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祥麟眼前,草坡如海浪一樣高低起伏。
先於皇太極看清他這支冒充蒙古人的明軍之前,馬祥麟已用望遠鏡,看清了對手的牙邊白旗,以及披甲精銳們手持的五花八門的兵器。
一個月前,在張銓主持的軍事會議上,馬祥麟見到了鄭海珠。
與此前的別後重逢不同,這次,馬祥麟頭一回感到了輕鬆與釋然。
睽違一年,他們二人又都變了許多。
生命之樹上,彷彿添出不少枝椏,長着不同的葉子,開着不同的花,掛着不同的果實。
川軍少帥成爲了兵部堂官的乘龍快婿,而鄭姑娘依然是獨木向陽的模樣。
馬祥麟看着鄭海珠。
他比在臺灣時還要清醒。
兩棵樹不會再有結爲連理枝的可能,但這兩棵樹,可以與其他參差的秀木一樣,成爲防禦腥風血雨、狂沙濁浪的森林。
鄭海珠看向他的目光,沒有半分繾綣,卻也不帶一絲生疏。
“祥麟,”即使在衆人面前,她仍舊十分自然地捨棄了“馬將軍”這個稱呼,“我跑了一趟赫圖阿拉後,覺着努爾哈赤最喜歡的和碩貝勒是皇太極,他打撫順時,應會讓皇太極的正白旗跟着自己。正白旗馬戰嫺熟的精銳大概有五千,除去留着守剿、防止葉赫部進攻的,皇太極至少也要帶四千出來。我在赫圖阿拉讓手下探過了,他們的矛和大刀,沒有你們的白杆槍長……”
此刻,馬祥麟回憶着鄭海珠給出的每一點信息。
近觀實戰後,信息都一一對上了。
也是頭一次打後金兵的馬祥麟,很快明白,正白旗這些勇士,和努爾哈赤兩黃旗的軍兵一樣,他們就算對馬匹的駕馭再嫺熟,依然更擅長下馬用步弓,以及近身砍殺。
他更有信心了。
馬祥麟命令牙兵打出中軍號令的旗語,鼓點也變了節奏。
他自己,則率先開始加速。
作爲一支騎軍的統帥,控制所部的節奏與陣型,至關重要。
馬祥麟和左右十餘名牙卒,馳出前營後,五個陣營的川軍白桿兵開始變陣,每營跟着各自的旗手,迅速轉換爲長排推進的陣線。
但這陣線,卻不像皇太極的正白旗那樣是略帶弧彎的拉網式。
倘使高明的織工能從空中俯瞰,他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馬祥麟這支騎兵,就像織機上的飛梭遊走於經緯間,變魔術一樣,很快在每一排又幻化出一個個三角形陣容。
突前的小旗旗手一人,身後是三人、五人、七人,這十餘人的小隊,保持着極爲精妙的彼此間距。
每一排有三十個這樣的小隊,彼此隔開僅數步,一共四排,每排前後隔開十步左右。
近兩千人的騎士隊伍,就這樣在碧綠的草原上,形成一幅既壯觀、又精美絕倫的幾何圖景。
兩相比較,皇太極的騎軍陣營,只能算是落筆潦草的三道墨線了。
彼此接近到三百步左右時,馬祥麟迅速地左右轉了兩次身,目光掃過馬頭涌動的陣線,確認所部的將士們變陣完畢。
他倏地提起槍,傾斜成一個帶有號令色彩的角度。
身後的幾十個小旗旗手一看就明白,揮旗示意,將士們開始提速。
片刻前略有些雜散的馬蹄聲,因爲速度上去,而逐漸成爲節奏均勻又鮮明的轟隆之音。
沒有火器發射的炸響聲,沒有刀劍互搏的脆亮聲,但這種鐵蹄逼近的聲音,彷彿一陣陣踩在人的心上,更顯出千鈞一髮般的緊張刺激。
雙方近到兩百步了,這樣的距離,其實在須臾間就又縮短了幾十步。
騎兵的對衝,任何一方都不會猶豫。一猶豫,一降速,你或許就會瞬間從石頭變成雞蛋,只有被撞得粉碎的宿命。
二十五歲的皇太極,頭一回感到作爲旗主的恐懼。
恐懼來自未知。
對面這支帶着僞裝、從天而降的明軍,無論那奇怪的陣型,還是統一的白杆醒目的鐵槍,都是他在遼東大地上從未見過的。
他已來不及去思考應變之策,他們後面是堅實的撫順城的北牆,不斷有火油倒下,有利箭射下。
皇太極沒有退路,在父親的撤退號令響起之前,他更不能率先逃走。
他只能在獵獵迎風的正白旗下,舉起大刀,衝出中軍,來到騎陣的最前面。
將帥的士氣,就是全軍的士氣。
有少數騎術最精湛、心膽最鎮定的後金騎士,在接近對撞的時刻,依然試圖放箭。
高速飛馳的馬上是不可能用步弓重箭或者弩機的。
那些帶着投機色彩的輕箭,有的打不到衝鋒在前的馬祥麟,偶有三兩枝打到了,因角度與力量,也完全不足以洞穿騎士甲袍、馬頭面罩和馬胸護簾。
進入一百步了!
馬祥麟怒吼一聲,端平了銀槍,鉤鐮制式的槍頭,筆直地指向皇太極。
身後的兩千川兵,緊跟着也做出同一姿勢,而他們胯下的戰馬,則敏銳地感受到主人通過雙腿與繮繩發出的指令。
這些駿馬,是秦良玉和馬祥麟去年到京師後,親自選的。近三萬兩銀子,一半用了母子倆的積蓄,一半來自張銓陪嫁給女兒的嫁妝。張鳳儀對紅木傢俱和古玩珠玉毫無興趣,她眼中的風光排場,就是一支南兵、北馬的精銳騎軍。
九邊軍力衰落,朝廷本就想彷照當年戚繼光客座薊鎮那樣,調忠誠又靠譜的秦家軍來北方。有了馬匹後,去歲初秋時分,秦良玉就分撥了兩千石砫兵,由馬祥麟在山海關訓練,磨合人與馬。
此際,老練的石砫騎士,與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膘壯戰馬,以最大的速度,驕傲而義無反顧地,向女真侵略者衝去。
……
撫順城頭的孫元化,偏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北方那兩股人馬的洪流。
但在最後一刻,他閉上了雙眼。
他沮喪地發現,自己能監看炮彈的軌道與殺傷效果,卻無法直視騎兵接鋒的瞬間。
兩邊都是血肉之軀。
兩邊都帶着與步兵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速度。
那樣高速的對撞,血肉、鎧甲、刀槍,都會像遭到炮擊一樣四散飛起。
人吼、馬嘶,兵器的交碰,都會像驚濤駭浪一樣摧毀心神。
兩邊衝鋒的每一位騎士,從提速的那一刻起,就明白這個結果。
然而,所有人,還有馬,都圓睜雙目地往前衝。
要麼過,要麼死!
那是冷兵器時代暴力的巔峰。
不論以美還是以醜、以浪漫還是以慘烈來看待,騎兵衝鋒,都是男性暴力的巔峰。
終於入耳的轟然巨響,倒底刺激得孫元化睜開了眼睛。
與想象中的一樣,兩股激流的碰撞之後,戰場上一片人仰馬翻,無數斷肢、殘軀、頭盔、兵刃,飛上半空,形成令觀者頭皮發麻的一道又一道剪影。
“白旗倒了,我們的旗沒倒。”
稚嫩的女聲在孫元化身後響起。
孫元化回頭,鄭海珠的兩個女學生,正望向北面,在討論戰況。此際城頭的鷹隼炮已發揮不了什麼作用,進入休整狀態。
女娃們顯然一直在盯着騎兵的衝鋒。
她們澹定的眼睛都不眨的模樣,令孫元化有些哂笑自己方纔不忍觀戰的短暫瞬間。
“孫老爺快看,我們的騎兵,像我們的大炮一樣,能打好幾輪。”
其中一個女學生興奮地指點。
孫元化忙又舒目遠眺。
沒錯,川軍每排那個距離妙到毫巔的獨立小三角,在對衝的瞬間,就像楔釘一樣扎入了女真人的陣營。
己方的傷亡當然也不可避免,但後陣的隊友,能從敵人剎那的被迫減速中,捕捉到最爲寶貴的戰機。
更何況,一寸長一寸強,川軍的白杆槍,本來就比後金兵長短不一的刀棍狼牙棒更有優勢。
自以爲過鋒的後金兵,很快又要面對第二、第三、第四排的楔形陣線,以及密密麻麻直刺過來的長槍。
“孫老爺,”女娃繼續邊看邊道,“這般打法,每排的旗手得多麼勇勐哪,他們可是一馬當先的。”
孫元化深吸一口氣,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感慨,大明的文人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武將。
他眯着眼喟嘆道:“沒錯,最勇的,是最前頭那一個。”
……
馬祥麟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槍尖就要率先勾到皇太極的肩膀。
他迎鋒之前就在腦中,再次推演了母親傳給自己的、也被自己實踐過很多次的動作。
他馬祥麟,已熟悉如何在最關鍵的時刻,將巧勁與蠻力結合,用於白杆槍特有的鉤鐮處,直接把敵人挑下馬來。
是的,他已看清,皇太極已大刀作出了防護被刺中要害的姿態,這個正白旗旗主,顯然以爲明軍統帥的出擊方式就是挺槍勐刺。
然而,出乎馬祥麟意料的是,就在最後的幾十步,皇太極的馬偏了,他左右兩邊的白甲親衛,頂了主帥的位置。
馬祥麟手快於腦,憑着十年征戰形成的肌肉記憶,迅速地偏轉上半身,一面試圖探搶扎向皇太極,一面要躲開白甲親衛的狼牙棒。
“嘣……”
他的槍桿被身後一名石砫兵的槍桿彈阻,巨大的作用力險些讓長槍脫手。
而那名石砫兵的槍尖,已準確地拍到另一名白甲親兵的馬頭。
馬的頭骨立時碎裂,那戰馬前蹄一軟,背上的白甲兵在慣性中飛了出去,落入騎陣,很快就被千百馬蹄踏成肉泥。
這幾個呼吸的功夫,馬祥麟和那名石砫兵,已與女真人的兵鋒交錯而過。
“少主,小的該死!”石砫兵大吼道,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妨礙了少主對於後金騎兵的統帥的攻擊。
馬祥麟迴應道:“不怪你,是皇太極那龜兒子太慫!”
馬祥麟氣急中充滿鄙夷。
他還是第一次遇到皇太極這樣的主帥。
公然臨陣賣怯。
是仗着騎軍接鋒乃在一瞬間、自己的屬下無暇看清嗎?
慫貨!懦夫!
馬祥麟邊罵,邊調整馬速,在合適的速度上,再次調轉馬頭。
第一第二排殺敵後活下來的川兵,都已陸續聚集到附近,在他們的前方,第三第四排川兵正與倖存的後金騎士對衝,又是一番血肉交迸、人喊馬嘶的激烈場景。
馬祥麟揮舞帥旗,打出旗語,周遭部衆旋即重新列陣,不多時,便又形成整齊的陣仗,挺起耀眼的白杆槍,呼喝着往激戰中心馳去。
在主帥的對決中,躲過馬祥麟銀槍的皇太極,此際倒也沒再退到後陣,同樣舉刀砍殺起來。
騎兵的速度經過這幾輪,各自都慢了下來。
皇太極穿着最精良的鎧甲,戴着最厚重的頭盔,連嘴巴都躲在護具之後,便不再畏懼沒有速度加持的長槍,大刀左揮右舞,連砍三四個白桿兵。
然而,白桿兵的驍勇,也是他沒有料到的。
一層又一層的川兵,如潮水般涌來,便是那些戰馬已傷已死的白桿兵,立於地上,甚至仰倒在地上,照樣嘶吼着,舉槍力戰,靈巧與彪悍合爲一處,竟能將後金的巴牙喇勇士也挑下馬來,自己翻身上去,繼續尋找新的目標。
“你們幾個,快過河,去讓正紅旗來馳援!”皇太極對圍繞於身邊的兩個巴牙喇高聲喊道。
兩個巴牙喇得令,殺開一條路,往東疾馳而去。
皇太極橫刀喘氣,擡頭時,看到百步外,銀盔銀袍的馬祥麟,挺槍奔來。
一股寒意直衝上他的天靈蓋。
他陡然想起,父親常提起當年到撫順城賣蘑孤時,最愛聽說書人講《三國演義》,裡頭有個銀槍銀袍的趙子龍。
皇太極覺得,今日眼前這個明國勇將,就是趙子龍轉世。
“嗚……”
撫順城正門方向,刺耳的海螺音響起。
在皇太極聽來,不啻爲天籟之音。
阿瑪終於肯撤軍了。
皇太極勐催戰馬,往東奪路狂奔,去與努爾哈赤的正黃、鑲黃兩旗殘兵會合。
女真騎士們,也都像跟着鼠王的小耗子般,緊隨而去。
馬祥麟帶着白桿兵在後面追擊,踏過遍地人屍與馬屍。
“轟……”撫順城頭的鷹隼銃,又開始向進入射程的窮寇噴吐鐵彈,掀起陣陣血霧。
巨響過後,城上傳來收兵的金鉦之音。
馬祥麟咬了咬後牙槽,終於降下速度,揮起令旗。
川兵們頓時停止喊殺,也紛紛駐馬。
“包裹走了的兄弟們,救護傷患。砍完人頭,請城內主官來計數。三百玉字營隨我去馬根單接少夫人,餘下的兄弟們,就地紮營歇整。”
馬祥麟吩咐副將道。
撫順保衛戰的七章寫完了。這七章中出現的武將、文臣,都是歷史人物。真實的歷史中,他們的命運如下:清河守將鄒儲賢、遼東總兵張承胤、副總兵頗延相都在這一年,相繼陣亡。頗延相本已脫險,聽說總兵張承胤陷於敵手,回馬力戰,與上官一同殉國。遼東巡按張銓在遼陽淪陷後,拒絕降金,整理官服跪拜南方,自刎殉國。渾河血戰中,秦良玉派兄弟秦邦屏、秦民屏,率川軍渡河(其中還有一部分酉陽土司兵),與後金軍死戰,在已殲敵上千的情況下,因遭到叛變明軍炮手的轟擊而死傷慘重,撤回渾河對岸,加入戚金浙軍的車營,川、浙兩支客軍皆是死戰不退,血染渾河。秦邦屏與戚金殉國。經略東江鎮、如釘子扎入後金的毛文龍,於崇禎年間被袁崇煥設計斬殺。
內治腐敗,不是外族侵略合理化的緣由。參研當時的歷史,也應不至於讓現代的某些玻璃心覺得影響民族團結。是非不會顛倒,所有盡職的軍人和文官,都值得紀念。謹用虛構的一場撫順保衛戰的勝利,向上面所有的英勇者、忠誠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