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展方寺丞完全沒有料到自己這趟差事居然能如此順利,堂堂遼東總兵官、寧遠伯李成樑,在遼左被稱爲“李大爺”的遼東王,竟然輕易服軟,不僅主動出面接待了自己,當場把自家親侄兒李如桂交到自己手中,甚至還一臉痛悔,連連致歉。
李成樑當着他的面,說自己因爲經年累月長期作戰,對自家子侄疏於管教,以至於這羣兔崽子目無法紀,一點規矩都不知道,已經不僅是給他丟臉,而且是觸犯國法,於情於理都必須嚴懲。
方寺丞被李成樑一番話說得放下心來,還被席間的李成材等人吹捧得飄飄欲仙,當場向李成樑彙報了高務實當時的幾句話,譬如“代汝契兄清理門戶”之類。
李成樑一臉唏噓,連連致謝,說什麼:“萬承求真賢弟深恩厚意,助我防微杜漸,使我家免遭將來災禍,成樑感激不盡。”
方寺丞雖然不是三歲小孩,本不盡信,但李成樑看來十分的真情實意,動情地道:“我蒙聖上隆恩,以微末之功,竟得封爵,本就該慎行修福,卻因經年征戰,忽視了本家子弟的教導,竟至出現這等事來,實在慚愧萬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錯非是求真賢弟待我如嫡親兄長,尋常人豈肯冒着得罪李某的風險,來做這等事?李某不是無心無肺之輩,此恩當記百年!”
方寺丞見李成樑說得如此直白,連“尋常人豈肯冒着得罪李某的風險,來做這等事”都敢宣之於口,看來是真的覺得高兵憲是在幫他了。
他不由得暗想:李成樑這廝雖然跋扈,但現在看來,那也是勝仗打得太多的緣故,倒並非不知輕重。如今朝廷派高兵憲來遼,雖然未必是針對李成樑而來,但經過這次之事,想必也能敲山震虎,讓李成樑知道他在遼東就算再如何厲害,朝中也有的是人能治他。如此看來,倒也是件好事。
方寺丞自以爲弄清楚了李成樑的心意,想着“將相和”那一出,當即拍着胸脯給李成樑作保,說到了高兵憲面前,一定鼎力爲寧遠伯說話,讓高兵憲知曉寧遠伯心意,不要過分爲難李如桂。
按照他的話說,李如桂畢竟年輕,這次也不過是做事考慮不周而已,況且他本意是趕着去隨軍從徵,本身也是爲了聖上,爲了大明,實在不宜重罰。
李成樑口中連連稱謝,心中卻暗暗鄙夷:看來高求真雖然厲害,但在遼東畢竟沒有什麼得力助手,派出來的這廝完全就是個書呆子,一鬨就信。
再說,你去跟高求真說情有什麼用?他高求真連我李成樑的面子都敢不賣,還會在意你一個舉人出身的區區寺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要讓高求真放手,朝中除了張四維不必說,或許就只有申時行等人還可能有這個面子了。
當然,大爺我的辦法可比你們想的高明得多,我既不去求張四維,也不去求申時行,畢竟這實學心學兩派到底誰能笑到最後,大爺我也看不明白,可我卻可以去求皇上——擺明了求不行,那就裝可憐唄!
大爺我這些年立了這麼多大功,聖上因我而告太廟數十次,難道這點面子都不給我留?
方寺丞被李成樑千恩萬謝送走的時候,不僅李如桂被“六親不認”的大爺李成樑五花大綁地交給了他,李二爺李成材竟然也親自出馬,放着軍中輜重計算的大事不去做,卻跟着他要去給高務實“道謝”。
方寺丞心中暗喜:這也是好事啊,高兵憲見了必然以爲我言辭犀利,說得李家兄弟悔過自新,勢必對我青眼有加。
當下高高興興、客客氣氣地帶着李成材一起上路,而且連馬驛都不走,卻特意走了京華開闢的水路,從太子河轉到遼河,乘船南下營口再回蓋州,一副我就是高兵憲嫡系的派頭。
李成材到了蓋州之後,親自陪着方展,押着兒子李如桂去拜見高兵憲的大駕,到了兵憲衙門,先按照習慣給高家家丁打賞,而且賞了雙倍。
誰知道高家家丁見了銀子彷彿見了鬼,一個個連忙擺手,堅決不肯收。
李成材心中一驚,暗道:高家這門第可是太高了吧?你二爺我已經賞了雙倍,比打點督院、撫院還給得多,你們居然還看不上?媽了個巴子,你們平時收多少啊?
不過這時候,方寺丞給他解了圍,道:“誒,二爺不必按照往常規矩來,高兵憲家丁是不收這些銀子的,您老跟着學生進來便是。”
李成材將信將疑,先跟着方展進了兵憲衙門,還是不放心,悄悄問其緣故。
方寺丞笑道:“二爺有所不知,高兵憲財雄天下,這些家丁的月奉比知縣還高,但是規矩也忒嚴,膽敢隨意收這等‘門子錢’的,會有嚴懲。”
“哦哦,原來如此……”李成材隨口問道:“何等嚴懲,讓他們嚇成這樣?遣散嗎?”
“那倒不是,這嚴懲麼,第一次犯此罪,罰銀十倍。”方寺丞解釋道:“譬如剛纔二爺給賞……嗯,給賞多少來着?”
“啊?哦,我是打算一人給二兩。”李成材道。
“二兩啊,那如果被發現,就是罰銀二十兩。”方寺丞微笑着道。
李成材大吃一驚:“罰二十兩?那他們怕不得半年白乾了?”
“是啊,不過倒也沒半年,高家家丁俸祿高嘛。”方寺丞笑眯眯地道:“不過這只是第一次,也就是所謂初犯,倘若是再犯,那就更狠了,罰五十倍,嗯……也就是一百兩。”
李成材呆了一呆,眼珠一轉,有些疑惑:“他們這些家丁就算俸祿高些,能罰出百兩銀子的怕是也不多吧?畢竟高兵憲的家丁平時上戰場的機會應該並不多。”這意思就是,沒有戰功賞賜,光靠高俸祿,攢夠一百兩那也是要很久很久的。
方寺丞笑道:“那是自然。”
“那罰不出來怎麼辦呢?”李成材詫異道。
“罰不出來沒事,調去挖礦,而且不光是自己去,家裡人都去,論工計算,除開給他們的口糧和衣帛錢之外,剩下的慢慢補交罰銀,什麼時候交清了,什麼時候了賬。”
李成材心中暗驚:果然小看了這個高求真,他這套法子怕不是比軍法還狠!
這時候一位高家家丁走出來,看了他倆一眼,道:“二位,我家老爺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