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霞先生曾經說過,錢能解決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除非沒錢。
就像朱瞻基說的那樣兒,海寧縣和仁和縣能扣着百姓一時,難道還能扣着百姓一世?
就算他們真是王八吃秤砣一般的鐵了心扣着百姓不放,對於手裡握着一百萬貫貸款的楊少峰來說也不算什麼大問題。
畢竟,順天府那邊就有大量的勞工,遠在交趾的李彬還在不停的蒐羅勞工,就連倭國那邊也能提供大量的勞工過來。
而在這些勞工裡面,像交趾勞工和倭國勞工都是完全不用給錢的,最多也就是個包吃包住。
除此之外,那些喜歡上了在工地幹活掙錢的大明百姓是需要給工錢的,每個人每天十五文的工錢,這個沒辦法少。
而且楊少峰還打算給一部分表現極好的韃靼勞工和瓦剌勞工轉正,讓這些被瓦剌抓來的韃靼人,被韃靼抓來的瓦剌人,也能和大明的百姓一樣拿工錢,甚至慢慢的擁有大明的戶籍。
毫無疑問,這些人現在是在大明出苦力沒錯,可是好歹也是能吃飽穿暖,對比起以往在草原上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窮日子,現在的生活無疑就像是在天堂一般。
這些人會感激給了他們活路的大明,會感覺給了他們吃穿的楊少峰,但是這些人卻會暗中記恨着當初把他們抓來大明的阿魯臺和馬哈木等人。
很顯然,隨着越來越多的“草原勞工”轉化成大明百姓,阿魯臺和馬哈木也會越來越乖巧。
當然,楊少峰敢拿着幹仁後小松和足利義持的腦袋對天發誓,自己做的這一切絕對是出於公義,而不是出於坑人的私心。
人心這個玩意兒,向來就是個很複雜的東西。
……
鄧真幾乎都快要麻木了——現在已經絲毫看不出來有什麼官老爺的架子,也不像個讀書人,黝黑的臉龐反倒是像個真正的苦力民夫一般,就連身體也照比往常壯實了許多。
楊少峰這個人確實挺可恨的,比如說經常牽着一隻牛犢子大小的獒犬在工地上晃悠,比如經常在工地上罵罵咧咧的,比如經常和皇太孫兩個人在工地上烤羊腿烤生蠔烤蝦烤一切他們能想到的東西。
尤其是最後一點,那是真的招人恨——工地上的飯菜再怎麼香,骨頭湯再怎麼好喝,也沒有燒烤誘人……
然而再怎麼心中暗恨,實際上也是沒有半點兒鳥用,人家該遛狗的照樣遛狗,該燒烤的照樣燒烤,從來都是一副我從我素的模樣。
而鄧真又不得不承認,除了放浪形骸和有失體面這麼兩個罪名之外,自己根本就沒有找到能彈劾楊少峰的地方。
在工地上混了幾個月,跟許多即墨的百姓都混熟了的鄧真,其實心裡很清楚,楊少峰這個人看上去不是什麼好東西,實際上也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即墨的百姓偏偏就吃他這一套。
在許多百姓看來,官老爺嘛,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要是天天跟普通人一樣喝糠咽菜,那纔不正常呢!
尤其是鹹蛋知縣這樣兒的,你管人家遛不遛狗的幹什麼?人家沒放狗咬人吧?你管人家燒烤不燒烤的幹什麼?人家沒從百姓嘴裡搶食吃吧?
反倒是這些在工地上出苦力的青壯,頓頓有肉有菜,大魚大肉的吃多了,日子比往常種地的時候不知道要強了多少!
還想怎麼樣?
同樣的問題,朱瞻基也問過楊少峰,而且是拿着楊少峰當初教訓伊逍和白庚的說法來問的楊少峰“子曰,先之,勞之,曰無倦。現在咱們這麼幹,是不是有點兒招人恨?”
楊少峰當時也是很確定的點頭,然後繼續死性不改的跟朱瞻基一起跑到工地邊上大吃大喝。
再怎麼招人恨又有什麼關係?
什麼時候辦什麼事兒,在什麼山就得唱什麼歌兒——現在是需要身先士卒去帶動百姓勞作的時候麼?
非得跟百姓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事事身先士卒,做好表率,起帶頭作用?
扯蛋!
和中堂說的好啊,官都救不了,還救什麼民?
官員沒有個官員的樣子,還指望着他們能好好對待百姓?
至於現在乾的這些招人恨的破事兒,不過是做個樣子給百姓們瞧瞧,讓他們知道讀書到底有多重要,省得一個個的沾了便宜還唧唧歪歪的。
鄧真不清楚楊少峰的這些理論,更不知道和中堂的至理名言,萬般無奈之下只得等着月底的時候結了近半年的工錢,然後罵罵咧咧的回京城去了,順便把一路上其他州縣的官員給噴了個遍——憑什麼即墨的百姓就能大魚大肉,其他地方的百姓就只能吃糠咽菜?
就是因爲這些辣雞官員們無能!噴他們!
只不過,剛剛回到京城,在朝堂上過了一把噴人的癮之後,鄧真又被朱老四給叫到了宮裡。
然後鄧真就被朱老四扔過來的奏章給嚇到了。
《論土地兼併與王朝興滅疏》
題目很嚇人,內容更嚇人,署着朱瞻基的名字,就讓這份奏疏變得分外嚇人,嚇得鄧真只看了一篇開頭的內容之後就幾乎不敢再往下看!
朱老四卻饒有興致的盯着鄧真道:“怎麼不看了?鄧愛卿是去過山東的,朕倒是很好奇,山東的情況,或者說天下的情況,是不是真的像這封奏疏裡說的那樣兒?”
眼見着鄧真有些遲疑,朱老四又接着道:“莫非鄧愛卿有什麼顧慮?”
鄧真想要伸手去撓滿是冷汗的後背卻又不敢,當下也只得藉着躬身行禮的機會讓後背稍微舒服一些,然後纔開口說道:“啓奏陛下,臣……”
朱老四呵呵笑道:“鄧愛卿儘管說,我大明祖制在此,向來不會因言而罪人,愛卿又何必顧慮太多?”
鄧真道:“啓奏陛下,歷朝歷代的田地變化,無論宮中還是戶部,想來都是有備檔可查,奏疏內容如何,一查便知。”
朱老四臉上的笑容不變,語氣卻略微重了幾分:“朕想要聽的,是愛卿在這一路上實際看到的,卻不是那些冷冰冰的數字。
如果真想看數字,奏疏裡面有,愛卿只需要翻到最後面幾頁,就可以看到歷朝歷代田畝、丁口數據的變動,又何必來問愛卿?”
鄧真躲無可躲,當下只得把心一橫,粗略的將奏疏看完之後梗着脖子道:“啓奏陛下,奏疏之中所言,在山東可得印證,自山東一路北上京城,同樣可得印證,並無半分虛假!”
“哈哈哈!”朱老四忽然笑了起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然後繞過桌子,走到鄧真的身邊後誇讚道:“好!
國朝養士百年,終究還是有人敢說真話,總不至於所有人都歌頌盛世,粉飾太平!朕心甚慰,甚慰!”
誇完了鄧真,朱老四卻又繞回到了椅子上,指着鄧真手裡的奏疏道:“愛卿一路所見,果真如這奏疏裡面所說麼?”
鄧真橫下心來,咬牙道:“啓奏陛下,不止山東,便是別處,也是如這奏疏裡所言,家中有些錢財的,自然可以供養家中子弟讀書,待有人做了官或者行了商,家中錢財更多,便可置辦更多的土地。
可是這土地總是有數的,有人得了一畝地,就會有人失了一畝地,越是貧苦的百姓便越是貧苦,所謂窮不過三代,大多不是三代之後能夠發家,而是三代之後便徹底絕了香火,再也活不下去了。”
朱老四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鄧真的說法,然後又接着問道:“愛卿以爲奏疏裡面所言的法子,如何?”
鄧真躬身道:“啓奏陛下,臣以爲奏疏之中頗有可取之處,卻又有許多地方過於理想,根本就無法實現。”
也不待朱老四開口詢問,鄧真就直接解釋了起來:“譬如大棚種菜,又比如兩季稻的說法,這兩種法子固然是好,但是地力卻無法支撐,關中便是明證。
又譬如吸引百姓入城做工,讓更多的百姓不再依賴土地,這法子固然是好法子,可是同樣沒有考慮到糧食的需求。
臣自山東一路北上,即墨、河間兩地已有大量百姓拋棄田地去做工,以致於田間荒蕪,雜草叢生,所需糧食只能靠從外地購買調入,一來影響外地的糧價,二來兩地米貴,居之不易,包括京城,自然也是如此。
還有,引進高產作物的想法固然是好,可是依臣之愚見,高產的作物,必然需要更肥沃的地力才能支撐,若是沒有給土地休養恢復的時間,那再高產的作物種子,只怕也高產不起來吧?
關中之地當年如何肥沃,自秦時起便是天下的中心,可是如今又是什麼樣子?”
朱老四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愛卿所見,倒是和夏愛卿、楊愛卿的意見不謀而合。
瞻基和那楊癲瘋只想着折騰,許多深處的東西卻沒有想到,正是需要鄧愛卿和夏愛卿這樣老成持重的臣子輔佐。”
鄧真的心裡慫然一驚,接着便深深的低下頭,死死的打量着腳上的靴子,似乎上面的花紋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朱老四卻是呵呵笑了一聲,吩咐道:“朕乏了,愛卿若是有什麼好的想法,不妨遞個奏疏給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