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獻俘(下)
“不值得,這仗打得一點兒都不值得!” 北京安定門內,國子監斜對過的醉仙居二樓,一名身穿青衣的讀書人手持摺扇,侃侃而談。“且不說兵兇戰危,向來沒有必勝之仗。縱使每戰必克,大明所獲幾何?無非是朝鮮國王李昖幾句恭維話爾!爲了幾句不要錢的恭維話,置上萬將士於戰場,令上萬妻子苦盼夫歸,上萬頃良田無人耕種,可是智者所爲?!更何況,那朝鮮國王李昖,原本就昏庸糊塗,不得民心。據說倭寇登陸,無數朝鮮人竟相迎於道…”
“汪兄所言甚是!” 另外一名黃臉讀書人拍案而起,對前者的意見大表贊同。“爲了區區虛名,害得上萬將士魂魄無法回鄉,絕非智者所爲!更何況,那朝鮮至今,一文錢,一粒米都沒有出。東征數萬大軍,糧草供應全出於大明。自古以來,運糧千里,百石損耗其四。那平壤距離北京又何止千里!”
“汪兄,陳兄言之有理。自東征開始以來,糧草輜重不知道耗費多少,大明府庫日漸空虛。而那朝鮮,除了不時寫一份奏表,對皇上歌功頌德之外,還做了什麼?” 唯恐落於人後,又一名矮胖的讀書人雙手握拳,四下揮舞,激憤得彷彿自家糧倉剛剛遭了賊一般。
“不值得!”
“爲了區區虛名,掏空大明府庫,非智者所爲!”
“倭寇入侵朝鮮,關大明何事?”
“打贏了,大明也不能拿朝鮮一寸土地。打輸了,反而損傷大明國威。這東征,從一開始就不該成行!”
“不值得,不值得…”
周圍的讀書人們情緒受到感染,也緊跟着紛紛發表自己的見解,聲音一浪超過一浪,震得腳下樓板上下顫動。
大明朝的春闈,每三年在北京舉行一次。所以全天下的舉人,貢生,只要沒有出仕,都會提前向北京城匯攏。一邊熟悉北京的氣候和環境,以免臨考之前水土不服。一邊還可以結交喜歡提攜後人的儒林前輩,爲將來自己出仕鋪路。(注1:春闈,會試在春天,所以稱爲春闈。)
如果當年能夠考上,這些提前做的努力,自然回收到豐厚回報。如果不幸名落孫山,一半兒以上舉人和貢生,也不會立刻掉頭返回故鄉。家裡有錢的,在國子監附近租一處,或者買一處宅院,爲三年之後再做準備。家境一般的,也可以到同鄉會館寄宿,同時接一些替人撰寫族譜,捉刀作詩,甚至出謀劃策的差事,養家餬口。
如此,一屆屆春闈積攢下來,北京城內的讀書人就越聚越多。特別是北京國子監,孔廟,安定門附近,儼然已經成爲處士樂土。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青衣飄飄。一年四季,隨時都能聞見墨香縷縷。(注2:處士,有才華卻沒做官的人,按照規矩只能穿青色袍服。)
讀書人多了,少不了要吟詩作畫。吟詩作畫,就少不了要以酒助興,甚至紅袖添香。所以北京安定附近,也是整個北直隸酒樓最多,妓院最密,賭場最豪華的地方。論繁榮昌盛,絲毫不亞於南京的秦淮河!
大明朝不禁讀書人議論朝政,也不禁止讀書人臧否人物。所以青衣讀書人們聚集在一起,經常議論一些熱門話題,以展示各自滿腹學問。而最近,最熱門的話題,就是東征。特別是有謠傳明軍在“碧蹄館遭受倭寇埋伏,損兵折將”之後,原本就覺得懷才不遇的讀書人們 ,一個個更是如喝了十八碗公雞血般,義憤填膺。
朝鮮不是遼東,跟大明隔着大海。即便朝鮮被倭國吞併,也威脅不到大明讀書人的安全。而倭寇劫掠東南,一路殺到杭州城下,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以明人的平均壽命,三十已經可稱老夫,幾十年的慘劇,早就被大多數所遺忘。
是以,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動之下,終止東征的呼聲,越來越高。大明朝的讀書人,近百年來,第一次開始關心武將和大頭兵生死,開始爲了武夫們能早日歸國,終日鼓譟不休。
這期間,雖然偶爾也有消息傳來,說“碧蹄館戰敗”乃是謠言。明軍死傷還不到兩千,並且很快就重整旗鼓,再度殺向了朝鮮王京。但是,在某些無形之手的操縱下,這些消息無一被迅速淹沒。從沒上過戰場,甚至連朝鮮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的讀書人們,堅信如果東征繼續下去,只會折損大明的國力。必須及早結束,才能避免將來引火燒身!
“諸君且想,即便朝鮮被倭國吞併,除了些許虛名之外,與我大明何損?!” 見周圍學子的情緒都被自己所調動了起來,汪姓青衣抖擻精神,再接再厲,“當年朝鮮開國之主李氏,起兵反叛,我大明就是陳兵於鴨綠江畔,不聞不問。結果李氏得國之後,立刻奉大明爲主。如今豐臣氏發兵朝鮮,不過李氏第二也。哪怕我大明不出一兵一卒,那豐臣氏爲了名正言順,日後一樣得上表,請求大明皇帝的冊封!”
“正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爲上策!” 姓茅的黃臉讀書人,再度拍案,“朝鮮北部多山,南部水患連年,乃是不折不扣的蠻荒之地。所以太祖之時,明明可以一舉將其拿下,卻勒令大軍止步於鐵嶺。彼時,我大明兵精糧足,且棄之如蔽履,如今怎麼可能佔據朝鮮不走?損失自家數萬將士,過後卻不得寸土,與爲人做嫁衣何異?!”(注3:鐵嶺,古代鐵嶺是現在朝鮮的金剛山。)
“就是!” 姓何的矮胖子再度揮拳砸向空氣,彷彿空氣中,站的是力主出兵的某位大臣,“朝鮮比塞外還要貧瘠,即便取來又有何用?所謂盡宗主之責,不過是某些佞幸之輩,強行編造出來的一個藉口。朝鮮是大明的藩屬,那倭寇又何嘗不是?!兩個藩屬之國起了衝突,皇上下一道聖旨,原本就可以勒令他們各自罷兵。何必非要派大軍入朝,趟那毫無意義的渾水?!”
“是石星好大喜功,矇蔽了皇上!”
“是趙志皋爲了窺探首輔之職,才力主用兵!”
“是李如鬆那個老兵痞,見塞上已經無寇可養,又不甘心交出兵權,才…”
“宋應昌勾結李如鬆,矇蔽皇上,爲了博取名望不擇手段…”
…
四下裡,叫嚷聲一浪高過一浪。每一名參與者,都認定了自己是在爲國而謀。渾然沒有看到,帶頭的汪某、茅某與何某三個,眼睛裡閃爍的得意。
“古聖有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東征對大明有百害而無一利。趁着眼下損失不大,及時收兵,也就罷了。” 看看“火” 已經點得差不多了,汪姓書生悄悄向茅、何二人使了個眼色,忽然大聲透漏,“可那兵部尚書石星,爲了掩蓋其昏庸無能,居然又向皇上提議,要調一隊將士押着被俘虜的倭寇和大軍斬獲的首級,到北京來獻捷。妄圖通過此等拙劣手段,煽動民意,逼迫皇上支持東征繼續…”
“荒唐,我大明乃天朝上國,以仁德教化四夷,豈可讓一羣丘八隨意炫耀武功?!” 茅姓書生跟他配合默契,立刻啞着嗓子高聲質問。“仁德不修,卻窮兵黷武,又豈是天朝上國所爲?想當年,蒙古皇帝南征北討,武功何等顯赫。短短七十年,大元就分崩離析,宗廟絕祀。我大明,當以之爲戒!”
“對,北京乃首善之都,斷不可讓石賊領着一羣丘八,弄得烏煙瘴氣!” 何姓書生緊隨其後,揮舞着胳膊大聲呼籲,“況且我聽說李如鬆麾下那羣武夫,最喜歡殺良冒功。這次獻給皇上的腦袋,不知道里頭有多少乃是無辜百姓的首級。若是讓他們帶着如此怨氣沖天之物,從夫子廟前招搖過市,我輩豈對得起肚子裡的聖賢書?!”
“何兄此言有理!” 悄悄地向何姓書生點了下頭,汪姓青衣終於大聲喊出了心中真實訴求,“我等飽讀聖賢書,理應挺身而出,阻止姓石的矇蔽皇上,將大明領入歧途!”
“汪兄說得對,我等一定要阻止此事,不讓丘八來炫耀武功?!”
“汪兄說得對,大明以文御武,纔有這兩百餘年太平。若是讓一羣兵痞隨意炫耀,將置我等於何地?”
“東華門唱名,方爲好漢。那羣武夫不過是家丁護院之輩,並且剛剛吃了一場敗仗,有什麼資格回京城來自吹自擂?!”
…
三人暗中佈置下的同夥,爭先恐後跳了出來,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兵部尚書石星,和朝廷正在籌備中的獻俘儀式。
同來吃酒的其他書生當中,有人敏感地察覺到話題越來越不對勁兒,然而,周圍羣情激奮,他們都”理智”地選擇了閉上嘴巴,隨波逐流。
如此一來,二樓中的氣氛,愈發熾烈。在汪生、茅生與何生等人暗中操縱下,一衆熱血上頭的讀書人,竟然擦拳磨掌,開始謀劃在東征軍獻俘之日,一起衝出國子監,結人牆堵住安定門。將那羣丘八掩敗爲勝,殺良冒功等諸多醜事,公之於衆。(注4:明代大軍出征,走德勝門。班師,則走安定門。安定門內側有國子監,距離很近。)
“嘔——” 就在衆人露胳膊挽袖子,準備大幹一場之際。臨窗的位置,忽然有一位同樣身穿青衣,身材高挑,面色白淨的讀書人,彎下腰,大吐特吐。
衆人頓時被帶得胃腸一陣翻滾,顧不得繼續商討如何去堵凱旋之師的路,本能地轉過頭,對着嘔吐者怒目而視。
衆目睽睽之下,那個嘔吐的書生坐直了身邊,笑着向四下拱手,“抱歉,抱歉,在下素聞國子監這邊乃天下文運彙集之地,所以慕名前來增長見識。沒想到,忽然看到了幾條臭蛆!一時沒能忍住!抱歉,真的抱歉!”
“蛆?蛆在哪裡?” 在場的書生,多是家境優厚之輩,豈能容得了蛆蟲在飯桌附近出現。紛紛瞪圓了眼前,朝高個子書生身旁巡視。
卻發現,對方桌上桌下都整整齊齊。非但沒有任何骯髒的蛆蟲,甚至連嘔吐物,都半滴未見。
“這麼大的幾條蛆,你們看不見麼?” 彷彿唯恐大夥兒聽不明白自己的在罵人,那高個子書生敲了敲桌案,一邊笑,一邊撇嘴,“爲了討好背後的東主,不惜顛倒黑白。爲了賺幾個臭錢,不惜出賣良心。爲了肚子裡的那點兒小心思,不惜拿同伴當刀子使。這種歹毒醜陋玩意兒,不是蛆,又是什麼東西?!”
話說道這個份上,汪生、茅生、何生等人,若是還聽不出來對方是在罵自己,這輩子的書就全白讀了。當即,揮舞着拳頭向對方衝去。
“豎子,你罵誰?”
“豎子,你究竟是何人,爲何替一羣武夫說話?!”
“哪來的蠢貨,居然敢冒充讀書人。大夥一起上,扒了他的儒服,送他去見官!”
他們三個都是屢試不第的老舉子了,在身邊各自都有不少同病相憐之輩。本着幫親不幫理的想法,衆人也紛紛掄着拳頭一擁而上,準備先給高個子一個教訓,讓此人知道知道,在北京這地方,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文的不成,改武行了?來得好!” 那高個子書生早有準備,向後退了半步,單腳挑起整張桌子,徑直砸向帶頭的汪姓書生,將此人砸了個四腳朝天。
“啊——” 茅生與何生被嚇了一大跳,雙雙來了個急剎車。跟在三人身後的同夥們來不及止步,你撞我,我推你,剎那間,亂做一團。
那高個子書生顯然是個打架的老手,見對方未戰先亂,果斷揮拳前衝。先給茅生來了一記捂眼青,又一擊沖天炮,將何生砸得雙手抱着鼻,大聲哀鳴。隨即,兩腳不斷向前邁動,雙臂不停揮舞,或者用拳,或者用 肘,或者用膝蓋,把汪、茅、何三個身後的同夥,打了個人仰馬翻。
“你憑你們這幫蛆,也敢跟小爺動手!” 前後不過是二十幾個彈指功夫,高個子書生已經穿人羣而過。貼着牆壁轉過身,對着一羣鼻青臉腫,戰戰兢兢的讀書人,大聲冷笑,“繼續,單挑,上來一個小爺打一個。羣毆,小爺自己打你們所有人!奶奶的,就爾等這種貨色,連小爺都擋不住,還想阻擋凱旋之師。小爺勸你們,趁早到井口旁照照自己是什麼德行,免得到時候被人家身上的殺氣一衝,自己嚇得尿了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