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需要足夠長的距離,來提速衝陣。
川軍白桿兵還相距甚遠時,金軍烏真超哈的統帥,穆棗花,已經毫不猶豫地下令炮手點火。
“砰……”
第一枚鐵彈,就像此前攻擊廣順關城牆時一樣,以一個並不高拋的弧度,飛了出去,射向遠處密集的騎兵陣線。
接着是近旁火炮發出的第二、第三枚鐵彈。
皇太極率領諸小貝勒貝子,以及鰲拜這樣的悍勇家將,分佈於塹壕左右,準備在金軍火炮完成有效射擊、阻礙了川軍前進後,就下令那些力大無窮的步弓手,開始第二輪殺戮,然後再從兩翼分進合擊,獲得與明軍騎兵等量齊觀的速度後,拼個你死我活。
時至此刻,皇太極再是表面上張揚出要親自陣斬馬祥麟的氣勢,內心深處,依然不可抑制地期待,飛向明軍騎兵的炮彈,能先把那個比趙子龍還勇武的川蠻子,炸成齏粉。
可是,他失望了。
第一批的十幾發炮彈,都落在了明軍騎兵陣線的前頭,震耳欲聾的響聲,和騰空而起的塵土,只令白桿兵陣中傳來一些馬匹的受驚嘶鳴。
但畢竟是訓練有素的戰馬,很快就在作戰經驗豐富的主人的控制下,調整狀態,修復了陣型。
“奴才該死,頭一回在原上接敵,奴才估算有誤,”騎在馬上的穆棗花,大聲向皇太極請罪,又轉向隸屬於嶽託鑲紅旗的炮長高喊,“快清膛,裝填第二輪鐵彈!”
炮長與炮手們哪敢有分毫拖沓,麻利地照辦。
皇太極眼看川軍兵鋒又近了百步,無數馬蹄踏起的煙塵已和尚未散盡的炮火硝煙融爲一體,哪裡還顧得上訓斥穆棗花,只揮起大刀,先於尼堪婦人下令道:“點火,快點火!”
一個平素裡就頭腦精明的炮長,將猶豫的目光投向穆棗花。
剛刷完炮膛就點火,管子還太燙了,犯忌諱。
他的探尋,卻換來棗花額真的怒斥:“你們這些奴才迷糊個啥,沒聽到四貝勒的號令嗎!”
幾個炮組的金兵趕緊遵命,但片刻後,塹壕後就情形突變。
“砰!”
“啊……啊……”
遠比正常發射響得多的爆炸聲,伴隨着一聲聲慘叫,幾乎同時響起。
與金軍已經習慣了的炮口火光與白煙不同,這一次點火後的畫面,猶如己方陣地被敵人的炮彈擊中。
一大團一大團的烈焰中,鐵片、泥土、草屑、炮手的殘肢,飛濺開去。
“炸膛了!”
排在邊緣的三四門炮,尚未點火,目睹了同伴血肉橫飛的駭人景象的炮手們,驚恐地呼叫着,清膛手扔了羊毛刷,點火手扔了引藥杆子,紛紛四散奔逃。
由於爆炸的距離很近,正白旗的左右翼和中軍,不少馬匹也受到驚嚇,引發一陣混亂。
“十四貝勒!”穆棗花打馬後退,又迅速地轉向右邊,試圖趕開多爾袞那匹應激嚴重的坐騎,避免馬蹄踏到已經摔下馬的少年貝勒。
她面上急迫倉皇,心裡卻欣喜若狂。
成功了!
許三給的強水,真的能在三四日間,將炮管內壁腐蝕得坑坑窪窪,令用鐵範澆築的銅鐵合金表面,還不如老舊的泥範成型的炮管平整。
穆棗花不敢託大,左右今日便是決戰的終極時刻,因而她提前發射了第一輪,目的就是讓已經廢了的炮管,雪上加霜。
扛住第一輪火藥燃燒的內壁,又在皇太極的急令下,短時間內就迎來又一次的高溫,終於炸膛了。
“十四貝勒,快上我的馬。”穆棗花伸手去拉多爾袞。
多爾袞畢竟也是自幼弓馬嫺熟的,借力一躍,翻上馬背,坐在穆棗花身後。
“放槍!明軍衝上來了!放槍!”穆棗花策馬來到朝鮮火槍手的後陣,發號施令。
這些僞裝成異族僱傭兵的漢人戰兵們明白,此刻仍不能露出分毫破綻。
槍聲響了。
幾兩重的鉛彈,雖不如炮彈神威赫赫,但在火炮炸膛後,火槍隊這麼快就向敵人發起殺招,迅速地將金軍的士氣拉回正軌。
可惜,不知道是朝鮮人自己也慌了,還是川軍的速度太快,火槍的發射,依然沒有給皇太極帶來希望看到的場景。
“主子,這些朝鮮狗奴才,怎麼打不中尼堪騎兵啊!”
皇太極身邊,鰲拜吼道。
這對主子和奴才,又怎會曉得,火槍手們剛剛裝填的,都是泥丸。
眼看着川軍那熟悉的楔型陣線又近了百步,皇太極哪裡還顧得上再去咒罵那些朝鮮廢物。
“命令步弓手,射箭!”
屬下親兵立刻發出旗語,女真人中最優秀的獵手們,在頃刻間,就舉起了重弓,鹿角或牛角磨成的扳指,抵住弓弦。
絃音響成一片,箭矢呼嘯而去。
那如烏雲般壓過來的黑色陣線上,終於有騎士中箭倒地。
但是,金軍對陣明軍的戰機,已經因爲火器營掉鏈子,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川軍眼看就要越過塹壕了,金軍的騎兵再不衝出去,將會因無法獲得對等的速度,而被擊潰。
皇太極於是等不得再發幾陣箭雨,就吆喝旗官們發令騎兵們衝鋒。
驚天動地的吶喊聲響起,側翼的鑲紅旗的嶽託,顯然也已在這短暫的幾個瞬間裡,看清了正白旗遭遇的狀況,明白了皇太極因形勢有異而迅速改變的戰場方略。
鑲紅旗的騎兵與步兵們,於是也像潮水般涌來,試圖打擊川軍的側腰,或者圍剿川軍後頭那些數量亦很客觀的明軍步兵。
“砰……砰……”
突然之間,鑲紅旗陣營裡,也次第響起炸雷聲,一蓬蓬血雨隨即飛濺起來,又是人仰馬翻的哀嚎響成一片。
押陣指揮的嶽託,驚異地脫口而出:“什麼東西?那些和川軍不一樣的明軍,何來火槍。”
前頭奔來一個督軍的巴牙喇,急急稟道:“主子,不是火槍,他們在扔烏朵。他們的烏朵,怎麼會像炮彈一樣,炸開吶!”
……
“娃娃們扔得好!哎呀,帶勁帶勁,宋先生整出的這個手炮,還挺管用!”
明軍的步兵陣中,滿桂興奮地喝彩。
鄭海珠盯着宋應星做出的原始手榴彈,經過這位晚明天才的科學家潛心試驗和改進後,確保了“延遲時間”和“殺傷半徑”的有效性,武裝了代郡子弟的鴛鴦陣後,令這些步兵,在與敵人發生近身格鬥前,先施行了比放箭更有殺傷力的中遠程打擊。
代郡子弟初嘗甜頭,士氣大振,哇呀呀怒吼起來,但嚴格維持着鴛鴦陣陣型,跟着滿桂的百餘精騎,往鑲紅旗撲了過去。
滿桂血脈僨張,儼然又回到了當年在灤河岸邊大破正藍旗德格類所部的場景中。
他無視那些未被手雷炸死炸傷的韃子步兵拉開的重弓,拍馬加速,專挑鑲紅旗兵鋒的銀甲巴牙喇殺去。
“他孃的,官大一級壓死人,馬總兵不讓咱打正白旗,怕老子一刀砍了他要收拾的皇太極,老子就掙他三四十個巴牙喇的人頭,再活捉嶽託,左右不能輸給那川蠻子!”
滿桂獰笑着,揮舞大刀,擋開幾個不知好歹要上來砍馬脖子的韃子紅甲兵,上身往右一探,和騎馬的巴牙喇交錯之間,看準時機,刀尖直刺對方被護具圍住的咽喉部位。
“噗……”
滿桂驚人的力量與鋼刀過硬的品質,毫無懸念地擊穿了面甲的防護,巴牙喇的喉嚨被隔開,動脈血瞬間噴涌而出。
“第一個,老子數着數呢!”
滿桂得意地大笑,接着又砍殺了三四個銀甲兵後,很快回身去看代郡青壯組成的殺手隊的戰績,確定那些初次實戰的兒郎們,雖然已開始出現傷亡,但大部分鴛鴦陣的陣型仍保持完整。
滿桂還想尋找荷卓的身影,但這念頭終究只是一閃而過,他迅速地回到激戰的心氣中,呼喝着左右那些跟隨自己多年的宣大籍精銳,直往鑲紅旗的帥旗方向衝去。
而更遠的草坡上,馬祥麟所部,已與正白旗戰成膠着狀態。
無數銀光耀眼的鉤鐮槍,成了韃子戰兵的索命繩。
一些老兵經歷過當年的撫順之戰,又聽正藍旗的包衣們渲染過灤河之戰,他們今日在心理上,對從主將到軍容士氣,都沒有任何變化的川軍,說一點都不畏戰,是不可能的。
但四貝勒的那個年輕家將鰲拜,揮舞狼牙棒直奔馬祥麟而去的氣勢,稍稍鼓舞了幾分軍心。
在擊落了幾個川軍騎士後,鰲拜終於衝到了馬祥麟附近。
馬祥麟剛剛刺中了一個正白旗的紅甲兵,感到一團疾風似的黑影自側面襲來,乾脆藉着戳中紅甲兵的力道,在自己的馬上一俯身,躲過鰲拜揮過來的狼牙棒。
鰲拜的馬頭,擦着對手的馬屁股,交錯而過,再回來要對峙時,馬祥麟的兩個最得力的家丁,已經包抄過來。
“少主,這個狗韃子交給我們,你去挑那皇太極!”一個家丁大聲喊道。
馬祥麟正作此想,毫無遲疑地調轉馬頭,挺槍向前,一路左掃右刺,殺開一條通道。
與滿桂等猛將的虎吼陣陣不同,馬祥麟在戰場上始終是沉默的,就連殺敵用勁時的粗喘,也似乎被他壓在了胸膛裡。
但他所到之處,長槍招式又快又狠,劃破空氣帶來的“唰唰”風聲,比任何一種雄性動物的嚎叫,都更令敵人心驚膽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