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吉,額吉,快把羊羣趕走,又要打了。”
大明遼北重鎮開原的新安關外,蒙古小男孩德格勒,提着骯髒的布袍,像一隻躲避蒼鷹利爪的倉惶野兔,飛快地跑向自己的母親。
母親聽到了兒子的呼喊,倏地站起,轉身望向遼闊的草原。
大股騎馬的明軍,從新安關內衝出來,筆直地往一大片氈帳馳去。
母親變了臉色,將坐在地上玩着野花的懵懂小女兒抱起來,放在簡陋的獨輪木車上。
“德格勒,你推着妹妹,我來趕羊,我們往西南的堡壘走,那裡的漢人很和氣。”
德格勒照辦。
父親死於部落間的戰爭後,母親兩年前就獨自帶着他們兄妹倆,趕着家裡的羊,來到喀爾喀蒙古和大明交界的草原放牧。附近堡壘的明人看他們可憐,偶爾會送些舊衣服和糧食,對小羊羔的出價也很公道,足夠母親在集市上換到一家三口需要的鹽等必需品。
所以,德格勒反倒對自己的同族人充滿敵意。是那些粗野兇蠻的首領彼此征伐,自己和妹妹才失去了父親,母親不願意按照部落的規矩、嫁給那個運回父親屍體的男人,便被首領鞭打後,趕出部落。
到了大明邊境的這片草場,如果自己的族人不來叩關劫掠,明軍從不出關搶他們這些牧民的牛羊。
德格勒一面安慰着妹妹,一面推起獨輪車,與母親一道,攆着羊羣,往帶給他安全的漢人堡壘撤離。
他們走了一段,忽然覺得異樣,母子倆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喊殺聲並沒有響起。
……
已故遼東總兵李成樑的次子,李如柏,坐在馬上,目光森然地盯着喀爾喀蒙古暖兔部落的這片營帳。
不多時,幾個蒙古將領馳馬而出,到了李如柏前軍的家丁處,請通譯說了幾句。
在他們身後,喀爾喀蒙古五部落之一——暖兔部落的首領,宰賽,也策馬走出大營。
家丁回來稟報完畢,李如柏做了個手勢,左右次第豎起五六面令旗,李如柏麾下千餘披甲精銳立時向兩面退開列陣,露出中軍帳後已經下馬的兩百名火銃兵。
陣列成型後,李如柏帶着十餘隨從拍馬而出,馳到蒙古人的營前。
宰賽幾乎與李如柏同時翻身下馬,一個撫胸,一個抱拳,行過禮後,並肩進了軍營。
李如柏坐下後,連奶茶也沒喝一口,開門見山道:“宰賽兄弟,說吧,建州人給你多少好處?”
“李大將軍,你什麼意思?”
宰賽摸着扳指,冷冷道。
李如柏面上並無宰賽那樣的冰霜之色。眼前這個蒙古人,祖輩父輩都曾是李家明軍的手下敗將,雖然那主要是李成樑在世時的軍功,但李家叱吒遼東幾十年,積威仍在,李如柏和蒙古人近在遲尺時,不需要將一個“狠”字掛在眼角眉梢。
“宰賽兄弟,這麼說吧,你們原本在我大明開原鎮就能乞賞,爲何要進關往撫順去?”
乞賞,是嘉靖和隆慶時的規矩,喀爾喀蒙古人每年以互市爲名,到大明來拿一次財物,類似宋遼時的歲幣,只是沒那麼多。
宰賽撇撇嘴:“李大將軍,很簡單,去年我們在撫順拿到了很多錢,今年自然還要去。”
李如柏澹澹道:“是問我們撫順的守將乞賞,還是乾脆幫着努爾哈赤拿下撫順?”
宰賽眼睛一瞪,眸中閃過參研之色。
他在喀爾喀五部中,是個心高氣傲的少壯派,對於其他首領跪舔建州女真的努爾哈赤,其實很不屑。
但不屑歸不屑,他還不至於和錢過不去,建州那個老東西今歲來信,約暖兔部帶三千人馬,到撫順一起搶人搶東西,宰賽嘴上罵着老酋、身體還是誠實地來了。
他只是沒想到,剛到撫順西北的開原鎮,遇到的明軍,竟然不是守關的那些老弱,而是大名鼎鼎的李家帶來的精銳。
現在,李如柏開口就直至蒙古人是要助攻努爾哈赤,宰賽更是有些吃驚。
明國一方,難道其實早有準備了?
“李大將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們是去撫順乞賞的。”
宰賽仍是繃着臉不承認,反正乞賞這件事本身,是明國認下多少年的,雙方都無疑義。
李如柏道:“好,有宰賽兄弟這句話,我們大明還是當你做朋友。你們的乞賞銀子,朝廷已經摺成布帛、鹽巴、茶葉,命我帶來了,另外還有三百金和一些珠寶。宰賽兄弟就不必入關了。”
宰賽擡了擡眉毛,目光在帳下幾個得力將領的臉上掃了一圈。顯然,他們也在努力掩飾自己的吃驚。
宰賽想了想,故作平靜地問李如柏:“李大將軍,你剛纔說起努爾哈赤,那個建州頭狼,他今歲,有什麼動靜嗎?”
李如柏終於端起奶茶,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動靜可不小,打不打撫順,不知道,娶妃子,是一定的。那糟老頭,要娶葉赫老女。”
宰賽面色一變。
葉赫老女,是葉赫部女真的公主,小名東哥,美麗如仙女,豔名廣播於女真和蒙古各部,被葉赫部首領爲了各種利益而許嫁多次,其中包括努爾哈赤和宰賽,但終因各種臨門一腳的仇恨,至今仍留在葉赫部。
“不可能,”宰賽盯着李如柏道,“努爾哈赤已經將東哥的父親噼成兩半,東哥怎麼可能再次同意嫁給努爾哈赤!”
李如柏語無動容道:“要什麼同意,滅了葉赫部、搶過來就是了。宰賽兄弟,其實你也可以去搶東哥,你不是也與東哥有婚約嗎?不過,本將勸你一句,你滅了葉赫部,就會給努爾哈赤除掉一個對手,同樣,努爾哈赤若滅了葉赫部,又攻伐我大明,你們喀爾喀蒙古,也會失去東邊的防線,最終成爲建州女真這些餓狼嘴裡的肥羊。”
宰賽氣息粗重起來。李成樑這個兒子所說的話,倒是沒錯。
李如柏一口喝乾杯中奶茶,以手撐膝蓋,稍稍前傾身體道:“宰賽兄弟,我是來送禮的,不是來點燃你的怒火的。東西就在帳外的草原上,而我的勇士們,也會在新安關外過幾天,直到五月來臨。”
宰賽當然明白李如柏的意思,這支明軍,現下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出現在撫順周圍的。
宰賽解下自己腰間的匕首,俯身放在二人中間的氈毯上,甕聲甕氣道:“李大將軍,我說過,我們暖兔部,是來乞賞的,拿到東西了,我們何必多跑幾百里路。你們這裡,草也不肥,把我們的好馬,都餓瘦了。明日,我們就拔營回西邊。”
李如柏雙手拿過宰賽的匕首,笑道:“宰賽兄弟是聰明人,更是爽快人。”
是夜,李如柏在帳中擦拭自己的長槊,親兵給他打進一桶熱水,殷勤問道:“大帥,蒙古韃子西撤後,咱們是不是就能南迴了?”
“回個屁,”李如柏道,“且不說宰賽會不會去又回,兵部張侍郎的意思很簡單,讓老子帶人就堵在開原,以防努爾哈赤還聯絡了其他幾路蒙古人,往撫順去。”
親兵連連點頭:“屬下愚笨。”
李如柏嘆氣:“朝廷還是不信任老子,否則爲何老子那麼好的兵,不能去守撫順?難道老子睡了努爾哈赤的侄女,就變成半個韃子了?真他孃的。”
親兵忙擼順毛:“大帥,堵住北面蒙古人援兵,正是說明朝廷看重大帥。咱李家,早已是遼東將門,不稀罕爭人頭功。”
李如柏脫了靴子,把雙腳浸入木桶,一面有些自嘲道:“砍人頭輪不上,捐餉倒是想起我。張銓這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文官,開口就讓我出三百金給蒙古人。”
親兵繼續安撫:“大帥要這麼想,若換了別的文官來遼東,大帥得給他們送五六百金,才能讓他們別在京師張羅御史說咱李家的壞話。而那位張侍郎,把大帥送的儀金退回來,現在好比讓大帥用一半的儀金安然過關,還能多少換些軍功。”
李如柏聞言,瞅了眼親兵:“你小子也不笨啊。”
又道:“我覺得,張侍郎命我用葉赫老女的事來刺激宰賽,是身邊有高人支的招,否則,他張銓一個京師的兵部堂官,怎會知道葉赫老女東哥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問我那女真婆娘,她都跟傻狍子似的,滿臉寫着不曉得。”
親兵撓撓頭:“是啊,也不會是毛將軍吧?咱在遼東這多年,也不清楚建州韃子和蒙古韃子,原來能爲了個女人,打成那樣?”
李如柏哧一聲:“那都是藉口,自古到今沒有哪個男人是會爲了個娘們兒去打仗的,東哥之事,只是敲打到了蒙古人,讓他們意識到,努爾哈赤不是善茬。不過,也別小瞧娘們兒。離開遼陽前,我看到那個陪我女真媳婦去赫圖阿拉的鄭姑娘,又來了,帶來的東西和人,讓張侍郎看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