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
洪武元年,一統羣豪的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國號明。封徐達爲大元帥,領兵北伐。
一路上北伐軍勢如破竹,節節得勝,劍指元朝都城——大都。
嘎嘎!
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盤旋着一羣羣的寒鴉和禿鷹。身形單薄的軍醫熟練的給斷腿的傷兵裹上夾板,戰爭還在繼續,喊殺聲、戰鼓聲震天響,所以那些猛禽還不敢飛下來吃肉。
接骨療傷後,失血過多的傷兵已經神志不清了,蜷縮着身體低聲道:“好累,我先睡會。”
啪!
軍醫猛地扇了傷兵一個耳光,“北方的春天很冷的,你身上又有傷,一旦入睡,就會活活凍死!你要是死了,就浪費了我的夾板和傷藥!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救人,你就這樣像個孬種似的凍死給我看?”
傷兵的左臉出現四個清晰的手指印,疼的捂着臉嗚嗚哭起來了,這個臉上滿是鮮血和灰塵的軍醫看起來眉清目秀的,是個和善人,怎麼言行如此粗暴?
其實傷兵只是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年而已。爲了得到家人的重視和承認,他意氣風發的逃出家門、隱姓埋名加入北伐軍,攻打大都城,想着建功立業,以證明自己並非一無是處。
可是殘酷的戰爭將他的自信和理想碾碎,此刻他只想回到富貴安樂鄉,繼續過着紈絝子弟的悠閒生活。
我就是不爭氣,就是個靠着父兄功績、靠着有身份高貴的姐夫罩着的紈絝!只要不再受這種苦楚,老子就是紈絝十倍又如何?老子就想過醉生夢死的快活日子!
可是現在……嗚嗚……這軍醫打臉好疼啊!
傷兵委屈的嚎啕大哭,“你憑什麼這樣打我?親爹都沒扇過我耳光!”
誰知軍醫居然大笑起來了,“哭的好,再大聲點!好叫後面擡擔架的小卒聽見了,把你送回大營去。戰場上那麼多哀鳴的傷兵,根本擡不過來。誰的哭聲大,誰被救活的希望就大,就會被先擡回軍營。”
又指着天上的猛禽說道:“你知道哪些臭鳥最喜歡吃什麼嗎?人的眼珠子!特別是禿鷲,有時候人還沒死就趕衝下來啄食眼珠,在擡擔架的小卒找到你之前,一定要小心天上的敵人,刀山火海都熬過來了,你還幹不過一隻鳥?”
連哄帶嚇,傷兵終於燃起了求生意志,握緊了戰刀,戒備的看着天上盤旋的烏鴉禿鷲。
軍醫準備營救下一個傷兵時,一匹戰馬嘶叫着跑過來,軟甲騎兵彎腰抓着軍醫的右手,將其騰空拉起,像擱置一件貨物一樣橫放在馬鞍上,又舉起長矛將地上的藥箱挑起來帶走。
隨着馬蹄的跳躍,姚妙儀的胸脯被馬鞍撞擊的生疼,她咬牙忍住疼,並不吭聲。
她就是徐鳳,死裡逃生,改名換姓,經過八年的暗中尋訪,終於確定當年的殺母刺客就在北伐軍裡,刺客已經升了千戶,四品的武將。爲了追蹤此人,她女扮男裝當軍醫隨軍北伐,尋找機會詢問刺客背後真兇。
當年她僥倖逃脫追殺,短短三天遭遇兩次慘變,徐府所在的金陵城是不敢回了,便流浪到了蘇州,一個法號叫做道衍的和尚救了她,但她是女子,不能在和尚廟裡生活,於是道衍和尚便她送到了他的俗家兄弟家裡養大。
和尚的生父姓姚,她小名鳳兒,有鳳來儀,便自己改名叫做姚妙儀。
姚家本是書香門第,家道中落後開始懸壺濟世,以醫爲生,姚妙儀在姚家學了些醫術。洪武帝朱元璋召集北伐軍,姚妙儀女扮男裝,代替義兄,混進去當了軍醫。
親爹大元帥徐達做夢都沒想到,失散八年的女兒會在自己麾下充軍醫。
跑過了兩座山坡、在一個林地裡下馬,騎兵將姚妙儀和藥箱一起抱下來,指着地上的傷員說道:“救他!”
傷員的咽喉被箭矢射穿了,躺在地上抽搐着,居然撐到現在還沒死。姚妙儀迅速判斷着傷兵病情,搖頭說道:
“他現在生不如死,你還是給他一刀來個痛快。我沒興趣救了一個必死之人,戰場上還有許多可以撿回一條的命需要我幫忙,告辭了。”
騎兵雙目赤紅,他用長矛封住了她的去路,聲音低沉,字字都露出殺氣,“救他,否則你死。”
此人看來是殺紅了眼,看面相似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過身材高大魁梧,再仔細看看奄奄一息的傷員,相貌輪廓和此人有些相似,或許是親兄弟,所以纔會以死逼她出手相救。
沒辦法,此人殺紅了眼,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姚妙儀削斷貫穿傷員咽喉箭矢的鐵箭頭,拿着一根空心的蘆葦杆,“你困住他的身體不要亂動,我要拔箭了。”
姚妙儀將五枚銀針紮在傷員頭顱的咽喉的幾處穴位上,驀地拔出了斷箭,咽喉處鮮血噴涌!
將蘆杆插【進傷員的創口處,導出鮮血,以免嗆進氣管窒息,倒上止血藥粉……姚妙儀動作快如閃電,鼻尖起了細密的汗珠。正當她包紮傷口時,一小股元軍發現了他們,衝殺過來。
“你繼續救他,守在原地,會有人來尋你們的。”少年騎兵翻身上馬,手持長矛,和元軍對衝過去。
刀光劍影,姚妙儀一邊聽着短兵相接的聲音,一邊給傷員纏上紗布,暗想那個騎兵雖然神勇,但是寡不敵衆,估摸會比這個重傷的傢伙死的更早呢。
我怎麼起了這麼冷血的念頭?姚妙儀思忖道:或許是征戰的日子看夠了各種死亡,靈魂變得冷漠了。那個騎兵用性命來保護這個氣息微弱的傷員,可見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這世上好人本來就少,能活的一個是一個吧。
想到這裡,姚妙儀撿起了傷員身邊的長弓和箭壺,彎弓如滿月,射向了正要砍斷騎兵馬腿的元軍。
騎兵藉着馬勢俯身一個攥刺,長矛破空發出令人心悸的長鳴,將對手當胸貫穿了。
被刺穿的元軍當場斃命,轟然倒下,飛濺起來的土腥味和血腥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騎兵早已顧不得這些了,憑着一股血勇和這股元軍作戰。
從服飾來看,剛纔倒下的是一個普通元軍,當年父親就是這樣在戰場上,從一個普通小卒做起,征戰多年,最終坐到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和父親一起投軍的小卒,沒有幾人在了吧。
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因爲凡是馬革裹屍還的,都無法看見海晏河清,江山帝景!
懷着這樣的信念,騎兵越戰越勇,身中數刀也絕不倒下。這時身後響起破空之聲,他心道不好,有人射箭偷襲,正欲跳下馬躲避箭矢時,倒下的卻是揮刀的元軍。
騎兵回頭看去,方纔貪生怕死、身形孱弱的軍醫不知何時走出了掩體,手持五弟的長弓,站姿如松竹挺立,從劍壺裡摸出三支箭來,搭在長弓上三箭齊發!
三箭脫離弓弦,朝着各自的目標飛去,三個元軍幾乎在同時倒下了。騎兵調轉馬頭,堅硬的馬蹄鐵所踏之處,紅的血液,白的骨頭,招招都在收割生命。
姚妙儀和騎兵聯手,終於擊潰了這羣散兵。
騎兵渾身都是傷,尤其是左臂被砍了三刀,其中一刀深可見骨。他並不喊痛,而是瞥了一眼姚妙儀,“想不到一個軍醫也會精通箭術。”
姚妙儀隨意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將空空如也的箭壺扔掉,“亂世之中,誰不會幾招保命的絕招。越是多一點本事,離閻王爺就越遠一些。”
騎兵蹙緊劍眉,說道:“如今洪武大帝統一中原,建立明朝,天下天平,已不是亂世了。”
“哈哈,天下太平?那你我今日爲何在戰場上?”姚妙儀嗤笑着,剪開騎兵的衣袖,取出針線縫合露骨的傷口,“麻藥早就沒了,你咬住這塊木棍忍一忍。”
這是一塊松木做的擀麪杖,上面密密麻麻的佈滿了各種牙印,不知有多少人咬過這根棍子忍痛療傷過,咬棍子是爲了防止病人疼到極致時咬傷自己的舌頭。
騎兵嫌棄的別過臉,“這點疼我忍的住,不用棍子。”
針線刺破肌肉和皮膚,發出沉悶的撕拉聲,肌肉都痛得無意識的跳動,騎兵臉色煞白,果然一聲都不吭。姚妙儀繡花慘不忍睹,縫合傷口卻乾淨利落,在尾端打結,剪斷縫線,“傷口癒合之前,左臂都不能再用力了。”
話音剛落,一彪人馬飛奔而來,看清爲首的那人相貌,姚妙儀不禁一愣:怎麼會是父親徐達?一軍主帥難道不該坐鎮中軍指揮嗎?怎麼冒險衝到戰場上來了?
謝家滿門冤死、母親遇刺身亡。姚妙儀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生父徐達。因爲從利益上推斷,她和母親的死亡,會使得父親和身負逆賊之名的謝家完全脫離干係。父親現在位高權重,妻妾滿堂,兒女繞膝,早就走出了謝家投敵的陰影。
大元帥徐達飛身下馬,氣質威武冷峻,卻對騎兵恭敬一拜,看見騎兵手臂上縫合的傷口,關切的說道:“四皇子殿下受傷了?去帳中療傷歇息吧。”
騎兵指着姚妙儀和傷員的藏身處說道:“我無事,五弟被箭矢射中咽喉,性命垂危,快擡他回去救治。”
四皇子朱棣微服出征?難怪剛纔挑剔木棍髒污不啃咬,原來是身份高貴的龍子。
姚妙儀看着身邊昏迷不醒的傷員,看來這位就是朱棣的同母弟弟朱橚。你一定要挺住啊,否則死了一個皇子,我爹爹即使大獲全勝,也無臉回去去見你那個多疑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