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足跡逐漸清晰,也越發散亂,走在前方的人羣似乎經常發生衝突,衝突過後,總有人另尋它途。
這就像一場本應皆大歡喜的家族聚會,酒酣耳熱之後卻發生了爭執,以至大打出手,最終喜事變鬧劇,衆人奔散,只留一地狼籍。
胡桂揚就走在這一地狼籍之上,揣摩數量最多的那羣人往哪去了。
夜色仍是最大的阻礙,越來越多的水窪也是一個大麻煩,它們往往藏在雜草下面,令行者猝不及防。
胡桂揚走得很慢,若不是聽到了慘叫聲,他可能直到天亮也找不到地方——矮子聞空壽指點的方向太模糊了。
慘叫聲並不大,被沼澤中的蛙叫蟲鳴所掩蓋,很不清晰。
胡桂揚循聲找到來源。
那是一名年輕的江湖人,坐在一棵小樹下,一手握刀,一手按在大腿上,一會詛咒,一會哀叫,看到有人走來,他很高興,看到胡桂揚的面容,又愣住了,甚至忘了腿上的疼痛。
“你、你是人是鬼?”
“當然是人。”胡桂揚笑道,停下腳步,慢慢蹲下,看着對方,“你叫尤五六。”
“你還記得我?”
“你是沈乾元的拜把子兄弟,偷過我的坐騎,還請我在你家裡吃過狗肉。”
尤五六擠出一絲笑容,“這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吧,我怎麼覺得好像有幾年了?”
“你爲何坐在這裡?其他人呢?”
尤五六臉上的笑容沒有了,“我們來找金丹,何氏姐弟只有兩個人,我們有幾百人,大家覺得金丹不夠分,一開始說是按規矩分配,可規矩一直沒定下來,不知怎麼就打了起來。”
“在小店外面你們就打了一架?”
尤五六想了一會,“對,那是……那是前天的事情吧,本來相安無事,突然冒出一個人,拿着一個匣子,發出的暗器神出鬼沒,聲稱金丹歸他所有,命令其他人離開。我們當然不會同意,於是就打了一架,那人的暗器很厲害,但是不大會用,射到了樹幹上……咳,有水嗎?”
胡桂揚起身走到尤五六面前,解下腰間的酒囊,讓它跌在地上。
尤五六費力地夠到手中,卻很難舉起來,“能幫個忙吧?”
“抱歉,我的手臂受傷了。”
尤五六這才注意到胡桂揚的左手、右臂上纏着厚厚的繃帶,臉上再次擠出笑容,“你這一個月過得一定很艱難,原來大家還都不太在乎聞家莊的金丹,如今人人都想得到一枚,你的手臂就是因此受傷的吧?”
“算是吧。”胡桂揚退後兩步。
尤五六放下刀,雙手捧起酒囊,往嘴裡灌了一口,咳了幾聲,長出一口氣,“你救了我。”
“沒什麼,咱們也算是朋友。”
“對,江湖上的朋友。”
“嗯。”
尤五六似乎有了一點力氣,捧起酒囊又喝一口,“我的朋友很多,他們讓我在這兒等着,快要一天了,一個人也沒回來。”
“我也得走。”胡桂揚說出實話。
尤五六臉色微變,但他與胡桂揚的交情沒那麼深,“當然,前面有金丹,你肯定也想要。走吧,有這些酒,我想我能再堅持一陣,或許會有朋友回來救我。”
“嗯,後會有期。”
“後會……你能幫我翻個身嗎?不用手,用腳就行,我在這裡坐得太久,屁股都要爛啦。”
胡桂揚上前,單腿跪下,膝蓋抵住尤五六,然後用左臂推動,尤五六自己也努力移動。
胡桂揚突然伸出右手,抓住尤五六的一條手臂,牢牢抓住,以至於傷口處又疼痛起來。
尤五六在用最後一點力氣掙扎,雙眼冒着貪婪與憤恨的光,很快,力氣消失,眼神也恢復正常,“謝……謝,無以爲報,這把刀你拿去吧。”
尤五六鬆手放開自己的刀,突然變得垂頭喪氣,好像丟了幾百兩銀子似的。
胡桂揚也鬆開手,慢慢起身,“野外不安全,刀還是你自己留着防身吧。”
“我……我……每個人都想變強。”
“當然。”
“不是那種變強,既要天資,又要苦練,這種強法一般人做不到,每個人都希望像……趙阿七一樣,從無名之輩一下子轟動江湖。我……你殺了我吧,我不想再受煎熬……”
“刀在你自己身邊。”胡桂揚四處看了看,“他們往哪個方向去的?”
尤五六伸手指了一下,“我雖然平時偷雞摸狗,但我不是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
“你不是,好好休息吧。”
胡桂揚走出沒多遠,聽到身後傳來哭泣聲,隨後是尤五六的大聲叫喊:“都是金丹,都是金丹……”
胡桂揚默默前行,臉上沒有了笑容,他沒吃過金丹,但是學過天機術,那種眼看着自己迅速掌握某種神秘力量的感覺,至今仍縈繞心頭,如果現在有人願意傳授全部秘密,他很難拒絕。
靴子上全是泥土,裡面灌滿了水,胡桂揚步履沉重,但他不再迷失方向,因爲前方出現了亮光,隨着他越走越近,那團亮光逐漸分爲若干團。
那是一支支火把,大致圍成一個圈,圈裡叫嚷聲一片,好像有幾千人在同時吵架。
胡桂揚還記得沈乾元帶自己去往鐵家莊時,規矩多到有些繁瑣,此時此刻,規矩似乎被丟得乾乾淨淨,人人都想發言、都想動手,生怕被忘在後頭。
至少有兩百人聚在這裡,卻沒有人放哨,胡桂揚慢慢走近,遠遠地站在外圍的一處小土丘上,挨個脫掉靴子,倒掉裡面的髒水。
圈內,六個人正在捉對廝殺,其中一人胡桂揚認得,正是非常道的沈乾元。
他又向別外望去,除了火把所照亮的人羣,別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何家姐弟的身影。
沈乾元擊倒對手,高舉雙刀,原地轉了半圈,吼道:“還有誰?還有誰敢搶金丹?”
這一點也不像是擅長拉攏江湖同道的沈家老三。
他的話沒有嚇退所有人,立刻就有人進入圈內,手持長刀,“沈老三,適可而止吧,總共三枚金丹,你非要獨吞嗎?”
“哈哈。”沈乾元大笑,左手刀斜下一揮,“你們鐵家莊剛纔打贏的時候,可沒說過要平分金丹,既然你提到了,好,給你們一點面子,我們要兩粒,你們一粒。”
對面那人直接罵了一句髒話,“我們這邊幾十個人,一粒金丹怎麼分?”
“那還廢話什麼?”
兩人同時揮刀衝向對方,打在了一起。
另外兩對也分出了勝負,負者無人搭理,勝者或是退下,或是繼續挑戰。
胡桂揚正挨個面孔查看,突然斜對面有人快步走來,到了他面前,小聲道:“你膽子真大啊。”
“樊老道,我正找你呢。”胡桂揚笑道。
樊大堅拉着胡桂揚走開,遠離衆人,說:“沒死就好,這些天你跑哪去了?”
“一言難盡,先說說這邊的情況,何氏姐弟找到了?怎麼自己人先打起來了?”
樊大堅伸手遙指,“何氏姐弟在那邊,被看管起來了,他們手裡有三枚金丹,趙阿七想都要,可他已經服食過一枚,再吃的話有沒有用很難說,所以大家不同意,合力把他打傷了,與何氏姐弟關在一起。”
“趙阿七被打傷了?”
“對,你知道趙阿七是誰嗎?此人剛剛成名。”
“聽說了。”
“嘿,傳得真快。趙阿七被打傷,剩下的就是兩派人了,還是分配不均,只好比武定奪。現在是咱們這邊佔優,沈乾元已經連敗數名高手,什麼大鐵錘、背山老怪,全都不在話下,看樣子,他們很快就要認輸了。”
“認輸之後呢?”
“什麼意思?”
“還是隻有三枚金丹,沈韓元打算怎麼分配?”
“這個還沒說,但是他功勞最大,怎麼也得分一枚,莫老英雄雖然沒上場,但是威望最高,也得分一枚,至於剩下的最後一枚,人人都有機會吧。”樊大堅笑了笑,顯然也抱有希望。
“你的鳥銃呢?”
“被袁茂帶回京城了,他要向西廠報告情況,爭取帶更多校尉一塊來找你,結果你卻沒事。唉,如果鳥銃到手,咱們沒準能將金丹全拿到手。”
“別貪。”
“這怎麼叫貪?咱們正好三個人,三枚金丹一人一粒。”
“你不想拿我換金丹嗎?”胡桂揚笑着問。
樊大堅輕嘆一聲,“說不想是撒謊,可別人不瞭解你,我瞭解,想拿你換金丹,怕是有點困難,我還是盯着何氏姐弟手裡的金丹吧。”
“帶我去見何氏姐弟。”
“現在去也沒用,一大羣人看着呢,先想辦法解決這邊的問題吧。我覺得你應該上去比武。”
“你不是說沈乾元已經佔據優勢了嗎?”
“沈乾元跟咱們只是表面上一夥,他勝了,也不會分給咱們金丹。”
“我一個人可打不贏這麼多對手,我的本事高低,你應該清楚。”
“可你是錦衣衛,有西廠做靠山,我就不信有誰真敢打敗你。”
“有什麼不信的?殺了我還能再換一枚金丹,人人都會搶着動手。”
樊大堅驚訝地打量胡桂揚,“你知道金丹是怎麼回事嗎?爲何一點都不感興趣?”
“當然感興趣,但是……不能讓我見何氏姐弟,能讓我見一下趙阿七嗎?”
“應該可以,見他幹嘛?”
“我想讓趙阿七替我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