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一看到朱老四那張又黑又臭的臉,就忍不住想到了楊家莊子的兩頭獒壓犬的大黑臉,幾乎是同樣的黑。
而且就跟那兩頭已經打遍莊子無敵手,下口之前不喜歡叫的獒犬差不多,當今這位皇帝在殺人之前也不喜歡多廢話……
夏原吉知道自己這是腹誹君王,是屬於典型的大不敬,但是怎麼看朱老四那張充滿殺氣的臉都想笑怎麼辦?
高坐在龍椅上打量着羣臣的朱老四臉色愈發陰沉,望着神思不屬的夏原吉冷哼一聲道:“夏原吉?你在想什麼?”
一聽朱老四直接喊了自己的名字,連愛卿兩個字都給省掉了,夏原吉頓時心中一緊,再聯繫到行在宮門跪了一地的老農,心中就更加的忐忑不安了。
略微思索一番,夏原吉就躬身道:“啓奏陛下,臣在想宮門處跪着的老農,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一百餘位老人跪在宮門之外?”
朱老四冷笑道:“什麼事情?你戶部幹了什麼事情,你自己心裡不清楚?”
說完之後,朱老四又扭頭對無心吩咐道:“去將宮門處的老農都帶到這大殿上來。”
無心匆匆忙忙的去了,朱老四則是從龍椅上起身,來回踱着步子,說道:“天下承平?營建新的都城?國庫豐盈?寶鈔慢慢開始流通?
狗屁!
就在剛纔,朕在宮門處親眼見到一百餘位邯鄲來的老農跪在那裡,你們知道他們來幹什麼嗎?他們打算來問問朕,問問朕還能不能給他們一條活路!活路!”
夏原吉疑神疑鬼的打量着身邊的同僚,轉而又掃視了一遍大殿裡的諸位大佬,然後學着諸位大佬的樣子把腦袋低了下來。
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想起來洪武年間被洪武皇帝所支配的恐懼感——今天這事情如果不能解決,估計在永樂年間就要重現洪武年間帶枷辦公的一幕了。
朱老四望着下面一衆低下頭的朝臣,哈的冷笑一聲,伸手指着朝臣們怒道:“你們猜猜,到底是什麼才能讓一百多個老農不顧生死的進京告御狀?嗯?”
說完之後,朱老四就直接將目光投向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琦:“朕記得,剛剛上朝的時候,還有人請斬楊癲瘋,人是你們御史臺的吧?”
陳琦一臉懵逼的出班,躬身道:“啓奏陛下,是監察御史陳默。請斬楊癲瘋,概因此賊盤剝無度,百姓民不聊生之故。”
朱老四忽然笑了,笑的有些瘮人:“民不聊生?都察院監察御史確實有風聞奏事之權,可是他們都風聞到了什麼?順天府百姓有幾個人在罵那楊癲瘋?之前他所治的邊市城可曾有人罵他?因他而受益的百姓有多少?
風聞奏事?爲什麼都察院就風聞順天府的百姓民不聊生,其他地方的百姓生死卻全然不見?什麼時候,都察院的御史言官成了博取清名之徒?”
望着低頭不語的陳琦,朱老四冷笑一聲道:“難怪楊癲瘋罵你們御史臺的言官就跟瘋狗一樣,朕看來,倒也沒有罵錯!
擬詔,御史陳默攀誣同僚,無實證而妄言,革其職,發配楊癲瘋手下爲工!”
陳琦躬身拜道:“啓奏陛下,臣,不敢奉詔!”
朱老四盯着陳琦道:“不敢奉詔?”
陳琦道:“是,臣不敢奉詔。御史臺監察御史原本便有風聞奏事之權,至於事情如何,當由陛下派遣有司覈實。陳默雖有錯,然則罪不至此,故而臣不敢奉詔。”
朱老四呵呵冷笑一聲,指着陳琦罵道:“滾出去!滾到宮門口去跪着!”
陳琦又向着朱老四拜了一拜,這才慢慢退着出了大殿,直接往宮門口而去。
夏老摳一看事情要鬧大,忍不住出班奏道:“陛下息怒!”
朱老四眼看還有人敢跳出來,頓時就神色不善的盯着夏原吉道:“你讓朕息怒?朕倒是好息怒,不過這一百多位老農的怒火,誰來給他們息掉?”
訓斥完夏原吉之後,朱老四又望着剛剛進入大殿的一百餘位老農,擺了擺手道:“都不用行禮了,隨便坐下就行了。”
眼看一百多位老農都是一臉懵逼的模樣,朱老四乾脆慢慢的走了下來,來到老農中間之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擺了擺手道:“大家夥兒都坐下,俺就這麼跟大家說說話。”
這一百多位老農終究是膽子大一些的居多——畢竟之前都做好丟了性命的準備,如今皇帝讓自己坐下,自己又有什麼不敢的?
朱老四望着慢慢坐下來的老農,這才笑呵呵的道:“哎呀,這一晃都一二時年的時間過去了,上一次在南京的時候,俺還看過父皇這麼跟百姓說話。那個時候俺就在想,俺在北平當這個燕王,怎麼着也得跟父皇一樣對待治下的百姓。
卻不曾想,如今俺當了這個皇帝,卻把初心給忘了,以至於給大家夥兒添了麻煩,是俺這個皇帝的錯啊。”
趙老五忽然指着朱老四道:“你不是?你不是剛纔?”
朱老四哈哈笑着道:“對啊,剛纔俺打算出門去走個親戚,不曾想正好遇到了大家夥兒來打俺,所以這不就回來了?”
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好像還罵了皇帝,趙老五頓時臉色大變,忽地從坐着轉爲跪着,伏地拜道:“剛纔俺罵了皇帝,請皇帝治罪!”
朱老四哈哈笑着道:“你先坐好,咱們慢慢說。要俺說啊,這皇帝當的不好,就該罵,你罵是對的,俺不怕你罵,就怕你憋在一股火在心裡不罵出來。
剛纔老哥哥問俺,說要問問這皇帝跟那些害民賊是不是一夥兒的,俺這不就把這些官兒都喊過來了?
父皇當年起兵反元,靠的可不是那些害民賊,而是靠的跟你們一樣的天下百姓,所以俺肯定是跟你們一夥兒的。”
向着夏原吉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身邊的一點兒空地,朱老四道:“來,你也過來,跟大家夥兒說說。”
夏原吉一臉懵逼的走到朱老四身邊坐下,又一臉懵逼的望着朱老四身邊的老農,忽然之間就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了。
朱老四見夏原吉這般模樣,便直接說道:“邯鄲連年水災,官府卻催逼無度,以致百姓失地,甚至賣兒鬻女求生。這些老哥哥來順天府,就是想問問俺這個皇帝,到底還給不給大家一個活路?夏尚書,你是戶部堂官,你來說說?”
夏原吉遲疑了半晌,最終還是紅着一張老臉,對着衆多老農說道:“是我這個戶部堂官的錯!衆位老哥哥可能不知道,我們這些堂官都是在京城或者順天府,還真就不知道邯鄲連年水災的事情,要不然的話,就算是我們這些堂官不說,陛下肯定也會讓戶部開倉賑濟的。
如果衆位老哥哥不信,可是打聽打聽前年的遼州水災還有臨清水災,朝廷可都是開倉放糧的,不可能眼看着百姓受苦而不聞不問。”
夏原吉的話音落下,朱老四就接着說道:“不管咋的,反正俺這個皇帝肯定有錯,是俺對不住大家,今天就給大家一個交待!”
沉吟了一番,朱老四直接對着一衆老農說道:“邯鄲往年積欠的賦稅,免!包括今年和明年的賦稅,全免!不管該收多少,全都給大家夥兒免掉,然後內帑出錢補足,可好?”
趙老五遲疑着道:“那個啥,內躺是誰?能有這麼多錢?”
夏原吉適時的開口說道:“內帑是皇上的私房錢,皇上說把大家欠下的賦稅都給免掉,然後自己掏銀子替大家補上!”
一聽夏原吉這麼說,許大就連忙擺着手道:“那不行,那可不行,俺們咋能讓皇帝替俺們掏錢?俺們就是想問問,到底能不能緩一緩,晚兩年再交,好歹別逼得這麼緊就行了。”
朱老四擺了擺手,對許大說道:“老哥哥啊,是朕這個皇帝的錯,那朕就得認,不能老讓大家夥兒遭罪是不是?
都說皇帝是天子,百姓是子民,那你說,朕這個當皇帝的,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家百姓受苦?從盤古開天到如今,他就沒這麼個理兒啊,對不對?”
想了想,朱老四又對許大說道:“對了,各位老哥哥,還有邯鄲那些沒有來的鄉親們,家裡都有兒子孫子啥的吧?”
許大點了點頭,答道:“有,家家都有,真要是沒有兒子孫子,俺們也就不合計着來找您了。就像這個趙老五,他家兩個兒子,七個孫子,個頂個都是棒小夥子,十里八鄉那是出了名的,要不是這連年水災活不下去,只怕那說媒的媒婆都能踩破他家的門檻。”
朱老四嗯了一聲道:“兒孫多了好啊,俺這個皇帝也一樣,家裡也是好幾個兒子,孫子也有好幾個。有時候俺也都頭,都說養兒不易,又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俺也不是不知道養娃子的難。
現在邯鄲都難成這樣兒了,家裡孩子又多,就算是免了往年的賦稅積欠,這日子也不好過吧?”
趙老五一拍大腿,哎的嘆了一聲道:“誰說不是呢?可是再難他也得活下去不是?”
朱老四嗯了一聲道:“要是衆位老哥哥信得過俺,那俺倒是有個法子,這就給大家夥兒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