盞茶後。
“散。”
隨着季伯鷹淡淡一語,全息投影頃刻關閉。
呼~!
醉仙樓主堂,這些座位上的天子儲君,都是頃刻恢復了原本的神情,不過一個個都是咬牙切齒,目中顯露着極致恨意。
剛纔那短短半盞茶,他們完整體會了一個底層小民是如何受基層小吏的欺壓。
唯有老朱,神色平靜,眉宇間略有感慨。
方纔的第一視覺體驗,不禁讓他想起了幼年時光,父母因交不上賦稅,被差役逼迫毒打的幕幕,於心間閃回。
“朕一定要殺了這兩個差役!”
老朱棣一拳捶在桌上,咬着牙,厲聲喝道。
他這一生,還從未有過這等感受。
“爹,剛纔是幻境,沒法殺的……”
旁邊的永樂大胖小聲提醒。
老朱棣臉色一愣,進而深吸一口氣。
方纔那等無力、屈辱、不甘、憤怒,混雜的心緒一股腦涌上心頭,這種體驗感實在是過於真實,讓他一時間忘卻了身在何處,差點就以爲自己真的是那草芥小民。
其他天子儲君也都是如此,皆是胸腔起伏,顯然還沒有緩過勁來。
“你們,懂了嗎?”
季伯鷹掃過這幫天子儲君。
剛纔他們以第一視覺代入了那位役夫的處境,完整的體驗這位役夫的一切體感和心緒。
“甲三,說一說你的感受。”
季伯鷹看了眼小朱四。
“我想造反!”
小朱四惡狠狠開口,那眼神中,竟是流露出對朝廷的恨意。
阿標則是深吸一口氣,進而站起身來。
“仙師,我懂了。”
“百姓服役,唯有得到官府認可,纔算服役結束,而只要官府不認可,那百姓就得一直服役,無止無休,甚至是最終因爲徭役勞累至死。”
“而能夠讓官府認可徭役完成的方法,我想應該是賄賂錢財。”
一語出,其他天子儲君都是沉默不語,他們剛纔都探知到了那位役夫的心緒。
連一家老小下頓開鍋的糙米都拿不出來的農戶之家,又哪來的錢財去賄賂官吏。
這種情況下,除了成爲流民之外,只有上吊一條路了,真是活着不如去死。
“這羣狗皮蒼蠅,咱定要把他們統統全給扒了!剝皮充草!”
老朱臉色怒火直冒,猛的一拍太師椅扶手,眼中露出戾色。
“你能剝多少人的皮?”
季伯鷹看向老朱。
這話,問的老朱一時語塞。
民間小吏對百姓的壓迫,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與廟堂權貴貪污不同,其覆蓋面是整個大明,廟堂之官殺起來簡單,可若是要把整個大明的小吏都殺光,太難了。
猛虎易殺,蒼蠅難打;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不論封建王朝還是後世,皆是如此。
季伯鷹掃過這幫天子儲君,開口道。
“正因爲百姓自己種田養活不了自己,所以不如把田地獻給當地士紳,當權貴士紳接受來自於農戶的土地之後,他就需要這個農戶爲他勞作,給他賺租錢。”
“而以士紳權貴的力量,當地的小吏自然不敢爲難,畢竟耽擱了這幫佃戶農作,就等於是損害這幫士紳的利益。”
“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這些小吏本就是受士紳指使,去壓迫這些農戶,逼他們不得不投獻田地。”
“如此循環往復,權貴士紳的土地兼併之路便是成了一條閉環。”
“這,就是投獻爲奴的核心。”
“百姓所逃的不是重稅,而是苦役,苛役猛於稅。”
轟…!
‘苛役猛於稅’!
這五個字,在衆天子儲君心頭炸響。
有一點,需要格外提。
在很多普及明朝土地兼併的讀物中,都會言明明中後期的士紳免稅,實則這個說法是錯的。
自大明一朝建立到滅亡,朝廷從來都沒有頒佈過對士紳免稅的制度,士紳免得只是役,對稅只有一定額度的優免,且這個優免額度隨着一代又一代新君遞增。
如嘉靖朝,京官一品優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遞減,至九品優免役糧六石、人丁六丁;外官減半;舉、監、生員優免糧二石、丁二人;致仕優免本品十分之七。
而等到萬曆朝,進一步提升了士紳優免額度,現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一萬畝,以下遞減,八品免田兩千七百畝;外官減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進士優免田最高可達三千三百五十畝,未仕舉人優免田一千二百畝;生員、監生八十畝。
草芥之民向士紳權貴獻地,更多爲的是依靠士紳權勢,來避免受到徭役無窮無盡的攤派壓迫。
至於朝廷稅收的減少。
這個也很好理解。
這些士紳權貴在用完自己的優免額度之後,剩下的田地只要不在魚鱗冊上即可。
畢竟這個優免額度太低了,京官一品一萬畝,也就是一百頃田地,而徐階徐閣老當年名下可是有着兩萬多頃,零頭都算不上。
明初造魚鱗冊時,全國在冊的可耕土地約有八百餘萬頃。
而等到弘治十五年時,就算是加上這百餘年間開闢的一些荒田,在冊的田地反而是少了一半,只有四百餘萬頃。
在這片流淌着炎黃血液的大地上,官官相護、利益勾結是永恆的傳統。
“兄長,那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百姓獨立耕生,不再受豪強壓迫,不再被權貴兼併。”
老朱眉頭皺的很緊。
他本淮右布衣,自微末而出。
老朱登基之後,施政目標之一就是確保天下百姓都有田耕,都能夠吃得起飽飯,對待官吏更是嚴苛如斯,就是不希望在自己一手創建的明王朝再出現官吏壓迫百姓的悲劇。
所以在洪武朝,百官恨不得皇帝早點寄,百姓們卻是對天子擁戴備至。
但老朱怎麼都沒有想到。
自己治下的大明,在短短一百餘年之後,竟然就會演變成自己最爲厭惡的模樣,這無止無盡的苦役,與那將稅收到五十年後的前元有什麼不同?!
老朱凌厲的目光,掃過明中期的這些帝王。
明中期的在職皇帝們,一個個都是眼神躲閃,不敢與老朱直視。
“伱們可還記得,我帶你們去見考成法的那一次幻境。”
話音落。
阿標眼神驟然一亮,他想起了那天那宣紙上的內容,他甚至那天就已經背下了其中幾條重要的,這就是學霸的記憶力。
“一條鞭法!”
“將徭役與各種賦稅盡數併入春秋二稅,並且全部以銀子交納,如此就可以避免百姓受小吏壓榨,甚妙!”
第一期的天子儲君們都是表情一怔,都是回想起那天看見宣紙上寫着的稅改內容。
正如阿標這段話中所說的一樣,一條鞭法的核心點,就是將一系列雜稅和徭役,統一衡定爲用銀子上繳的賦稅。
但一條鞭法也有其侷限性,張居正制定這一條鞭法的時候,就因爲需要向權貴妥協,讓一條鞭法有諸多漏洞,以方便這些權貴繼續鑽空子搞錢。
而第二期的學員們則是一臉懵逼,他們並不知道這‘一條鞭法’是什麼意思。
‘仙師果然是仙師,一言一行,都早有深意。’
正當衆人在心中感慨仙師玄妙之時,季伯鷹的聲音響起。
“我今天要教給你們的,並不是一條鞭法。”
“或者說並不僅僅是一條鞭法。”
老朱、老朱棣、朱老四等人,尤其是在職的皇帝,都是眉頭皺了起來。
並不只是一條鞭法?
那能是什麼?
季伯鷹掃過在場這幫天子儲君,看的出來他們眼中的疑惑。
“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我們要先找準問題的核心。”
“一,如何阻止土地兼併。”
“二,如何斷絕基層官吏對百姓的壓榨。”
話音落,季伯鷹稍作停頓。
整個醉仙樓主堂都是寂靜無聲,甚至於每一個人的呼吸聲都能入耳,都在屏息等待仙師開講。
他們都知道,接下來仙師所要說的,就是問題解決之法。
季伯鷹的目光,尤其是多看了一眼洪熙朱瞻基。
洪熙小朱腰板一挺。
“仙師放心,我一定隻字不漏帶回去!且督促父皇學習!”
“嗯。”
季伯鷹點了點頭,隨後開口。
“一,實行王田佔比制。”
‘王田佔比?’
這四個字落入衆天子儲君耳中,都是一臉懵逼,他們從來沒聽過這玩意。
王田制聽過,王田佔比制是什麼玩意?
“繼續聽。”
季伯鷹自然看得到這幫人眼中的疑惑。
他其實最初也想過,能不能用攤丁入畝,但是考慮到大明未來將利用海外生產力極速推進自身社會發展,大量的耕地生產力必然會得到極大解放,用攤丁入畝很快就會被淘汰。
“首先,丈量全國田地,並以天子名義下旨,承認權貴士紳名下兼併得來的土地。”
“絕對不行!”
聞言至此,老朱拍案而起。
在他看來,這幫兼併百姓土地的權貴士紳都是國之蛀蟲,應該全部處死!
“不行也得行。”
季伯鷹瞥了眼老朱。
大明兼併之風,上到內閣首輔,下至縣衙小吏都在幹,甚至是錦衣衛這等天子之刃亦是如此,要是都處死,那就真的是從頭殺到尾,一個不剩,整個國家機器瞬間宕機。
老朱張了張口,還是沒說話,重新坐了下去,繼續聽講。
“在這之後,天子下詔,天下除卻權貴士紳的土地之外,其餘土地全部收歸國有,如此一來,天下農戶從性質上就成爲國家的佃戶。”
“再然後,將這份國有土地定義爲一個獨立的土地投資集體,稱作王田。”
“我們來舉個例子。”
“某位權貴有地一萬頃,朝廷從王田中拿出一萬頃,與這權貴的一萬頃合爲一處。”
“合併之後,這兩萬頃地的耕種由國家負責管理,當年給予權貴這兩萬頃土地的六成收益。”
聽到這裡,嘉靖神仙頓時眉頭一皺,忍不住開口了。
“師尊,爲什麼都是我的錢,他們拿六成,我纔拿四成?”
季伯鷹瞥了眼嘉靖,給了他一個閉嘴認真聽的眼神,隨後繼續道。
“次年,朝廷再拿出兩萬頃,與這兩萬頃合爲一處,這一年給予權貴三成的收益。”
“又年,朝廷再拿出四萬頃,與這四萬頃合爲一處,給予權貴兩成的收益。”
“以此類推當權貴的田地佔比不足一成時。”
季伯鷹掃過這幫天子儲君,眼中露出一絲狠色。
“任君自裁。”
這幫天子儲君聽着,想着,眼神從迷惘逐漸變得清明。
所謂任君自裁,那就是一腳出局,甚至還可以附帶一個抄家,把之前給的,連本帶利的全部拿回來。
“太妙了!”
“實在是太妙了!”
嘉靖神仙樂呵撫掌大笑。
“如此一來,那就全部都是朕的錢了!”
季伯鷹瞥了眼嘉靖神仙,這老小子不是一心修仙麼,這麼看起來跟掉錢眼了一樣。
其他天子儲君在思索片刻之後,也都是眼露精光。
搞定土地兼併的核心,就是要搞定這幫擁有土地的權貴,強行收歸必然會引起大亂。
而這樣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就很好,等到青蛙反應過來要寄的時候,想反抗已經是來不及了。
王田佔比這個想法,季伯鷹最初的靈感來源是王莽的王田制,以及在現世大廠打工的那幾年,親眼目睹的幾樁真實案例。
無可爭議的一點解決土地兼併的最好辦法,就是將所有土地收歸國有,並禁止土地買賣,以租代售。
只不過王莽的改革太過於激進理想,一次性將所有權貴手中的土地收回國家,自然引起權貴們的瘋狂攻擊反對。
而王田佔比,則是有着溫水煮青蛙之意,讓這些權貴每年都拿到比過去更多的錢銀,這是抓準了人的短視慣性和既得利益論。
最後在這些權貴徹底失去對土地掌控權之後,一腳踢出局。
只是這一招溫水煮青蛙實行起來,需要十幾年的時間去逐步收歸。
“二,禁止土地私有買賣,且後世之君不可再賜地權貴宗親。”
言語至此,季伯鷹主要看了眼弘治朱祐樘。
朱祐樘一怔,連忙起身。
“謹記仙師教誨!”
坐在他身後的少年朱厚照也是起身。
“仙師放心,今後有我監國,弘治一朝絕不會再發生賜地的事。”
「癸一」位置上的正德帝朱厚照,很是豔羨的看了眼弘治朱厚照。
他當年要是能提前入朝監國,又何至於登基後跟那幫文官鬥了十幾年,最後還落個慢性中毒的下場。
“嗯。”
季伯鷹微微點頭,隨後繼續道。
“三,天下土地收歸國有之後,農戶便是朝廷佃戶,罷黜田稅丁稅徭役等一切雜稅雜役,統一定爲「租稅」,每年春秋各交納一次,以銀兩折算。”
“四,戶部之下設立專門的租稅司,租司之長擁有直達天聽之權,往後全國租稅的徵收,由租稅司單獨負責,與戶部一同向天子彙報,各地官府不再涉及。”
季伯鷹說完,掃了眼這幫還在消化這四條的天子儲君們,坐回了太師椅。
戲法變物。
手中多了一瓶藍罐火牛。
拉開易拉環,一口下去,提神醒腦。
“兄長…”
而就在這時,還不等老朱話開口。
「提醒:強制補丁已開始更新」
一連串的銀色代碼,迅速流轉過季伯鷹眼前。
前後也就短短几秒鐘的工夫,當代碼消失之後,季伯鷹眉頭一皺。
這個強制補丁的內容,初看的確是有點令人費解。
「爲降低宿主對各時空國祚影響,除卻各時空天子儲君及宿主白名單之外,其他所有人,但凡是與宿主有關的記憶,都將抹除」
「白名單已開放,每個時空名額爲五人」
季伯鷹稍稍思索。
這便是意味着,如之前的洪熙朱高煦、洪武徐達、天順於謙這些人,他們有關自己的記憶將全部被抹除。
不過,這個補丁,其實對延長國祚是有好處的。
自己倘若現身太多,所有人都能記住自己的存在,那必然會走向神學。
而神學大興,實際上是不利於時代發展。
畢竟縱觀西方的發展過程,就是王權打破神權,然後又有資本打破王權,最後推動社會向前發展,邁入現代化。
…………………………
洪熙時空,深夜。
樂安,漢王府,後花庭院。
‘邦!哐當!’
這是大缸碎裂的聲音。
一目望去,在這偌大的院子中,月色之下,有着七八個已經被捶碎的大缸。
大鬍子朱高煦癱坐在一口大缸旁,大口大口的喘着氣,自從半年前從正統時空土木堡回來之後,朱高煦就開始日砸十缸。
這半年時間以來,毀在他手中的大缸,沒有兩千也有一千八,以至於現在樂安民間給朱高煦取了個雅號:缸王殿下。
朱高煦心中對大侄子朱瞻基的恨意積蓄半年,日益重深,無以復加。
自己堂堂一代漢王,當年靖難要是沒有自己,這會你們這幫人一個個早就人頭落地了。
竟然!竟然還敢烤了俺!
一想到自己是被朱瞻基活生生烹了的,朱高煦就氣的想發瘋。
然而,在強大的精神壓迫下,他不敢動手。
因爲他知道其他時空的自己,造反失敗了。
因爲他還知道,那位仙師可以帶着其他人來到自己這洪熙一朝,在徐達這等開國名將存在,自己如果造反,根本不存在任何勝率。
心中生怒,一拳猛然砸在旁邊的大缸。
這大缸在這一拳之下,赫然開裂,可見朱高煦的鐵缸拳已經大成。
而就在下一刻,朱高煦臉色驟然一怔,臉色的怒色變成了發愣,整個人彷彿原地宕機了,正在卸載軟件一般。
也就小半盞茶時間,朱高煦重新上線,掃了眼這麼多破碎的缸。
‘哎?’
‘我這些年究竟爲什麼要砸這麼多缸?我爲什麼這麼恨大侄子?’
他忘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也完全忘記了半年前經歷過的一切,自然是更加不記得在正統土木堡的歷歷幕幕。
朱高煦站起身來,在這月色下來來回回踱步。
他雖然想不清其中原因,但是這半年來心中對朱瞻基積蓄的狠,無論如何都是壓不住,不斷衝擊着他的心神。
這症狀表現,典型的‘卸載不清緩存’。
雖然朱高煦忘記了因何而恨,但這心中對朱瞻基的滔天恨意卻是分毫不減。
“不行,忍不了。”
“趁老大病危!老子要發兵圍了順天!乾死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