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容納五千餘人的軍營空空蕩蕩,上至知府,下至小兵,全都不見蹤影,馬匹也沒了,只剩下迎風招展的旗幟和無人居住的帳篷。
這不是撤退,簡直就是不顧一切的逃亡,對面山谷裡的流民也大意了,竟然對此一無所覺。
“不是約好天亮就進攻山谷嗎?”胡桂揚困惑的同時也大大鬆了口氣,官兵若是真的進攻,必定遭受慘敗,“難道官兵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所以決定退避三舍?”
石桂大四處看了幾眼,突然明白過來,“丹穴,官兵去奪丹穴了!”
“後方的丹穴早就被官兵佔據……”胡桂揚也明白過來,“吳知府好大膽子。”
“只要事後能夠擊敗反賊,就算將功贖罪。”石桂大懊悔不已,“肯定是東廠的人教唆……”
天已經放亮,胡桂揚道:“留在此地也是無用,咱們去找官兵吧。”
石桂大和袁茂早有此意,立刻就走,可惜找不到馬匹,只能加快些腳步。
胡桂揚跟在後面,他這一通狂奔消耗不少體力,必須慢慢行走,很快就與前面兩人拉開距離。
小草跟着胡桂揚,不滿地說:“忘恩負義的傢伙,你剛救過他們!”
胡桂揚搖頭笑道:“在他們看來,那不是救,而是壞了好事。”
“我壞了你的好事嗎?”
胡桂揚扭頭看向小草,認真地說:“你救了我一命,從此以後,再也不欠我什麼了。”
小草笑得很開心,也不客氣,“太好了,一想到還欠着人情,我連覺都睡不好。”
胡桂揚看了一眼已經走出很遠的兩人,停下腳步,從懷裡取出層層包裹的金簪,“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回去了。”
小草接在手裡,沒有打開查看,“謝謝你。”
“謝我什麼?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你一直把簪子包裹得這麼好,所以謝謝你。”
胡桂揚一愣,沒想會因爲這點小事得到感謝,“走吧,別被山民攆上。”
“山民……丹穴到底有什麼危害?”
胡桂揚邊走邊將自己得到的信息述說一遍,最後道:“金丹的力量根本就不屬於咱們,等天機船飛昇之後,一切盡成無源之水,谷中仙說總能找到破解之法,我當時也是糊塗了:這根本不可能,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倖存下來的人繼續互相殘殺,將別人當成金丹。”
小草打個寒顫,“金丹真是可怕,你將那兩人喚醒的時候,他們就像是……寧可殺死你、甚至殺死自己,也要繼續吸取精華。”
胡桂揚回頭望了一眼,谷中的山民還沒有出來,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軍營已空,“就是這樣了。”
“嗯?”
“明天一早咱們離開鄖陽府。”
“真的?”小草眼睛一亮,“可咱們好像什麼也沒做成。”
胡桂揚殺死何百萬,卻沒有帶回至關重要的證據,相當於無功而返,“不管了,這根本就不是能夠阻止的事情,再糾纏下去,我擔心自己也會深陷其中。”
胡桂揚有點後怕,他原本要勸說山民,結果卻被谷中仙幾句話說服,若不是小草的兩巴掌,他很可能也已心甘情願成爲丹穴的奴隸。
“嗯,我跟你走。”
“無論如何要把袁茂、樊大堅帶上,綁也得綁走。”胡桂揚心裡有條線,袁茂與樊大堅原本不必趟渾水,跟他來到鄖陽府,就得被他帶回去。
“何三姐兒呢?其他人呢?”小草心裡也有線,覺得一塊來的人應該一塊走。
胡桂揚搖頭,“他們早就服食過金丹,有沒有我帶着,都會被引到鄖陽府。那些侏儒人的策劃天衣無縫,刻意鼓動朝廷與山民相爭,雙方打得越激烈,越需要丹穴的幫助,等到七月十五的時候,提供助力的人也會越多。我承認鬥不過他們,無論我怎麼做,最終都是在給他們幫忙。”
胡桂揚不得不停下喘幾口氣。
“胡大哥……”
“丹穴的力量正在消失。”胡桂揚苦笑,嘴裡說着要離開,心裡卻已捨不得,身體越衰弱,他就越懷念丹穴所帶來的活力。
“東廠的人也曾失去功力,後來又都恢復。”
“希望我的功力永遠不要恢復,我還是老老實實當懶人吧。”胡桂揚邁步又走,前面的石桂大和袁茂已經變成兩個小黑點,他們一次也沒回過頭。
山谷離村子不算太遠,日上三竿,胡桂揚與小草望見黑壓壓的人羣,再走近一些,發現這些人有點怪異,並不是原地站立不動,而是緩緩地移動,裡圈往外讓,外圈往裡走。
小草吃驚地說:“這些人……這得有多少人啊?”
“怕是有六七千人。”胡桂揚知道調遣這麼多人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即便是經過訓練的官兵,也不可能太快做到。
丹穴不只激起貪慾,還能讓衆人馴服。
胡桂揚不由得生出好奇之心,馬上控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袁茂與石桂大已經混入人羣,胡桂揚只好走進去尋找,倒也沒人攔他,“發現不對兒,立刻把我打醒。”
“嗯,我還是捏鼻子吧。”小草看着胡桂揚臉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掌印,有點不好意思。
胡桂揚點頭,走不多遠,看到一個熟人,熟人也在看他。
“胡校尉,你回來啦,臉上這是怎麼了?”張五臣笑眯眯地說,手裡沒捧香爐。
“還沒輪到你嗎?”胡桂揚問。
“我在休息。”
“吸取丹穴精華不是應該越近越好嗎?有了一點基礎之後才能慢慢走遠一些。”
“呵呵,本來是這樣,可我們想出一個新方法。”張五臣慢慢移動腳步,他周圍全是各類術師,有人捧着法器低聲誦訣,有人跟張五臣一樣空着手,顯然也在休息,“用裝有玉佩的法器布一圈外陣,與中間的丹穴相配合,能讓更多人同時吸取精華,效果更佳。你來試試?我可以給你找個好位置。”
胡桂揚急忙搖頭,“謝謝,不必了。明天我就要返京……”
“好不容易趕上這樣的曠世奇遇,你竟然要走?”張五臣大爲震驚。
“我怕死。”胡桂揚不願爭辯,“七月十五至少一半人可能會死,如果死的是你,有什麼遺言讓我帶回去嗎?”
好幾個人向胡桂揚投來憤怒的目光,他們不喜歡聽這個,張五臣也不喜歡,但他沒有發怒,“遺言?我無家無業、無兒無女,有遺言又能帶給誰?”
胡桂揚拱手準備告辭,張五臣又道:“等等,城南有一條喜鵲衚衕,住着一戶人家,女主人叫薛四娘……”
“嗯,你想對他說什麼?”
“如果我死了……就算我不死,大概也不會回去找她了,胡校尉若是手頭寬裕的話,請代我給她送十兩銀子,這是我三年前許過的諾言,一直沒實現。”
“十兩銀子我還拿得出來。沒有話要說?”
張五臣搖頭,“露水夫妻,言多無益。”
胡桂揚繼續往裡面走,小草時刻觀察他的神情,“張五臣挺有意思,這種時候了還想着還錢,他們不是夫妻嗎?借錢也要還?”
胡桂揚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露水夫妻”,只得含糊道:“夫妻與夫妻不一樣……”
“也對,姐姐常說,夫妻難得長久,睡在一塊的時候連命都捨得,大難臨頭時,丈夫還不如兄弟管用。而且丈夫只有一個,兄弟卻有許多,所以姐姐只交兄弟,不要丈夫。”
胡桂揚尷尬地嗯嗯幾聲,“幫我看看,袁茂在什麼地方?”
小草個子矮,在人羣中繞來繞去,根本看不清誰是誰,但是找得很認真,一個不落。
還是胡桂揚先找到目標。
袁茂與石桂大已經插入隊伍當中,正在專心誦訣,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在他們前後左右,站的人都是東廠和南司的人,左預、樑秀都在其中。
知府吳遠也在,他應該處於休息狀態,沒有誦訣,只是隨衆慢慢移動,一臉的惶恐不安,發現胡桂揚走到身前,嚇了一跳,“咦,你……你還活着?”
“反正沒死。待會山民就要打過來啦。”
吳遠甚至沒有轉身看一眼,“不急不急,等我多吸一輪,再做安排。”
“知府大人又不習武,吸取精華有用嗎?”
“有用,妙用無窮。”
胡桂揚湊近一些,小聲道:“西園怎麼辦?兩位廠公可就要到了。”
“西園?哦,那個西園,以後再說……”吳遠根本不在乎,突然揮手攆人,“要到我了。”
胡桂揚這時離破廟已經很近,當初的柵欄被拆得乾乾淨淨,廟牆也坍塌過半,丹穴高高鼓起,像是一根冒出紅光的煙囪。
胡桂揚隱隱心動,急忙扭頭,正要去叫醒袁茂,發現小草不見了,轉了半圈,看到小草站在不遠處,對面就是大鐵錘。
大鐵錘正在吸取丹穴精華,對危險絲毫沒有察覺。
胡桂揚沒有上前相勸。
小草站了一會,轉身走到胡桂揚身邊,“我不能趁人之危,他若是逃過七月十五一劫,我再找他報仇。”
逃過一劫的大鐵錘,功力將會大增,小草絕不是他的對手。
胡桂揚卻點頭表示贊同,“準備好了嗎?”
小草解下鏈子槍,“你能背動嗎?”
“我覺得功力又回來一些。”
“只救一個?”
胡桂揚看一眼石桂大,“只救一個。”
胡桂揚接過鏈子槍,二話不說,將袁茂捆起來,背起就走,再次經過張五臣的時候,假老道已經捧出香爐,加入施法的隊伍。
遠處有煙塵捲起,意味着山民正在殺來。
胡桂揚奔南而去,“找樊大堅。”
大戰在即,他只想遠離戰場,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