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眼見得高務實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眼角卻怎麼看都帶着笑意,不禁也笑了起來,樂道:“想當官的人很多,但敢當着皇帝的面要官,這卻不多見。說說看,你要朕給你個什麼官啊?嗯……你已經是少司馬了,莫非現在想做大司馬?”
高務實笑着擺手,道:“大司馬責任重大,臣年輕識淺……”
“年輕是不假,識淺未免過謙。”朱翊鈞呵呵一笑,然後又道:“哦,你繼續說。”
高務實本想謙虛一番,被他這一打斷,乾脆也懶得繼續了,直接道:“臣還沒想好要個什麼官……”
“嗯?”朱翊鈞一愣。那表情的意思很明顯,你都沒想好,那你還說要官?
高務實繼續道:“不過原則上……要聽起來像是在準備發動對察哈爾決戰的樣子。”
朱翊鈞微微一怔,但很快明白過來,眼前一亮:“哦,我明白了,你是要藉着漠南大戰的威名,假意掛帥嚇唬圖們?”
高務實含笑拱手:“皇上聖明,臣確屬此意,只是不知道那點虛名夠不夠震懾圖們。”
“你那點‘虛名’若是不夠,我看也沒人夠了。”朱翊鈞哈哈一笑,略微思索片刻,點頭道:“這主意我看不錯。正如你方纔所分析的那樣,火落赤、著力兔二虜,不過布日哈圖棋局上的兩顆閒棋,得之則幸,失之則命,根本無足輕重,真正要緊的還是鄂爾多斯部的動向。”
他微微撇嘴,輕哼一聲:“然則,切盡什麼時候會死,這卻沒人能打包票。至於切盡若真的死了,局勢到底會怎樣發展,眼下也還莫衷一是。既然如此,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圖們不敢動彈。只要他不敢動,那麼土默特就能安心壓服鄂爾多斯,確保我大明宣大、三邊等地千里防線深固不搖。”
高務實頷首道:“皇上所言極是,而且還有順帶的一點:一旦圖們憂心我大明出兵,則布日哈圖必不敢久留青海,無論是圖們將其召回,亦或者他主動回返,都會讓火落赤、著力兔二虜失去依靠。以二虜之智,一旦沒了布日哈圖從旁指點,其計將安出?無非冢中枯骨,早晚必爲我大明擒之,梟首傳邊近在眼前。”
“然也!”朱翊鈞覺得這番話聽起來格外提氣,顯得有些興奮起來,道:“布日哈圖一走,火落赤、著力兔不值一提,到時候沒準都不需要固原大軍調動,甘肅一鎮或許便能收復西寧。而且布日哈圖若真是回去了,那也就意味着他的陰謀徹底落空,土默特仍將號令整個右翼蒙古,爲我大明藩籬。”
高務實微笑點頭。
朱翊鈞想了想,道:“你現在已經是戎政侍郎,倘若按例平調外放,也不過做一總督,薊遼?宣大?似乎都不足夠……”他有些撓頭,顯得有些躊躇。
此時,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旁邊的陳矩忽然小聲提醒:“皇上,按朝廷舊例,似可臨時委爲經略。”
朱翊鈞眼前一亮,雙掌一擊,喜道:“對啊,總督不夠還有經略!”他這次反應很快了,立刻說道:“我看這樣,原來按照咱們此前的謀劃,對圖們一戰的主力也都是出在薊鎮、遼東、昌平、保定、宣府、大同、太原這七個鎮,你這次既然是要嚇唬圖們,讓他以爲大明出兵在即,那就乾脆把這戲做個全套,甚至就當成是一次預演,把七個鎮都經略起來!”
高務實遲疑道:“此七鎮事關重大,臣仕官曆淺,若是一人經略七鎮,不知朝議能否認可?”
朱翊鈞完全沒當回事,擺手道:“只讓你經略薊遼、宣大七鎮已經是考慮到朝議了,若是不然,連三邊四鎮也讓你一併經略了——那樣必能讓圖們更加畏懼。”
高務實卻依舊道:“但通常而言,對圖們動兵,似乎只需薊遼四鎮即可……”
“不然。”朱翊鈞搖頭道:“單單震懾圖們,或許只需要一個薊遼,但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去把周詠(薊遼總督)換下來就是了,還要什麼經略?”
朱翊鈞正色道:“讓你把宣大三鎮也經略下來,不止是爲了圖們,也是爲了河套的鄂爾多斯。你剛纔分析那些話之後,我忽然想起一樁事來,此事是錦衣衛上報的,事關卜失兔與切盡。”
卜失兔就是博碩克圖(有別於土默特本部的另一個卜失兔),是蒙古濟農,鄂爾多斯萬戶領主,正經的“汗”,老汗吉能是他的祖父。
錦衣衛歷來又對外偵查的職責,而對蒙古各部的偵查又是其中重點,所以錦衣衛對鄂爾多斯部有報告是很正常的事。高務實聞言點頭,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朱翊鈞道:“博碩克圖(爲了區分土默特的卜失兔,以後都用博碩克圖,但請注意博碩克圖不是明人對他的稱呼)之父布延巴圖爾(同上,明譯“把都兒黃臺吉”,又區別於土默特的把都兒,不過後者不能稱黃臺吉)你記得麼?”
高務實點頭道:“此人死於萬曆元年,臣沒記錯的話是死於西征。”
朱翊鈞讚道:“求真果然熟知邊情!不錯,此人在隆慶六年襲父職位都督同知,萬曆元年時,或許是爲了立威,親自率軍出征瓦剌,降服了瓦剌輝特部,但卻旋即被收降的輝特部虜酋額色勒貝所殺,當時鄂爾多斯部羣龍無首……”
他說到此處,微微一笑:“倘若是在其他地方,切盡此時只怕就該趁勢而起,自己爭一爭這濟農之位了。”
高務實笑了笑,卻搖頭道:“臣料切盡並非這等人。”
“你以爲他是什麼樣的人?”朱翊鈞眉頭一挑,問道。
高務實平靜地道:“鄂爾多斯之周公旦也。”
朱翊鈞一怔,有些意外地道:“你對切盡的評價,可真是出乎意料的高。”
高務實沒說話,只是微微點頭。
朱翊鈞便懶得糾結這個了,繼續道:“你沒猜錯,本來此時博碩克圖年幼,切盡是很有機會取代他的,但切盡沒有這樣做,而是認認真真地撫養他……哦,對了,切盡還是臺噶勒準根哈屯的堂弟,也就是博碩克圖的堂舅。”
這種情況在蒙古很常見,再說切盡本來也是有“黃臺吉”稱號的人,是俺答的侄兒,大家多少都沾親帶故。
高務實依舊沒說話,朱翊鈞便又接着道:“雖說蒙古人有‘哈屯攝政’的傳統,但當時的情況並不太妙,因爲布延巴圖爾在位不到一年,本來是想打個立威之戰,誰知反而死在了瓦剌,這對他這一支的威望打擊是非常大的,鄂爾多斯內部很多人都希望切盡取而代之,倘若切盡不肯,就另立布延巴圖爾的弟弟——隨便哪個。”
高務實思索着道:“以切盡的爲人來看,他應該會着力穩定內部,等局面稍定之後,說不定就該出兵爲布延巴圖爾報仇了。”
“不錯,他的確是這樣做的,所以濟農大位懸空了四五年之久,直到切盡親自出兵西征,把仇家的人頭帶了回來,這才藉着兵威,將博碩克圖扶上濟農寶座。”
高務實點點頭:“這麼說,切盡對博碩克圖有撫養之恩、擁立之功,那麼博碩克圖應該對切盡深懷感激了?”
“常人誠當如斯。”朱翊鈞撇嘴道:“可惜,只怕未必。”
高務實有些意外:“怎麼說?”
“去年,切儘先博碩克圖一步上貢。”朱翊鈞微微眯起眼睛:“錦衣衛本身就是去調查這件事的,因爲這不符合慣例——結果你猜怎的?”
高務實思索着道:“切盡不是冒失之輩,他當然也知道按照慣例應該是濟農先貢,其後才輪得到他。他既然搶先上貢,只怕是博碩克圖那邊出了問題。換句話說,他這是在逼博碩克圖表態。”
“你還真是料事如神了。”朱翊鈞訝然道:“博碩克圖那邊還真出了事……當時切盡剛剛染病,而博碩克圖那邊正巧有圖們的使者拜訪,其使者名義上是說圖們有意重設五執政,其實是去遊說博碩克圖與土默特反目。如此一來,博碩克圖就想故意拖延上貢,看切盡還能不能有所反應……結果就是切盡搶先上貢,反逼他表態。”
高務實嘆了口氣,搖頭道:“切盡對博碩克圖真算仁至義盡了,可惜天不假年,他的病還是越來越重了。”
“是啊,這真是好人不長命……”朱翊鈞感慨了一聲,又繼續道:“而且這事還有後續。”
“又怎麼了?”高務實問。
朱翊鈞道:“原先切盡沒病的時候,不管他做什麼,鄂爾多斯內部不會有人膽敢反對,或者說至少不會有人膽敢擺在明處反對。但這次不同,切盡搶先上貢之後,雖然逼得博碩克圖也趕緊補了貢品來朝,但是很快鄂爾多斯內部就有不少人鼓譟起來,責備切盡不該不講規矩,先濟農而貢。”
高務實輕哼一聲,不屑地道:“乘人之危。”
朱翊鈞很是認可地點了點頭,又道:“但這件事卻足以證明,如今的鄂爾多斯內部至少已經形成了兩派,一派親我大明,一派親圖們。”
高務實稍稍思索,搖頭道:“皇上,這卻未必。以臣之見,這其中有很多人未見得是真心親近圖們,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恐怕只是不希望始終屈居土默特之下——皇上莫要忘了,如果按照蒙古人的傳統來說,濟農既是全蒙古的‘副汗’,也是其‘儲君’,鄂爾多斯的地位原先是高於土默特的。”
朱翊鈞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說,圖們想利用他們,而他們也想利用圖們?”
“然也。”高務實點頭肯定。
朱翊鈞想了想,道:“有道理,不過我看他們也沒多少智計,這些舉動不過是見風使舵,風吹兩邊倒罷了。他們自以爲得計,卻不知早已身在布日哈圖棋局謀劃之中。”
高務實笑了一笑:“這是肯定的了,在布日哈圖眼裡,鄂爾多斯各部的真實想法是什麼並不重要,他只需要鄂爾多斯亂起來就行。嘿,博碩克圖等人想反過來借圖們的手削弱土默特,讓他鄂爾多斯部重新成爲真正的‘濟農’,那無疑是癡人說夢。”
朱翊鈞點了點頭,認同了高務實的觀點,然後嘆息一聲,把話題轉了回去,道:“這也是我讓你把宣大三鎮一併經略起來的用意。眼下這鄂爾多斯的一干蠢材被布日哈圖之計騙得團團轉,原先的定海神針切盡又病入膏肓,眼瞅着沒多少時日能活了。此時若不借你的名頭對他們震懾一番,我真怕這些蠢材幹出什麼蠢事來,到時候他們把自己害死了不打緊,可是卻壞了咱們的大計,殊爲不美。”
高務實思索片刻,嘆了口氣,道:“人言物議誠然可畏,但皇上既然推心置腹如斯,臣也只好勉爲其難,假此經略之名,希望能讓那些人清醒清醒了。”
“不是假經略之名。”朱翊鈞卻搖頭道:“讓你經略你就好好經略,這七鎮的事——兩總督六巡撫(薊鎮、昌平沒有巡撫,兩者並歸順天巡撫所轄)都由你管着,除了暫時不真正發動對圖們的決戰之外,各項備戰的事宜你都提前經略起來,我看這也是好事,可以準備得更充分些。”
高務實遲疑道:“不是故佈疑陣嗎?臣本意只是……”
“我知道。”朱翊鈞擺手道:“但布日哈圖可不蠢,咱們若只是單純的故佈疑陣,我看布日哈圖只怕是看得出來的。還是的真正做些事情,甚至要展現一下你這個經略的權威,讓布日哈圖發現你的確能調動這七鎮之力,那樣他纔會有所畏懼。”
高務實愕然道:“可是臣連這經略該駐於何處都沒有考慮過……”
朱翊鈞無所謂地道:“那你就現在趕緊考慮。嗯……不過我覺得你最好不要離京太遠。”
高務實問道:“這又是爲何?臣剛剛想要不要乾脆去大寧,這樣圖們肯定最緊張不過。”
朱翊鈞搖頭道:“那肯定不行啊,你是戎政侍郎,你人都跑去大寧了,禁衛軍誰管啊?”
高務實大吃一驚:“既然要真做經略,臣這本兼各職不先卸任嗎?”
“爲什麼要卸任?”朱翊鈞把眼一番:“禁衛軍和生產建設兵團剛有點樣子,你這時候卸任了,誰管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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