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忙道:“臣恭聽聖裁,已無半分火氣,只有欣然之意。那位乳母客氏既非良善之輩,幸得萬歲爺和娘娘、皇子們發現得早,勒令出宮最好。前朝青史上,乳母或保母篡政的故事,如魏文成帝的保母常氏那般,也不罕見。見微知著,陛下和各位老大人,確實該提防着。”
“魏文成帝乳母常氏?”朱常洛看向孫承宗。
兒子們不在,孫承宗也不是擺譜的閣老或者刻薄的言官,朱常洛不再端着面子,聽到生疏的歷史人物,第一反應就是去問自己的正牌師傅。
孫承宗解釋道:“拓跋氏乃胡人,疏忽親倫,凡立爲太子者,其生母同時被賜死,是爲‘子貴母死’。文成帝的生母被殺時,他只有幾歲,由保母常氏照看起居、朝夕相伴,文成帝登基後,尊常氏爲太后,常氏又運作宮人馮氏一步步封后,最終導致馮太后臨朝攝政的局面,說來真是比唐時武后牝雞司晨更早得多。”
孫承宗今日從發懵到驚懼,再從驚懼到釋然,心緒也是起伏得厲害。
但無論如何,遣走在朱由校身邊多賴了十年的長舌婦人,於孫承宗這樣的正統文臣看來,對未來的儲君,總是一樁大好事。
此際被鄭海珠餵了話頭,孫承宗自要將乳母、保母亂政的危害,描摹得更悚然些。
朱常洛“哦”一聲,又轉向鄭海珠,語氣平柔不少:“看來鄭師傅除了西法算學與火器之術,經史亦是通曉的。”
鄭海珠恭敬道:“臣年幼時,家嚴家慈就與親鄰言明,女子亦要受教詩書道理,不可只習女紅與廚事。家兄更是常常捧着各樣書籍,爲臣啓蒙,令臣懂得天理人情與世間正道。陛下……”
鄭海珠說到此處,提起緋袍裙襬,終於跪在天子面前:“今日,臣反倒被這場風波觸動,斗膽建言,願爲寧德公主殿下進講。方纔,臣見公主殿下還是花骨朵兒樣的女娃娃,已然不僅明辨是非,且捷思明敏,臣實在歎服。陛下,格致之理,寰宇風物,大皇子和五皇子能聽得,同爲萬歲爺血脈所出的公主殿下,如何就聽不得了呢?”
這份請求,雖意思直接,語氣卻是綿柔的,語速也溫慢,不帶反詰好鬥的調調,和那些言官們高高掛起的咄咄逼人之氣,有天壤之別。
朱常洛擺擺手:“又不是什麼軍國大事,朕訓子讀書的家事而已,起來說話。”
繼而,似乎爲了讓氣氛進一步融洽些、隨意些,朱常洛笑望着敬立一側的盧象升,揶揄道:“莫非,兜兜轉轉地,還是得讓這位神仙似的‘陸四福’一起教寧德公主?”
鄭海珠怔了怔,作出只是臨時起意的琢磨模樣。
少頃,方道:“陛下,臣在松江府的學堂,是臣以在室女之身所分得的家產做建,又蒙吳越之地的賢達士紳連年資助,已開辦五年。當初入學的女娃娃,品學兼優者很是不少,若陛下恩准,臣可召喚幾名年長穩重的女生入京,如盧舉人一般,做臣的助講。”
朱常洛眼中,好奇的趣味之意濃了三分。
他還是頭回聽說,有給女娃娃辦書院的。
朱常洛熬到了中年,終於揚眉吐氣,初登帝位,對新鮮事都無甚排斥,尤其這般不違祖制、不招物議的決定,有什麼不樂意做的。
更何況,鄉野之地,平頭百姓家的丫頭,都能去書院,自己膝下金枝玉葉的公主,反倒只能由太監嬤嬤地教幾個字麼?
“王安,你回頭在慈慶宮騰兩間屋子出來,作爲公主聽講所,讓寧德公主和樂安公主,都去聽,再尋三四位宗室女伴讀。左右慈慶宮離東華門也不遠,便宜些。東李是樂安的親孃,向來對寧德也不錯,她自個兒也是個愛讀書的,傳朕口諭,就讓她管着,不要去勞煩西李娘娘了。”
“奴婢遵旨。”
孫承宗在旁聽了,雖知道此事與翰林院和禮部都沒瓜葛,卻也不由暗自歡喜。鄭海珠是東林盟友,又是他孫承宗的麾下,此婦憑藉女子身份,能進到遠比文華殿更深的內廷,自是對他們這些止步宮禁外的大老爺們兒有所裨益的。
孫承宗忙領着鄭海珠和盧象升鞠躬唱贊。
朱常洛似乎很享受此刻平寧輕鬆的氛圍,一時捨不得走,反正有孫承宗和盧象升兩個男子在,不忌諱。
況且自己又沒旁的念頭,只是喜歡和這鄭氏繼續閒談幾句罷了,只是想多在文華殿呆一陣。
畢竟現下回到乾清宮,還是大白天,也不能摟着宮人樂呵,沒準還要被西李嘮叨冊封皇后的頭疼事。
朱常洛於是站起來,走到方纔自己龍顏大怒時扔碎的木船前,彎腰撿起半個船身。王安唬得忙上前,說着“萬歲爺,奴婢來”。
朱常洛把手裡的殘片放回桌上,帶着歉意看看鄭海珠和盧象升:“朕性子急了。下回,你們讓兩位皇子再做個更威風的,放去乾清宮裡的假山前。對了鄭師傅,你與石砫馬祥麟,也有交誼?”
鄭海珠點頭,簡單又坦然地,將與馬祥麟過從甚密的緣由說了。
幾個重點,幫朝廷剿匪,幫帝師董其昌救火,招撫顏思齊去臺灣,撫順打韃子,都是君王愛聽的。
朱常洛面色更霽,但聽完後,卻忽地嘆了口氣。
“鄭師傅,你可知,朕也會三招白杆槍法?”
“啊?這,臣不知道。”
“唔,估計馬祥麟也未必曉得,他那時候還是個奶娃娃呢,”朱常洛帶着回憶之色道,“那是萬曆二十九年,朕終於得封太子。恰在那年,幫着朝廷平定播州楊應龍叛亂的石砫馬家軍,被評爲南川路戰功第一,馬宣撫進京領賞,先帝命光祿寺和鴻臚寺設宴,朕前往作陪。馬宣撫真是豪爽之人,朕與他一見如故,說了句玩笑話要學槍法,不想他真的命家丁將兩支白杆槍頭拔了,提槍入庭中,教朕演練了幾招。朕如今都還記得,白杆槍法的第一招,是以退爲進,誘敵傾身前探,第二招便可利用鉤鐮槍頭,去挑敵要害。”
朱常洛說得繪聲繪色,莫說鄭、盧二人,便是老成持重的孫承宗,也不覺微張雙脣,露出驚訝之情。
身爲帝師,這多年來,孫承宗頭回聽朱常洛談論武人之事。
鄭海珠待天子說完,喜道:“確是如此!臣在撫順大捷後,聽小馬將軍與別個武將抱怨,自己與韃子首領皇太極交鋒時,本可以用這誘敵的三招制勝,不想那皇太極根本不在乎麪皮,臨陣賣怯,讓屬下替自己擋了小馬將軍的槍。”
朱常洛轉頭望着王安:“王伴伴,朕就說吧?北蠻子騎射厲害,我大明未必不能克之。”
頓了頓,又看回鄭海珠,嗓音略沉,直言道:“你既與馬宣撫獨子結了這番交情,甚好,回頭有些禮,你替朕送去馬府,有些話,你替朕與小馬將軍說。朕,不但記得幾招白杆槍,還記得馬宣撫教朕寫過的土人字。”
朱常洛說着,順手拿起桌上毛筆,想了想,在宣紙上畫了幾筆,拎起來給衆人看。
“馬宣撫說,土人尚火,故而絕不會叛我朱家。這個石砫人的字,意爲赤紅,也可解爲我朱家的朱。”
鄭海珠盯着宣紙上的那個字,面色未變,頭腦中,卻彷彿有過電的感覺。
詔獄裡的字。
南紅?
南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