到四十,頭髮都已經是白了一半了。”
這一番話,把老朱直接給說的有點難受了,他擡手摸了摸朱見深的頭,當看到那參白的髮絲之時,不由的哎呀了嘆了起來,可見是真的心疼了。
在旁。
季伯鷹瞥了眼朱見深。
着實沒想到,這貨竟然也是個戲精,老朱家祖傳演戲?
不過朱見深之辛勞,這一點確實是值得肯定的。
成化帝朱見深對國家之盡瘁,足以排進大明前五,這話可以說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頭髮白這個問題,究竟是不是爲國盡瘁盡出來的,還是說另外方面導致的,這就不好說了,其中因素太多。
“你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
仙師之音,此刻霎時響起。
頃刻間,朱見深瞬時把自己這心中悲意收了起來,連忙是站直了身軀,目光認真的看向仙師,豎起一對耳朵聆聽來自於仙師的最高教誨,就像在醉仙樓上課一樣。
“學生聆聽,請仙師示下!”
季伯鷹看着一臉認真的朱見深,頗爲滿意。
“爲什麼你的這些臣子不敢言語?”
“當然,這是你治下的方式,亦是你統國的方式,我不干預。”
“可。”
“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百年之後駕崩,你的繼任之君該如何行事?你這幫臣子又將如何自處?”
咯噔。
朱見深是個聰明人,隻言片語嗯,頃刻間便是明悟了仙師這番話的意思。
他現在對下是絕對掌控,下面那幫人都是被管的死死的,可一旦自己駕鶴西去、不在了,一旦自己那倒黴兒子登基上位了,那這幫昔日裡被自己壓的死死的老東西,一個個不都得飛?!
正所謂,平時壓的越狠,而後反彈越猛。
自己顯然是沒有掌握好中間的那個壓力度。
他可不認爲自己的倒黴兒子有那個能力,能夠一力壓住衆臣,縱然這些年他都是言傳身教,但倒黴兒子文弱的那一面刻在了骨子裡,這一點極爲難改。
心想至此,朱見深額頭上已然是有着細密之冷汗滲出,越往深處想,心中越發是覺得有些慌。
他一心是想要把國家給治理的更好,一心想要把自己從仙師課上學來的治國理念落實下去,所以他在行令處事之上,在決斷之上,變得更加霸道、更加專制,而這樣做出來的效果也很顯著,每一項他要實行的政策,都是無一例外的被貫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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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真的也沒有考慮到這樣一味獨斷下去,在自己駕崩之後,對帝國後續可能產生的遺患問題。
這個產生的遺患或許並不是很大,不會影響到帝國根基,但多少會造成點影響。
而朱見深作爲一個資深的完美主義者,是絕對不允許在自己的統御之下,有着這樣本可以彌補,卻依舊出現的不利影響產生。
“你不用緊張,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仙師擡手,先是拍了拍朱見深的肩膀,表以安慰,然後又是繼續道。
“當然,以你的能力,自然還可以繼續做的更好。”
聞言。
朱見深猛的深吸一口氣。
在仙師說話的這一個瞬間,他幾乎是把自己這小十年來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極其快速的在腦海中唰唰唰的過了一遍。
作爲老朱家頂尖的聰明人之一,以朱見深的腦子,自是不需要三省吾身,僅在一省之後,就已經是發現了自己當下的問題所在。
“仙師,我已經發現了自己在理政方面的問題不足。”
“請仙師和太祖爺放心,我現在就改,即刻就改,並保證往後絕不再犯。”
“三個月,我只需三個月時間。”
“三個月之後,請仙師和太祖爺再來我成化一朝,若是我這成化一朝君臣之間再做不到上善之境,太祖爺可將我就地罷免!我朱見深不配爲大明之君!”
朱見深言語之間,目中有着堅定之色。
這一番話,連珠而出。
可見朱見深這是直接在表決心,也是在給他自己下一道催促命。
有錯當即就要改,從這一點就能看出,朱見深不愧爲老朱家的中興之主,是個好苗子。
“你小子不錯,有魄力,咱喜歡!”
見朱見深這般表態,老朱哈哈大笑,重重的拍了拍朱見深的肩膀。
在這一拍之下。
朱見深瞬間腿軟,若非是老朱在旁及時的給他扶了一把,怕是朱見深直接就原地跪了下去。
“小子,你這身體……”
老朱嘖嘖兩聲,見朱見深這般的不抗造,不由的皺起了眉頭,他希望自己的子孫文武雙全,而非是風吹便倒。
“沒,沒,沒事。”
朱見深連忙是站直身子,嘿嘿笑了兩聲,想要在這個問題上,隨便打個馬虎眼飄過。
然。
季伯鷹望着朱見深,卻是看的皺起了眉頭。
他這一趟來成化時空,是爲了成化時空尋找漏洞的,以便做查漏補缺。
而現在看來。
這成化大明的漏洞,找到了兩。
第一個,就是朱見深自身的治國風格,這般果決專斷,容易給繼任之君留下遺患。
第二個,大概率就是朱見深的個人壽命問題,以朱見深現在這狀態,一拍就腿軟、頭髮白了大半,明顯就是未老先衰,一副快要被吸乾了的模樣架勢。
算一算時間,原本的朱見深逝世年齡在41歲,而現年的朱見深,已經快要奔四了,距離原本歷史上的大限之期,已然是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