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鋪路再澆水成冰的方法,理論上來說,是可以用在大多數的建築材料運送上的,尤其是丹陛石之類的玩意。
一休宗純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着道:“從來沒有感覺像現在這麼充實,現在的我,已經告別了過去的我。”
儘管沒聽明白一休宗純在說些什麼,楊三還是笑了笑,說道:“努力吧,後面還有丹陛石要運送,等着這些都完成了,估計也就到了小年,到時候我帶你好好在順天府裡走走。”
一休宗純一愣住,反手指着自己,問道:“我?可以在順天府裡走走?”
楊三認真的點了點頭,說道:“沒錯。你這段時間一直都很努力,我能看得到。我會去找上面的人申請給你放幾天的假期。”
一休宗純頓時就激動起來。
在工地上當了差不多一個來月的勞工,一休宗純的心裡很清楚,工地上這些管控着“勞工”的工頭是可以替自己手下表現出色的勞工申請假期的,每個月可以申請一天到兩天不等的假期。
只不過,人有親疏遠近,這些工頭們也不例外,假期大多數都被分配給了那些大明各地來服勞役的囚犯,倭國和交趾勞工們基本上撈不着休假的機會。
至於那些普通的大明百姓,則是沒人能替他們申請假期——只要他們自己不在乎工錢,想什麼時候休息就什麼時候休息,根本就沒人管。
眼見着如今這個好事兒落在了自己的頭上,一休宗純的心裡既有被人賞識的激動,也有即將休假帶來的興奮。
只不過,轉念一想,一休宗純的心裡又充滿了失落感。
“勞工”和勞工是不一樣的。
大明的囚犯勞工有工錢可以拿,哪怕比普通的大明百姓能拿到的工錢少了許多,可是那也是有工錢的。
而跟自己一樣的這些“勞工”,則是沒有一文錢的工錢可以拿,吃住方面比起那些大明的囚犯勞工都要差上許多。
一休宗純有時候都特別痛恨這些囚犯勞工,恨他們不爭氣,恨他們給大明抹了黑,更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份和他們換一換,自己一定老老實實的遵守大明律!
眼見一休宗純的神色有些黯然,楊三好奇的問道:“怎麼了?”
一休宗純雙手合什,唸了聲佛號,說道:“從倭國出來之時,身上便沒有帶上錢,如今有了假期,其實也無處可去。”
楊三哈哈笑了幾聲,從袖子裡掏出一串串着繩子的銅板,拍到了一休宗純的手裡:“我還當你是想家了,想要回倭國瞧瞧呢。如果是想家,那兩天的假期可不夠用。
不過,如果是錢的問題,你就不用擔心了,我特意向上面申請了一貫銅錢,這是獎勵給你的,只要不大手大腳的花銷,這一吊錢也夠你使好久了。”
楊三倒是沒有忽悠一休宗純——按着現在的物價,這一千文錢大概可以買到四百斤米,或者8斤上好的豬肉,又或者五十斤的豬,又或者二十多隻活肥雞。
一休宗純打量着手裡的銅錢,忽然就感覺有些不捨。
這可是自己流着汗水換來的,一枚銅板上面不知道沾了多少汗水,若是就這麼花了出去,未免太過於敗家?
楊三自然不知道一休宗純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只是拍了拍一休宗純的肩膀,說道:“走吧,後面還有許多活要幹呢,就算要出去逛逛,也得過幾天休假了的。”
幾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楊三告了假,便帶着一休宗純和其他幾個“表現好的勞工”離開了工地。
換上了楊三給的一身便裝,懷揣着楊三給的一千文工錢,一休宗純頭一次能站在工地的外面,打量着眼前的工地。
跟地小民寡的倭國不同,大明實在是太大了,光是這眼前尚未竣工的皇城,就已經快要趕上倭國的整個京都了——在整體的都城規劃中,皇城佔據的面積並不大,連十之一二都不到。
站在一休宗純的身旁,楊三忍不住笑着道:“眼前的皇城,大概還有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就能完全竣工,剩下的就是外面需要營造的部分了。實際上,整個都城想要完全竣工,還需要十幾年的時間才行。”
一休宗純無言以對。
曾經央着楊三替自己尋來不少書看的一休宗純根本就想象不到,或者說出身於倭國的他根本就無法想象,書裡面寫的那些幾十萬人的戰爭究竟該是個什麼場面?那些動不動就千萬裡之遙的路程到底又該有多遠?千仞萬仞到底又是什麼個概念?
偏偏這些又是真實存在的。
一休宗純記得很清楚,自己曾經在閒聊的時候試探着問過楊三一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也關係着自己如果能回到倭國,又該怎麼去做。
如果有幾百人甚至是幾千人起兵造反,官府要花費多大的代價才能將之平定?
一休宗純至今都記得楊三當時滿頭霧水的表情,還有語氣中的疑惑:“隨便兩個莊子都能拉出百十號人械鬥,幾千個人說造反?那也能叫造反?
當然,如果一定要說這是造反的話也行,而且這幾千個人都是青壯的話,再略微裹挾一些平民進去,人數很容易就能擴展到幾萬。
然而普通的,沒有經受過訓練的青壯和平民,數量再多,也沒辦法對衛所形成威脅,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羣會走動的軍功。”
然後一休宗純就一直在琢磨着,如果自己組織起幾千個武士造反,幕府會如何應對?自己會不會是楊三嘴裡的會走動的軍功?
楊三眼看着一休宗純忽然沉默了下來,便笑着問道:“怎麼了?可是又想家了麼?”
一休宗純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也不知道哪年才能回到倭國。而且……”
見一休宗純有些遲疑,楊三一邊帶着一休宗純往街市上走,一邊笑着鼓勵道:“而且什麼?是不是在倭國還有什麼親麼割捨不下?”
一休宗純搖了搖頭,嘆道:“自從母親大人去世以後,我在倭國就再沒有什麼親人了。
楊三哥知道麼,倭國朝廷昏聵無能,幕府橫徵暴斂,全不管倭國百姓的死活,而百姓身處其中猶不自知。
如果楊三哥不知道的話,那我來告訴你,倭國的百姓,可能從來就沒有吃過哪怕一頓真正意義上的飽飯。
即便如此,他們還要向倭國的朝廷交賦納稅,他們還要讓家裡的男丁跟着大名守護們去打仗。你說,這樣兒的倭國,還有希望嗎?”
“不知道”,楊三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一個順天府的工頭,這種情況,哪裡又是我該操心的?倒是你,你好好上工幹活也就是了,想這些事情幹什麼?倭國是好是壞,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一休宗純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開口說道:“我始終是個倭國人,我做不到眼看着倭國就這麼走在錯誤的道路上。
我想,最好的解決辦法,大概就是有人能夠站出來,推翻倭國的朝廷,帶着倭國的百姓請求內附,徹底成爲大明的一份子。這大概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如果不行,那麼就讓倭國的百姓和我一樣,到工地上來做勞工吧,最起碼可以吃得飽,穿得暖,睡得好。”
楊三搖頭道:“內附?這大明的千千萬萬百姓就足夠讓人頭疼了,你還想讓倭國內附?我覺得朝堂諸公們未必願意。
至於你說的讓百姓們來做勞工,這個倒不是不行。只是,你想過沒有,順天府的工地完工了之後,他們這些人又該何去何從?回到倭國繼續過以前一樣的日子嗎?
司馬君實在《訓儉示康》曾經說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當他們習慣了大明的生活,他們還能回到倭國嗎?就算是你,你還願意回倭國去做個苦行僧嗎?”
“不願意。”
一休宗純搖了搖頭,老老實實的說道:“就算我願意,也沒辦法再回到過去那樣兒的生活了。”
見楊三滿臉不解的表情,一休宗純便解釋了起來:“禪心已亂啊。
如果不是楊三哥你自己說出來,又有誰能相信,能說出《訓儉示康》裡面名言的你,居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莊戶?又有誰能想到,這些工地上的大明百姓居然還要識字讀書?
現在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到我在這裡吃飽穿暖,而倭國的百姓卻還要在風雪之中苦熬,說不定哪天就會被凍死,被餓死,更別說什麼讀書識字了。”
楊三拍了拍一休宗純的肩膀,嘆了一聲道:“好好上你的工,好好表現,爭取早點兒從工地離開,說不定你還會有回到倭國的那一天。”
見一休宗純就要行禮道謝,楊三連忙側身避開,說道:“別謝我,我能幫你的也就是這些,剩下的事情,我也幫不上你什麼。”
說完之後,楊三又接着對其他幾個“表現好的勞工”說道:“拿好我給你的木牌,那是你的身份證明。沒了這個,你們就算是被人打死,也不會有人替你們主持公道。
還有,如果一會兒不小心跟我走散了,就自己回工地上去,也不用想着逃跑,沒有路引,你們連順天府的城門都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