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這日,與朱以派去兗州府衙攤牌獻地事宜。
兗州知府正爲接洽禮部一行花出去的三千兩銀子而肉疼,忽地吃到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登時眉目舒展,一張掛滿了晦氣的苦瓜面孔,猶如回了春一般。
知府將魯王這些年出資修橋鋪路、捐出宗祿的賢德之舉又要徐徐展開,嘮叨一遍,鄭海珠卻適時地岔開話題,向兗州知府詢問曲阜縣的賦稅。
大碼頭的四品地方官,宦海多年,腦子轉得,都像車軲轆一樣快。
兗州知府在短暫的愣怔後,大膽的揣測漫上心頭。
兗州下轄鄒縣、寧陽、曲阜等縣,本來農業收成就不如濟南和登萊一帶,又倒黴催地和孔府交疊,歷任知府眼巴巴看着衍聖公那些打着祭孔之類名頭的肥沃土地悉數免稅,每每被夏秋田賦逼得焦頭爛額時,沒少腹誹孔子的後裔們皆爲國之蠹蟲。
此際,見鄭海珠大剌剌地就扯到曲阜地界上,她身邊的鎮國將軍朱以派,卻渾沒聽見似地悠然品茗,兗州知府將這婦人的蹊蹺身份與魯府獻地的舉動一聯繫,那顆心,不由跳得比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時還快,滿面春風,眼瞅着就要進階成秋收般的喜悅。
朝廷看來,終於要動兗州府的苦水根源了!
他這半點撈不到孔府油水的地方官,此際不與欽差和宗室聯合起來向孔府開刀,更待何時?
但畢竟朝廷命官,該擺的架子還是得擺,該自保的心思還是得有,接球不能太快,可以迂迴着瞧瞧動靜。
兗州知府於是按捺住興奮,和顏悅色地向鄭海珠道:“唷,本官提綱挈領一府政務,各曹的細緻功夫,倒還真不如一衆循吏。鄭夫人,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左右你們下一程,就是去衍聖公府,不如本官乾脆派上知事與吏目,陪你們同去?你若見着什麼模糊渾沌之處,直接問他們就是。可好呀?”
鄭海珠心道,怎麼不好,這是要現場辦公了。
不能指望大明的多數官員都像海瑞一樣剛直、肯出頭,但兗州知府這既要撿皮夾子、也要明哲保身的老狐狸,願意放出幾隻小狐狸來助戰,也夠用。
鄭海珠於是看一眼過來刷錢加刷臉的朱以派,並不掩飾溢美之辭地對兗州知府說道:“府尊爲朝廷殫精竭慮,手下強將必也是勤政楷模,那就有勞府尊點將了。”
……
四月末的魯地,正是最舒服的季節,向晚的微風裹着百花的淡淡馨香,如溫柔的手掌,撫過人的頰邊鬢角。
而魯王府深處的晚風,又別有雅意。
因帶着陣陣松濤之音。
鄭海珠與兗州知府應酬完,又在回程的馬車上與朱以派覈算一陣將來去登州海販的細節,以及盤算着那個叫曹旭的王府儀賓帶着工匠在占城做寶石的前景,終於感到一絲疲憊。
魯王府一百多間華屋,鄭海珠往朱由校下榻的宮殿旁的客院去,恰要經過王府最著名的兩棵古鬆。
“象升,”鄭海珠一眼看到松風中袍袖翩翩的盧象升,走上前,語氣輕快道,“這兩棵勁鬆,可是魯地真正的寶貝,小殿下說,乃初代魯王就藩時,太祖爺親自下令從泰山移植而來,比現今泰山的什麼五大夫松,還年代久遠,果然蒼勁如龍,繁茂如……”
“鄭夫人!”盧象升忽然打斷了鄭海珠語氣鬆弛的閒聊。
鄭海珠將笑容一收,目光也從枝繁葉茂的古松樹冠上落下來,停在盧象升臉上。
一直來,沒有外人的場合,盧象升不會使用“鄭夫人”這樣生硬的稱呼。
“怎麼了?”鄭海珠眉頭微皺,盯着對方。盧象升倒也不迴避,眼中流淌着凜然的質詢之意:“你爲何與皇長子講授衍聖公的不堪傳聞?”
原來是爲了這事。
昨日,朱由校向鄭海珠問起曲阜孔府的歷史淵源,鄭海珠先說了後世新聞通稿般的官方版本後,很快就轉到了祛除偶像光環的路數上。
鄭海珠告訴朱由校,孔子是聖人,他的後人可未必因爲世襲衍聖公的爵位,就真的繼承聖人的賢德與智慧了,除了庸碌之輩外,更有禽獸不如者。
“象升,成化年間的那一任衍聖公孔弘緒,在孔府私設刑堂,折磨孔氏平民,又仗殺人命、姦污樂戶婦人四十餘。這些罪行,是當年山東巡撫依着御史們的彈劾去一一查證、上奏朝廷的。否則,孔弘緒怎麼會無病無災、年輕輕喘着氣時,就被削去衍聖公的爵位?他敢做出惡行,朝廷命官敢查出惡行,我們後人,怎麼就不能拿出來說了?”
盧象升針鋒相對道:“孔子後人有多少代?出個把不爭氣的,也是難免。但皇長子正是習讀四書五經的時候,你卻偏偏如那茶舍裡的說書匠似的,挑出孔弘緒來添油加醋,你知道皇長子今日做什麼蒸汽機時,與我嘀咕什麼嗎?他說,既然衍聖公府也是雞鳴狗盜之地,何必花時間去拜謁,哪有與宋先生一道琢磨木輪子有趣。又說,早就覺得所謂的聖賢書,遠不如神奇秘譜好讀,現下看來,更覺四書五經不但無用,而且虛僞以極。你,你這樣教法,會害了皇長子!”
盧象升說着說着,一改慣來沉靜的風格,雖礙於在王府裡,儘量壓着嗓音,但調門仍是好像高了幾度。
鄭海珠沒有跟着他的情緒走。
拿孔府田產做突破口的事,鄭海珠並不打算讓盧象升捲進來,他畢竟不是朱以派那樣的宗室子弟,他還有進士的前程要奔赴。
但此刻,鄭海珠沒有失望於盧象升的迂腐。
她穿越來後,最看好的這位潛力文臣,再是熱愛火器研發,再是能覺察出東林保守派的不智,卻到底還是個成色十足的孔門子弟。
這些從小鑽研八股制藝的儒家文士,已將孔孟神化了,連帶着孔孟的孝子賢孫們,也彷彿被他們看作華夏道統的象徵,不能被拉下神壇,不能在分清是非的基礎上予以批駁。
這不是盧象升個人的錯。
鄭海珠輕嘆一聲,對盧象升道:“皇長子應該讀當年明月光的孔孟,也應該知曉清濁皆有的現世萬象。倘使他因爲孔子後人的污糟事,便要去鄙薄先賢文章的精妙之處,那是我們在講授經義時,還引導得不好。我們應該告訴皇長子,孔仲尼有傷人乎、不問馬的仁義言辭,而非遮掩他子孫的齷齪罪行。”
盧象升還要反駁,一時卻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舉目向着西天晚霞凝望須臾,甕聲甕氣地拋下一句“夫人奔波回來,先去歇息吧”,便提步往自己的客院疾行而去。
鄭海珠在松樹下惘然地佇立片刻,正也準備離開,卻聽松樹後,傳來一聲朗然讚譽:“夫人言之有理!人人皆可爲堯舜,堯舜後人卻未必就是神。前朝立的牌坊,定的禮數,樹的道宗學宗,今人若只能唯唯諾諾地敬之仰之,與傀儡有何區別?夫人屬下的那位小公子,不能讀書讀傻了哪。”
鄭海珠駭了一跳,驚愕地循聲望去。
但見一個身着道袍的男子,抱着一架琴,從陰影中走出來,站到了斜陽餘暉下。
男子三十來歲年紀,身量有些單薄,容長臉上的五官算得端正,投來的目光,則很特別。
犀利與慈悲,竟然出現在同一副目光中,都能讓人鮮明地感受到。
“足下是?”鄭海珠向對方福禮。
“在下朱閱文,魯府的樂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