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京城的宵禁開始後,白日裡繁華喧沸的宣武門大街,變得空蕩寂靜。
帶着牌子、不慮宵禁的汪文言,坐着自家馬車,拐進宣武門大街和琉璃廠之間的椿樹衚衕,步入綢緞莊的後院。
劉僑和鄭海珠已在等他。
汪文言頗知禮數,先關切地詢問了劉僑幼子戒藥的情形,得知哭鬧頻次變少,才鬆了一口氣,踱步到銀箱前。
劉僑不擺架子,坦誠道:“本官所知有限,只看得出這些銀子不比解京的俸祿銀子成色差,汪先生還是見多識廣些,可看得出銀子的其他蹊蹺?”
汪文言已由家僕和李大牛通傳過那徐公子的疑點,此際也不贅言,伸手拿了一塊五兩左右、外觀飽滿的銀塊,放到明亮的燈燭下,緩慢轉動,細細觀察。
“北地鑄的。”他說了第一個判斷。
“這也能看出來?”鄭海珠和劉僑同時請教。
汪文言淺淺撇嘴,指着銀塊表面坑坑窪窪的蜂窩狀痕跡道:“不論銀塊還是銀錠,成色九成以上者,在陽光或者燭光下,氣孔之間的表面,都有銀潤的寶光,側過來看氣孔的內壁呢,則隱隱有多彩霓虹,迷晃人眼。但銀中,多少都有銅,且有紅銅黃銅之分。黃銅並生的,七黑八灰九轉青,紅銅並生的,七黑八紅九帶白。北地銀礦,多紅銅,南地銀礦,多黃銅。”
鄭海珠接過汪文言遞來的銀塊,摩挲翻看須臾,又將幾個銀箱翻檢一回,對劉僑道:“如汪先生所言,這些銀子既然成色已到了九成以上的好品相,又白而不青,可推知是北地煎煉所得。那徐公子的管事卻說是他們從南邊一路收來的貨銀。銀子這個東西,雖是在商路上南北流通的,但這小几千兩的銀塊,都是白的,看不到青的,也太奇怪了。”
可不是太奇怪了麼?就跟隔了省的買家付款,付出的人民幣竟然都是連號的一樣。
只見汪文言俯身,抓出個體積更大、足有二三十兩的銀塊,繼續湊到燈下品咂,手指在表面來回滑動,彷彿武士在小心地感受寶劍的鋒刃。
“觸感也有講究?”鄭海珠問。
“不是,是花紋的樣式。”汪文言答道。
他乾脆吩咐家丁將那箱子擡到桌上,多加了兩盞琉璃炷燈照着,埋頭在箱中劃拉一會兒,好一會兒才選出幾塊,拼在一起。
汪文言的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
“你們二位看,若拼出五十兩的大傢伙,上頭的花紋,像什麼?”
鄭、劉湊上去辨別。
“旗杆?還掛着旗子?”劉僑疑惑道。
“不,是兵刃,”鄭海珠道,“是不是……武將在馬上用的那種,大刀?”
劉僑所在的錦衣衛,查案,不上戰場,日常用的是繡春刀,屬於腰刀形制的短兵刃,而鄭海珠見過好幾次馬祥麟和屬下的白杆槍,對於長兵器很敏感。
汪文言點頭:“是大刀,而且還是有出處的大刀,乃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鑄這些銀子的人,用的銀範,刻有青龍偃月刀的紋樣,因爲他們遵奉的,是他們那位義字當頭的老鄉,關羽關二爺。”
劉僑還在咂摸這個信息,掌握更多前情的鄭海珠,已然目光一亮,凜然悟道:“晉商?”
“沒錯,”汪文言冷笑道,“原本我也不會知曉得那麼周詳。去歲晉商和我們徽商爭搶會館的選址,我沒亮身份,隨着徽州行首去找牙行理論,牙行得意洋洋,顯擺晉商送來的定銀,成色好、單個份量大,用的都是相同尺寸的銀範,範底還有青龍偃月刀,表明他們晉商,得關二爺護佑,以‘忠、信、仁、義’四個字,能夠五關斬六將,行遍天下。”
鄭海珠聽着,心下覺得頗有些諷刺。
關二爺的確最重一個義字。
但明末的晉商有沒有家國大義,起碼從那投靠後金、求榮求利的八大家族身上,沒看出來。
此刻,鄭海珠捏着隱約顯現半面偃月刀的銀塊,在桌上輕輕劃拉着,推演道:“姓徐的如果賣的是上等粵繡廣佈,轉手給山西人,一兩票就有千兩銀子,也不稀奇,但以他那日請我吃飯時的顯擺做派,爲何要遮掩與晉地豪闊商幫有往來?偏那日在法華寺尋我晦氣的潑皮歹人,去的喜鵲衚衕那家,也有山西人。所以,八九不離十,法華寺的風波,就是那徐公子演的,一次救命,二次救急。我從未見過他,他就像天上掉下來一樣,還這般用力地討好,他圖我什麼?圖我幫他一起賣貨?”
劉僑聽到最後那句,分明聽出其中的譏誚意味,笑了一聲,但很快收了笑容,正色道:“薄郎中也是山西的,你說他圖我老劉手下有兵、又是天子親軍,那麼對你,難道也是看中你能進出皇城……”
一旁聆聽的汪文言插嘴道:“文華殿和內廷授課,只能帶一兩個助講,查得也嚴。這些沒準是一夥的人,應該是覬覦夫人手裡更頂用的東西。”
鄭海珠聽汪文言說到“更頂用的東西”,心間忽然過電一般。
她擡頭看着汪文言:“我手裡真正有用的,一是松江的火器廠,一是崇明的水師和營兵。後者還嫩,前者倒是已有點份量,那姓徐的,想問我買火器?”
汪文言道:“未必要‘買’。若他們真是一夥的,他們對劉都督家小的做派,與對夫人的做派,顯然不是一個路子。徐公子看起來,倒像要與夫人聯姻,那夫人手裡的產業和軍兵,不也姓了徐?”
劉僑到底是特務頭子,一旦得到足夠的線索,思維的洪流就如開了閘的河水,腦洞未免也開大了些,他兀地插話道:“那他們,要弒君造反?總不是開鏢局吧?”
鄭海珠盯着他:“當今之世,要謀天子性命和大明江山的,可能是誰?”
汪文言身爲東林謀士,脫口而出:“鄭貴妃與福王朱常洵。”
“還有建奴,”鄭海珠神色凝重道,“方纔說到火器廠,我便想起,建奴的奸細摸到松江,就是衝着我的火器廠下手,還要將我擄去赫圖阿拉。再者,晉商紮根張家口邊貿之地,壟斷了與蒙古各部的互市。建奴與蒙古各部修好,由蒙古人引薦給晉商、大宗買貨,也不是不可能。以努爾哈赤父子的狡詐善謀,豈知他們不會暗通那些晉商?”
汪文言覺得也有道理:“夫人是猜,那個徐公子,也是建奴的奸細?”
鄭海珠卻瞥到劉僑的目光突然變得異樣起來,擡頭迎上去,直言道:“劉都督想到什麼了?”
“想到夏末開始,京城內外就有傳國玉璽重現的流言,還想到夫人在我們詔獄裡看到的蛛絲馬跡,”劉僑沉聲道,“所以,要弒君和篡國的,還有第三種人。”
鄭海珠聞言,沒有表現出擊案贊同的興奮,雖然她和劉僑想的,是一樣的答案。
她覺得,在短暫的瞬間裡,自己好像分成了兩個人,一個,還立在桌邊,與汪文言和劉僑討論繼續查探的分工,另一個,則坐去了角落裡。
垂首靜思之際,想到徐公子大大方方自陳祖上是南京人,又琢磨汪文言那句“他倒像要與夫人聯姻”,鄭海珠總覺得說不出的涼意蔓延周身。
她決定,明日陪着王安,在內廷將另一樁緊要事辦了,就要去山海關找馬祥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