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養肥了再殺(下)

被一塊鐵片擦過額頭的盧卡斯將軍,由下屬用緞帕使勁壓着傷口,架到甲板下層。

炮聲,槍聲,箭矢的呼嘯聲,附近戰船接弦後雙方的砍殺聲,幾乎讓人耳聾。

盧卡斯將軍的神志,卻還保持着一個指揮者的清醒。

他甚至在短暫的瞬間,分出一瓣兒心思,嘲笑自己這幾年的慶幸。

他曾慶幸,每次從菲律賓北上,航行到寧波外海的路程中,從未碰到過那個要收令旗銀子的中國人,顏將軍。

他曾慶幸,明帝國大陸各省的執政官,也沒有派出巡海的艦隊,與他們發生衝突。

似乎日本與荷蘭的走私商船,已足夠讓顏將軍他們,吃撐了。加上流傳於歐洲的東方帝國腐朽不堪的說法,盧卡斯分析,或許明國的水師,也過了巔峰期,開始因內部的貪污、權鬥,而走下坡路,無暇、也不敢與強大的無敵艦隊交鋒,就像當年他們沒有管菲律賓的明國華商的死活。

畢竟,無敵艦隊雖已經被英格蘭海軍重創過,但在太平洋爭奪海權,還是有優勢的。

今日一戰,這種慶幸,真像個狠狠打臉的笑話。

指揮艦的艦長奔下來:“長官,明國人有很多,已經跳進衝鋒舟,登島了。他們這次的兵力,至少有五千人,其中一大半看起來比日本的海盜還兇狠善戰。我們投降吧。大國的官軍在用我們的語言喊,不會殘殺俘虜。”

盧卡斯捂着浸染血跡的絹帕,噌地站起來,又回到已經處處殘缺的甲板上。

艦長說得沒錯,眼前的景象,如果上帝在船上,都會同意他投降。

“升起白旗!”盧卡斯終於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

三天後,松江府。

盧卡斯和幾個艦長、十來個商船船長、作爲翻譯的莫雷斯神父,以及在雙嶼島搜出來的幾個寧波人,一同被押解到公堂後的院子裡。

見到身穿官袍的松江知府莊毓敏,和身穿飛魚服的北鎮撫司都督劉僑,素來給達官貴人辦差、對朝臣品階服色門清的幾個寧波人,立刻跪下來作揖。

西班牙人則梗着脖子站着。

他們是戰俘,不是奴隸,就算明國皇帝來了,他們也不會下跪。

幾個錦衣衛緹騎要上來摁他們,劉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去把姚先生派的通譯,請出來。”莊毓敏端着官威,吩咐手下。

今年,是莊毓敏赴任松江的第八個年頭了,原本依着晉升的常態,只要考功沒大毛病,他怎麼着,也能升去南京做江蘇巡撫了吧。

但景泰元年,他派兒子進京,找當年還是微末的女長僱時,就被自己善待過的鄭海珠,請教端倪。鄭夫人讓他莊家稍安勿躁,急急硬討的官,會授人以柄,她鄭海珠保證,至多三年,就運籌一件大軍功給他。

莊公子又打聽了黃尊素的安排,原來竟是去了塞外重建軍鎮,聽着就是個又苦又搞不好要掉腦袋的差事,可見也並不是因爲乃東林嫡系,才比父親這個非嫡系升得快且升得好。

聽了兒子一番回稟,莊知府心裡那股不得勁兒總算被壓了下去。

對往昔下僚黃尊素的醋意沒了,莊毓敏又恢復成了七八成的官場聰明人,對仍留在松江的黃妻姚氏執掌的學堂,看作和火器廠一樣,在治安上多加照應,怎麼着也得叫鄭夫人曉得,他莊知府,耐得住鄭夫人的考驗。

姚校長還真是個能人,送出去的學生,能文能武,有做得炮手的,也有做得通譯的。

今日送來的兩個女通譯,平時在上海碼頭的官辦牙行裡掙銀子,口碑頗佳。

女通譯一開口說弗朗基話,盧卡斯就在詫異之後,指指身後的神父莫雷斯:“他也聽得懂明國話,你們翻譯給你們的長官聽時,不要故意耍什麼花招。”

年輕的女通譯,像看笑話一樣看了盧卡斯一眼,一副“老爹,你值得我們耍什麼花招”的表情。

隨即回到工作狀態,將劉僑的問話翻譯過來:“你們把浙江沿海與你們販私的大明商人的名字,所在州府,歷年販私貨品,計價幾何,都寫出來。”

她還在翻譯時,跪在地上的幾個寧波人,就變了臉色。

這種給當地縉紳跑了多年走私海貿的老馬仔,發現自己和西班牙人被鄭芝龍押往松江而不是寧波府時,就估摸着,事情會很不好收拾,不是寧波的幾大家族合出萬兩銀子的勞軍錢,能擺平的。

盧卡斯也不笨,中央與地方的利益糾葛,哪片土地都一樣。

他於是很乾脆地問:“如果我寫出來,你們的回報是什麼?”

劉僑示意莊毓敏說,海關海貿裡牽涉的朝廷的條條框框,他們錦衣衛哪裡懂。

莊毓敏輕咳一聲,一板一眼道:“第一,我們大明有三處海貿關市的情形下,你們依然與明人合夥販私,本次雙嶼島繳獲的貨物,肯定得扣留在大明,搜出來的白銀或者銀幣,一併罰沒。商船軍艦,商人水兵,我們可以釋放;第二,你們後頭,若拿來國王簽署的保證書,保證不再與我大明治下任何商賈勾結私販,並且願意接受與其他泰西人或者南洋諸國一樣的條款,支付船引、通過我大明官辦的牙行繳納稅銀,上海海關,可以允許你們西班牙的商船入舶,但第一年,只許來十艘。”

盧卡斯聽完翻譯後,先忖了忖,又和幾個艦長以女翻譯聽不清的音量交頭接耳一番,回頭道:“我們需要在這裡先住下來,派一艘船,把這些條件稟報給馬尼拉的總督大人,等他的指示。”

女通譯一邊翻成明國話,一邊有些忍不住意味深長的笑意。

劉僑則笑得越發爽朗:“哎呀,我說弗朗基大兄弟,就連我們明國的一些水師將領,都說你們甚爲刁滑,老子今天一看,你們的腦袋,其實並不開竅嘛。你曉得我們這小丫頭,爲啥樂麼?”

女通譯聞言,忙俯身告罪。

劉僑反倒語氣越發輕鬆,和女通譯確認了幾句後,點頭道:“小丫頭心眼靈透,和本都督笑的,是同一樁事,來,你直接說給這泰西猴子聽。”

女通譯道:“你們等總督的回話,怎麼也得一個月吧?都夠浙江那裡與你們有染的縉紳們,每家來殺你們一回啦。”

盧卡斯登時醒悟了。

自己確實蠢,還不如明國這種小屁孩想得周至。

真是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盧卡斯對着劉僑,忽然言辭激烈起來:“你,我們是你們的俘虜,依據國際戰爭的慣例,你們必須保障我們的人身安全。”

劉僑哧了一聲:“啊?這是個啥章程,老子從沒聽說過。這也太不講道理了不是,你們又不給老子發餉,老子的人,憑啥在你們睡覺的時候,累死累活給你們把門呀?行唄……”

劉僑說着,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走到趴跪在地上的幾個寧波人,笑嘻嘻接着道:“別怕別怕,北鎮撫司裡那些好玩的花樣,本官不讓你們嚐嚐。本官現在就求莊知府放了你們,你們趕緊回浙江,給家主報信去。”

女通譯咕嚕嚕地,將劉僑這些話又翻譯給盧卡斯聽。

盧卡斯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好,我命令我們商團的人,現在就寫。但是,你們釋放我們以後,要派出護衛艦,把我們的商船,一直送到閩東洋。”

劉僑瞭然。

聽鄭芝龍和許一龍稟報過,這幫傢伙的戰船,在雙嶼島基本被轟廢了。

劉僑折身到後院,和“二龍”問了幾句,很快又來到盧卡斯面前:“你講道理,我們大明也寬待你們。不止送到閩海,我們臺灣宣撫司的楊將軍,會跟着你們的商船,一直送到臺灣東南的海上。”

松江與杭州、寧波都不遠,四五天後,錦衣衛緹騎依着西班牙商人的口供,將浙江二府私營海販的幾家縉紳中的話事人,都緝拿至松江府。

劉僑照着吏部給自己的名單對照了一番,果然,不是致仕多年的二三品大員的嫡子嫡孫,就是還不算完全過氣的浙黨人脈圈的。下野兩年的方閣老家倒是不在,但他曾倚爲臂膀的姚宗文,有個妻舅,與西班牙人的貨值交易非常大。

攆着緹騎屁股後頭趕來的,自然有浙江巡撫和杭寧兩地的知府。

若在平時,他們哪會屈尊,步入松江府這個比蘇州還低一級的衙門。

今時不同往日,趕緊扎堆擠到天子親衛跟前,打消聖心的疑慮要緊。

劉僑大咧咧道:“諸位府臺,不知者不爲過的意思,本都督會奏稟聖上,你們也不必寢室難安。趕緊回浙江吧。至遲兩日後,本都督可就要帶着人,去這些個走私自肥的士紳宅子裡,抄家了。”

寧波知府忙正色道:“本府來松江前,已經命人,將他們的宅子,都圍起來了。”

劉僑笑道:“噢,那其實,府臺對哪幾傢俬通雙嶼島,心裡明鏡一樣吶。”

“啊這……”寧波知府臉色霎時一變。

浙江巡撫瞪了他一眼,心裡罵:蠢貨,不會說話可以閉嘴,本官被你們害得還不夠嗎!

劉僑面色和煦:“去抄了再說。本都督估摸着,販私三四年,牽扯五六家,沒有個小三十萬兩,本都督不好和萬歲爺交差呀。”

浙江巡撫略鬆一口氣。

上頭肯給他明確交底,他的仕途,就還有希望。

又過了幾天,該走的都走了,莊毓敏心頭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叫過兒子:“你回家,問你娘要一千兩銀子,五百兩換成米麪肉菜,找人劃兩艘船,給崇明鄭字營送些犒賞去,五百兩給那個遊擊許一龍。”

“兒子明白,鄭夫人這回,給爹爹也送了半份功勞。”

“哎……”莊毓敏往後仰靠在太師椅上,長嘆一聲道,“姚宗文,方閣老得勢時,他多橫的一個人,那天看他體面全無、灰頭土臉地對着劉都督。朝廷狠吶,要起錢來,管你曾是誰的嫡系。”

……

“鄭寺卿,你要起錢來,比劉僑他們問犯人要供詞,還狠吶。”

京師,幹清宮西暖閣,朱常洛看完錦衣衛送呈的抄家清單,對數字很滿意,順帶笑容可掬地揶揄一句坐在下首的鄭海珠。

鄭海珠道:“那也得陛下沉得住氣,又信得過我們這些臣子,才行。”

朱常洛點頭,看向仍有些懵懂的曹化淳,生出幾分緬懷之意道:“三年前,差不多就是這個月令,王伴伴還在,他和鄭夫人一道勸朕,先不要對那些在先帝在位時苛待朕的臣子貶謫,也不要急着在寧波開關。彼處販私積習甚重,縉紳勢力盤根錯節,不妨任他們繼續斂財。反正南直隸和福建的海商們,也蹭不進浙江地界,照樣還是在松江和月港入舶交稅。”

曹化淳終於明白了。

這就是,先多磨幾把好刀,等豬圈裡的豬都長得夠肥,一次殺了。

曹化淳不由暗道,如此輔政的手腕,他身爲司禮監掌印,要學到位。

但面上表現出的,卻是分寸正確的傷感:“萬歲爺,乾爹,啊不,王公公他,要是今天還在,曉得雙嶼大捷,就好了。”

朱常洛輕喟一聲:“是啊,你今天回去寫個帖子,在牌位前燒給他。朕還在慈慶宮時,王伴伴最惦記朕缺吃的,朕登臨大統後,他最惦記朕,缺錢……”

聽到天子這幾句低語,曹化淳終於開始抹眼淚。

“不說了,”朱常洛一揮袖子,“說回國事,鄭寺卿,打仗不是刻舟求劍,如今三四年過去了,許多事又有變化,你再把賬給朕細細算一遍,對建奴來一次狠的,我大明,統共要拿出多少銀子?”

鄭海珠拿出準備好的賬單一樣的奏本。

“陛下,我們先以三個月計。大寧馬祥麟所部,川軍土人、薊州兵源、代藩宗室,總共八千人,兩千人留後,六千人東征,行糧銀子五萬兩。薊鎮總兵杜鬆一萬人,六萬兩。開鐵李如柏兩萬人,十二萬兩。張承胤、鄒儲賢、毛文龍所部,共出三萬人,十八萬兩。戚金車所部五千人,三萬兩。崇明我的營兵和臺灣顏宣撫的水師,八千至一萬人登陸會寧,六萬兩。察哈爾和朵顏喀喇沁,讓他們出兵牽扯科爾沁,怎麼着也得給兩萬兩。加上軍服甲衣、兵戈火器、驅遣民夫、糧草後勤、問蒙古買馬、各種賞格備銀,比行糧銀子只多不少,所以,若要真的犁庭掃穴、憋着勁把他們一直趕到原來海西女真的地方,就不能摳着花錢,臣估量着,百二十萬兩銀子。浙江抄來三十萬兩,還有近百萬兩的缺額。”

鄭海珠話音一落,曹化淳忍不住道:“嗨喲,巧了麼不是,魏忠賢最近總算查清楚了,洛陽那位,就藩九年,田租、雜稅、鹽引,哪怕花錢如流水,目下的家底兒過百萬兩,也是妥妥的。”

“哦?福王的錢袋子,原來比朕的內庫,豐裕得多?那他前歲,怎地連幾萬兩銀子都不願出。唉,他真是一輩子享福的命,不知道朕與大明的難處。可是,朕不找他出力,又還能找誰呢。”

朱常洛從故作驚訝到刻意感慨,再到一錘定音。

鄭海珠和曹化淳都聽懂了,天子的意思是:你們趕緊去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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