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章 撫順保衛戰(七)

馬祥麟眼前,草坡如海浪一樣高低起伏。

先於皇太極看清他這支冒充蒙古人的明軍之前,馬祥麟已用望遠鏡,看清了對手的牙邊白旗,以及披甲精銳們手持的五花八門的兵器。

一個月前,在張銓主持的軍事會議上,馬祥麟見到了鄭海珠。

與此前的別後重逢不同,這次,馬祥麟頭一回感到了輕鬆與釋然。

睽違一年,他們二人又都變了許多。

生命之樹上,彷彿添出不少枝椏,長着不同的葉子,開着不同的花,掛着不同的果實。

川軍少帥成爲了兵部堂官的乘龍快婿,而鄭姑娘依然是獨木向陽的模樣。

馬祥麟看着鄭海珠。

他比在臺灣時還要清醒。

兩棵樹不會再有結爲連理枝的可能,但這兩棵樹,可以與其他參差的秀木一樣,成爲防禦腥風血雨、狂沙濁浪的森林。

鄭海珠看向他的目光,沒有半分繾綣,卻也不帶一絲生疏。

“祥麟,”即使在衆人面前,她仍舊十分自然地捨棄了“馬將軍”這個稱呼,“我跑了一趟赫圖阿拉後,覺着努爾哈赤最喜歡的和碩貝勒是皇太極,他打撫順時,應會讓皇太極的正白旗跟着自己。正白旗馬戰嫺熟的精銳大概有五千,除去留着守剿、防止葉赫部進攻的,皇太極至少也要帶四千出來。我在赫圖阿拉讓手下探過了,他們的矛和大刀,沒有你們的白杆槍長……”

此刻,馬祥麟回憶着鄭海珠給出的每一點信息。

近觀實戰後,信息都一一對上了。

也是頭一次打後金兵的馬祥麟,很快明白,正白旗這些勇士,和努爾哈赤兩黃旗的軍兵一樣,他們就算對馬匹的駕馭再嫺熟,依然更擅長下馬用步弓,以及近身砍殺。

他更有信心了。

馬祥麟命令牙兵打出中軍號令的旗語,鼓點也變了節奏。

他自己,則率先開始加速。

作爲一支騎軍的統帥,控制所部的節奏與陣型,至關重要。

馬祥麟和左右十餘名牙卒,馳出前營後,五個陣營的川軍白桿兵開始變陣,每營跟着各自的旗手,迅速轉換爲長排推進的陣線。

但這陣線,卻不像皇太極的正白旗那樣是略帶弧彎的拉網式。

倘使高明的織工能從空中俯瞰,他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馬祥麟這支騎兵,就像織機上的飛梭遊走於經緯間,變魔術一樣,很快在每一排又幻化出一個個三角形陣容。

突前的小旗旗手一人,身後是三人、五人、七人,這十餘人的小隊,保持着極爲精妙的彼此間距。

每一排有三十個這樣的小隊,彼此隔開僅數步,一共四排,每排前後隔開十步左右。

近兩千人的騎士隊伍,就這樣在碧綠的草原上,形成一幅既壯觀、又精美絕倫的幾何圖景。

兩相比較,皇太極的騎軍陣營,只能算是落筆潦草的三道墨線了。

彼此接近到三百步左右時,馬祥麟迅速地左右轉了兩次身,目光掃過馬頭涌動的陣線,確認所部的將士們變陣完畢。

他倏地提起槍,傾斜成一個帶有號令色彩的角度。

身後的幾十個小旗旗手一看就明白,揮旗示意,將士們開始提速。

片刻前略有些雜散的馬蹄聲,因爲速度上去,而逐漸成爲節奏均勻又鮮明的轟隆之音。

沒有火器發射的炸響聲,沒有刀劍互搏的脆亮聲,但這種鐵蹄逼近的聲音,彷彿一陣陣踩在人的心上,更顯出千鈞一髮般的緊張刺激。

雙方近到兩百步了,這樣的距離,其實在須臾間就又縮短了幾十步。

騎兵的對衝,任何一方都不會猶豫。一猶豫,一降速,你或許就會瞬間從石頭變成雞蛋,只有被撞得粉碎的宿命。

二十五歲的皇太極,頭一回感到作爲旗主的恐懼。

恐懼來自未知。

對面這支帶着僞裝、從天而降的明軍,無論那奇怪的陣型,還是統一的白杆醒目的鐵槍,都是他在遼東大地上從未見過的。

他已來不及去思考應變之策,他們後面是堅實的撫順城的北牆,不斷有火油倒下,有利箭射下。

皇太極沒有退路,在父親的撤退號令響起之前,他更不能率先逃走。

他只能在獵獵迎風的正白旗下,舉起大刀,衝出中軍,來到騎陣的最前面。

將帥的士氣,就是全軍的士氣。

有少數騎術最精湛、心膽最鎮定的後金騎士,在接近對撞的時刻,依然試圖放箭。

高速飛馳的馬上是不可能用步弓重箭或者弩機的。

那些帶着投機色彩的輕箭,有的打不到衝鋒在前的馬祥麟,偶有三兩枝打到了,因角度與力量,也完全不足以洞穿騎士甲袍、馬頭面罩和馬胸護簾。

進入一百步了!

馬祥麟怒吼一聲,端平了銀槍,鉤鐮制式的槍頭,筆直地指向皇太極。

身後的兩千川兵,緊跟着也做出同一姿勢,而他們胯下的戰馬,則敏銳地感受到主人通過雙腿與繮繩發出的指令。

這些駿馬,是秦良玉和馬祥麟去年到京師後,親自選的。近三萬兩銀子,一半用了母子倆的積蓄,一半來自張銓陪嫁給女兒的嫁妝。張鳳儀對紅木傢俱和古玩珠玉毫無興趣,她眼中的風光排場,就是一支南兵、北馬的精銳騎軍。

九邊軍力衰落,朝廷本就想彷照當年戚繼光客座薊鎮那樣,調忠誠又靠譜的秦家軍來北方。有了馬匹後,去歲初秋時分,秦良玉就分撥了兩千石砫兵,由馬祥麟在山海關訓練,磨合人與馬。

此際,老練的石砫騎士,與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膘壯戰馬,以最大的速度,驕傲而義無反顧地,向女真侵略者衝去。

……

撫順城頭的孫元化,偏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北方那兩股人馬的洪流。

但在最後一刻,他閉上了雙眼。

他沮喪地發現,自己能監看炮彈的軌道與殺傷效果,卻無法直視騎兵接鋒的瞬間。

兩邊都是血肉之軀。

兩邊都帶着與步兵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速度。

那樣高速的對撞,血肉、鎧甲、刀槍,都會像遭到炮擊一樣四散飛起。

人吼、馬嘶,兵器的交碰,都會像驚濤駭浪一樣摧毀心神。

兩邊衝鋒的每一位騎士,從提速的那一刻起,就明白這個結果。

然而,所有人,還有馬,都圓睜雙目地往前衝。

要麼過,要麼死!

那是冷兵器時代暴力的巔峰。

不論以美還是以醜、以浪漫還是以慘烈來看待,騎兵衝鋒,都是男性暴力的巔峰。

終於入耳的轟然巨響,倒底刺激得孫元化睜開了眼睛。

與想象中的一樣,兩股激流的碰撞之後,戰場上一片人仰馬翻,無數斷肢、殘軀、頭盔、兵刃,飛上半空,形成令觀者頭皮發麻的一道又一道剪影。

“白旗倒了,我們的旗沒倒。”

稚嫩的女聲在孫元化身後響起。

孫元化回頭,鄭海珠的兩個女學生,正望向北面,在討論戰況。此際城頭的鷹隼炮已發揮不了什麼作用,進入休整狀態。

女娃們顯然一直在盯着騎兵的衝鋒。

她們澹定的眼睛都不眨的模樣,令孫元化有些哂笑自己方纔不忍觀戰的短暫瞬間。

“孫老爺快看,我們的騎兵,像我們的大炮一樣,能打好幾輪。”

其中一個女學生興奮地指點。

孫元化忙又舒目遠眺。

沒錯,川軍每排那個距離妙到毫巔的獨立小三角,在對衝的瞬間,就像楔釘一樣扎入了女真人的陣營。

己方的傷亡當然也不可避免,但後陣的隊友,能從敵人剎那的被迫減速中,捕捉到最爲寶貴的戰機。

更何況,一寸長一寸強,川軍的白杆槍,本來就比後金兵長短不一的刀棍狼牙棒更有優勢。

自以爲過鋒的後金兵,很快又要面對第二、第三、第四排的楔形陣線,以及密密麻麻直刺過來的長槍。

“孫老爺,”女娃繼續邊看邊道,“這般打法,每排的旗手得多麼勇勐哪,他們可是一馬當先的。”

孫元化深吸一口氣,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感慨,大明的文人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武將。

他眯着眼喟嘆道:“沒錯,最勇的,是最前頭那一個。”

……

馬祥麟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槍尖就要率先勾到皇太極的肩膀。

他迎鋒之前就在腦中,再次推演了母親傳給自己的、也被自己實踐過很多次的動作。

他馬祥麟,已熟悉如何在最關鍵的時刻,將巧勁與蠻力結合,用於白杆槍特有的鉤鐮處,直接把敵人挑下馬來。

是的,他已看清,皇太極已大刀作出了防護被刺中要害的姿態,這個正白旗旗主,顯然以爲明軍統帥的出擊方式就是挺槍勐刺。

然而,出乎馬祥麟意料的是,就在最後的幾十步,皇太極的馬偏了,他左右兩邊的白甲親衛,頂了主帥的位置。

馬祥麟手快於腦,憑着十年征戰形成的肌肉記憶,迅速地偏轉上半身,一面試圖探搶扎向皇太極,一面要躲開白甲親衛的狼牙棒。

“嘣……”

他的槍桿被身後一名石砫兵的槍桿彈阻,巨大的作用力險些讓長槍脫手。

而那名石砫兵的槍尖,已準確地拍到另一名白甲親兵的馬頭。

馬的頭骨立時碎裂,那戰馬前蹄一軟,背上的白甲兵在慣性中飛了出去,落入騎陣,很快就被千百馬蹄踏成肉泥。

這幾個呼吸的功夫,馬祥麟和那名石砫兵,已與女真人的兵鋒交錯而過。

“少主,小的該死!”石砫兵大吼道,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妨礙了少主對於後金騎兵的統帥的攻擊。

馬祥麟迴應道:“不怪你,是皇太極那龜兒子太慫!”

馬祥麟氣急中充滿鄙夷。

他還是第一次遇到皇太極這樣的主帥。

公然臨陣賣怯。

是仗着騎軍接鋒乃在一瞬間、自己的屬下無暇看清嗎?

慫貨!懦夫!

馬祥麟邊罵,邊調整馬速,在合適的速度上,再次調轉馬頭。

第一第二排殺敵後活下來的川兵,都已陸續聚集到附近,在他們的前方,第三第四排川兵正與倖存的後金騎士對衝,又是一番血肉交迸、人喊馬嘶的激烈場景。

馬祥麟揮舞帥旗,打出旗語,周遭部衆旋即重新列陣,不多時,便又形成整齊的陣仗,挺起耀眼的白杆槍,呼喝着往激戰中心馳去。

在主帥的對決中,躲過馬祥麟銀槍的皇太極,此際倒也沒再退到後陣,同樣舉刀砍殺起來。

騎兵的速度經過這幾輪,各自都慢了下來。

皇太極穿着最精良的鎧甲,戴着最厚重的頭盔,連嘴巴都躲在護具之後,便不再畏懼沒有速度加持的長槍,大刀左揮右舞,連砍三四個白桿兵。

然而,白桿兵的驍勇,也是他沒有料到的。

一層又一層的川兵,如潮水般涌來,便是那些戰馬已傷已死的白桿兵,立於地上,甚至仰倒在地上,照樣嘶吼着,舉槍力戰,靈巧與彪悍合爲一處,竟能將後金的巴牙喇勇士也挑下馬來,自己翻身上去,繼續尋找新的目標。

“你們幾個,快過河,去讓正紅旗來馳援!”皇太極對圍繞於身邊的兩個巴牙喇高聲喊道。

兩個巴牙喇得令,殺開一條路,往東疾馳而去。

皇太極橫刀喘氣,擡頭時,看到百步外,銀盔銀袍的馬祥麟,挺槍奔來。

一股寒意直衝上他的天靈蓋。

他陡然想起,父親常提起當年到撫順城賣蘑孤時,最愛聽說書人講《三國演義》,裡頭有個銀槍銀袍的趙子龍。

皇太極覺得,今日眼前這個明國勇將,就是趙子龍轉世。

“嗚……”

撫順城正門方向,刺耳的海螺音響起。

在皇太極聽來,不啻爲天籟之音。

阿瑪終於肯撤軍了。

皇太極勐催戰馬,往東奪路狂奔,去與努爾哈赤的正黃、鑲黃兩旗殘兵會合。

女真騎士們,也都像跟着鼠王的小耗子般,緊隨而去。

馬祥麟帶着白桿兵在後面追擊,踏過遍地人屍與馬屍。

“轟……”撫順城頭的鷹隼銃,又開始向進入射程的窮寇噴吐鐵彈,掀起陣陣血霧。

巨響過後,城上傳來收兵的金鉦之音。

馬祥麟咬了咬後牙槽,終於降下速度,揮起令旗。

川兵們頓時停止喊殺,也紛紛駐馬。

“包裹走了的兄弟們,救護傷患。砍完人頭,請城內主官來計數。三百玉字營隨我去馬根單接少夫人,餘下的兄弟們,就地紮營歇整。”

馬祥麟吩咐副將道。

撫順保衛戰的七章寫完了。這七章中出現的武將、文臣,都是歷史人物。真實的歷史中,他們的命運如下:清河守將鄒儲賢、遼東總兵張承胤、副總兵頗延相都在這一年,相繼陣亡。頗延相本已脫險,聽說總兵張承胤陷於敵手,回馬力戰,與上官一同殉國。遼東巡按張銓在遼陽淪陷後,拒絕降金,整理官服跪拜南方,自刎殉國。渾河血戰中,秦良玉派兄弟秦邦屏、秦民屏,率川軍渡河(其中還有一部分酉陽土司兵),與後金軍死戰,在已殲敵上千的情況下,因遭到叛變明軍炮手的轟擊而死傷慘重,撤回渾河對岸,加入戚金浙軍的車營,川、浙兩支客軍皆是死戰不退,血染渾河。秦邦屏與戚金殉國。經略東江鎮、如釘子扎入後金的毛文龍,於崇禎年間被袁崇煥設計斬殺。

內治腐敗,不是外族侵略合理化的緣由。參研當時的歷史,也應不至於讓現代的某些玻璃心覺得影響民族團結。是非不會顛倒,所有盡職的軍人和文官,都值得紀念。謹用虛構的一場撫順保衛戰的勝利,向上面所有的英勇者、忠誠者,致敬。

第116章 有請徐光啓第五十八章 破案(上)第446章 收網184章 智囊團135章 八府巡按第426章 沙俄使者(上)212章 出痘第四十四章 救風塵(下)第三十章 小改歷史,董家得救271章 鄭恰的後人,只配我來娶第298章 重新洗牌爲將來(上)第433章 覺得自己是大聰明144章 入遼(上)120章 松石間意第370章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190章266章 鄭師傅,請與我一道收拾她(上)139章 力挽驚馬275章276章 借錢與繼續盯梢268章 鄭師傅,請與我一道收拾她(下)第114章 不要輕易定義別人是懦夫第118章 穿四品官服的登徒子第五十六章 織造局太監(上)第四十二章 相識雖新有故情145章 入遼(下)259章 鴻臚寺丞與小男孩252章 原來你和老子是同行第324章 恢復大寧鎮(上)第318章 再給你打一把更好的212章 出痘241章 詔獄往事(中)第471章 決戰(八)第107章 合開保險公司吧,戚總兵218章 映在窗櫺上的人影第462章 河畔遇險第九十九章 燃燒的花車(下)129章 探煤第四十五章 陶公子239章 既論君臣,更論同道第307章 出去一趟,要辦好幾件事第450章 保證朵顏衛不要背刺第三十章 小改歷史,董家得救第389章 你可能戴綠帽子的腦袋都沒了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203章 衝突第472章 決戰(九)270章 南朱?125章 行路難139章 力挽驚馬第102章 水落第333章 荷卓的命運(下)244章 小馬將軍,等你回來細問186章 萬曆朝的最後一年156章 撫順保衛戰(四)第107章 合開保險公司吧,戚總兵第471章 決戰(八)第五十八章 破案(上)251章 當年疑案第331章 荷卓的命運(上)245章 左光斗請夫人去第408章第443章 堡壘都是從內部攻克的(下)152章 好險第328章 荷卓的信仰第383章 她要往京裡塞人第384章 三公子我和你談正事第五十二章 聽訟(上)第356章 不必灰心158章 撫順保衛戰(六)第451章191章 大明女律師129章 探煤第九十三章 大明的最後一張臉面第349章 你幫朕選的人,都不錯第350章 東李娘娘與張嫣第464章 決戰(一)第462章 河畔遇險第429章 激戰126章 小殿下朱以派249章 攤牌230章126章 小殿下朱以派第三十三章 一杯綠茶第408章171章 明荷海戰(三)171章 明荷海戰(三)225章 與君一別154章 撫順保衛戰(二)第473章 決戰(十)第四章 匪翡難辨第五十七章 織造局太監(下)第471章 決戰(八)第449章 賣給俄商的新商品和炸韃子的新火器第407章 客印月的決定第110章 女縴夫第四十章 教妻,行山第八十章 血戰(中)第417章 讓馬將軍,做藩王岳父136章 御史朋友也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