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對宋濂十分敬重,他和宋濂相處的時間比親爹洪武帝都長,兩人是君臣、是師徒,也有些父子情分在。
因此宋濂通常有話直說,以長輩的姿態教訓太子,言語間甚少拐彎抹角的勸諫。
朱標乍一被打臉,先是一懵,而後忙解釋道:“老師,並非我膽小怕事,不想擔當責任,在宮中時,我也時常勸諫父皇,屢觸龍鱗,被罰跪捱罵也心甘情願。但今日燕王的計劃實在太過荒唐了!挖自家祖墳,簡直大逆不道!”
宋濂反問道:“雖然聽起來荒唐之極,但燕王言之有理。其實沒有什麼完美無缺的計劃,任何計劃都有缺點。但至少燕王的理由都是事實,證據確鑿。這封秘折今天半夜送到皇上那裡,皇上肯定會罵燕王不孝,不敬祖宗,但也會覺得燕王悲天憫人,心懷天下,胸襟寬闊。”
朱標依然不明白,問道:“孝道當先,父皇以孝治天下,不敬祖宗豈是人子所爲?”
宋濂則冷冷一笑,“錯,孝道是人倫,是上位者教化世人的手段。忠孝節義,忠排在孝前面,太子是儲君,身爲儲君,應該忠於天下,忠於一個儲君的職責!太子殿下,燕王越俎代庖,以後不可不防。”
朱標恍然大悟,說道:“老師,此事是我錯了,可四弟他向來如此,性子冷硬,說話直接,但他對我一直恭恭敬敬的,並無僭越之舉。”
宋濂說道:“你知道錯就好,以後莫要再犯。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燕王有心無心,他此舉必定會讓皇上刮目相看,也會引得朝中那些別有用心的投機之輩投靠依附。”
朱標應下,“是,老師。”
宋濂還是搖頭,嘆道:“太子第二個錯處,就是處事過於搖擺,不夠堅定。其實燕王提出建議後,太子完全可以當即反駁,打消燕王寫密信上奏給皇上的想法,決心不惜任何代價堅守鳳陽。”
“正如燕王所說,現在鳳陽有上萬軍士守護,維修堤壩,大雨將停,熬過這幾日就好。可是太子卻被燕王動搖了心志,默認了燕王的做法。被弟弟牽着鼻子走,這是身爲兄長的大忌啊。”
朱標聽了,頓時羞愧難當,“老師,淮河下游那麼多百姓和良田,我也擔心將來鬧□□。”
宋濂見太子垂頭喪氣的樣子,安慰道:“燕王征戰沙場多年,見慣了生死,犧牲一部分人是長見的事情,他纔會冷靜的提出以小保大的想法。而太子菩薩心腸,希望能保住所有人,所以遇到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時會搖擺不定。不要緊的,太子以後歷練多了,決斷之心絕對不亞於燕王。”
有了老師的鼓勵,朱標重拾信心,挺直了脊樑,對着宋濂拜了拜,“請教老師指出第三處錯誤。”
得到太子如此禮遇,宋濂摸了摸鬍子,說道:“這第三處其實還是太子欠缺經驗。太子代替皇上來鳳陽賑災,但提出以死守護堤壩卻是燕王。雖然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太子至少應該做出以死守護家鄉的姿態來,不能就這樣逃到韭山避險。”
太子說道:“可我已經寫了手令,命燕王督陣指揮了。這個時候改變主意收回成命,恐怕適得其反。”
宋濂說道:“亡羊補牢,爲時未晚。此時尚有補救的機會,太子可以先在安置百姓的營帳裡張貼告示,讓老弱婦孺之輩先撤到韭山,甚至可以讓出太子車駕,載着走不動的老人上山。”
太子果然按照宋濂的建議行事,他脫下錦衣華服,穿着普通百姓的布衣草鞋,舉着雨傘親自去滿是泥濘的災民營地裡慰問,車馬讓給了孕婦和孩子們,負責太子儀仗那些打旗的校尉們也紛紛俯身揹着老人往韭山走去。
在山上安營紮寨,夜間生火做飯,太子和百姓們在一口大鍋裡吃飯,對長者噓寒問暖,和村夫探問農桑。
太子此舉傳到京城,百姓和官員都讚揚太子仁德,愛民如子。洪武帝心中很高興太子不忘本,善待家鄉百姓,同時對燕王的秘折深感頭疼:宋濂果然猜對了他的想法,洪武帝看到這份奏摺時,確實首先憤怒的捶案大罵朱棣不孝,對生養他的這片土地冷漠無情。
可暴怒過後,洪武帝心中卻隱隱有個念頭:這份奏摺如果出自太子之手就好了,身爲一國儲君,應該爲天下蒼生負責,不能太小氣了。
這一晚是個不眠之夜,洪武帝思來想去,同意了朱棣的建議:若真到了萬不得已之時,還是先犧牲鳳陽。
密旨由錦衣衛送走,洪武帝的心在滴血:唉,要好好治理淮河了,也要繼續遷移百姓去鳳陽開墾田地,將這片多災多難的貧瘠之地變成富庶的江南沃野,才能徹底避免家鄉重蹈覆轍。
鳳陽府。後山從早到晚都騰着黑色的煙霧,凡是收羅到的屍首都集中在此地火化。地動之後是洪災,倘若掩埋不夠深,容易滋生瘟疫,最妥善的方法就是燒成灰。
徐妙儀頭戴網巾,口鼻罩着白布,在傷病營裡挨個看傷情。她單膝跪地,試了試一箇中年男子的鼻息,又把了把脈搏,搖搖頭,“已經嚥氣了,送去火化。”
旁邊衝過來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雙目含淚的攔在準備擡屍體的士兵面前,“求求你們放過我爹爹!我就是賣身葬父也要讓父親保住全屍啊!”
找一副棺材入土爲安是人們淳樸的想法。只有死去的人們身邊有家人在,基本都會要求土葬。
負責收屍的士兵見慣這種請求,不耐煩的將手中告示晃了晃,“看清楚了沒?爲防滋生瘟疫,所有人都火葬,縣太爺昨天剛剛從火化場領走了他親孃的骨灰。”
那少女見求兵士無用,忙轉身抱住了徐妙儀的腿,“徐大夫大慈大悲,求求你幫忙我!”
徐妙儀口鼻皆被白布罩住了,只露出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你方纔說賣身葬父,你知道現在城裡最便宜的薄木棺材多少銀子一副嗎?”
少女一愣,而後說了個她認爲的天價,“十……十兩銀子?”
徐妙儀伸出一個巴掌,“五十兩。你知道在這種災年,你這樣的女孩子能賣多少銀子嗎?”
少女低頭不語。
徐妙儀伸出一個手指頭,冷冷道:“最多一吊錢,有時候一個白麪饅頭就能買下一個女孩。”
少女絕望了,她放開徐妙儀的腿,雙手捧着臉頰跌坐在地上痛哭起來,士兵們趕緊擡走屍首,扔給少女一個木牌,“明天拿着這個木牌去領骨灰,放心吧,骨灰罈免費送,不要錢。”
地動之後大多是嚴重的外傷,斷胳膊斷腿,甚至砸破腦袋,徐妙儀在傷兵營裡走了一圈下來,擡出了十來具屍首。
出營地時已經到了夜晚,徐妙儀拖着疲倦的身軀取下口罩,洗去手上的血污,這幾天她彷彿回到了三年前女扮男裝替兄從軍當軍醫的時候,每天看着那麼多人死去,心裡其實很難過,但必須扮作冷酷無情,送一具具屍首火化。
地動過後,朱棣要馬三保送她回京城的,她堅決留在鳳陽幫朱棣收拾殘局,沒想到這次鳳陽曆練,考驗不是繁重的勞作和枯燥的鄉村生活,而是接連兩場天災。
但願天災早點結束吧,徐妙儀擡頭看着綿綿細雨,地上鋪滿了預防瘟疫傳染的石灰,聞起來嗆鼻,她快步走過這片石灰路,猛地在一棵大樹上看到熟悉的標記。
是一隻筆法簡單的鳥兒,看起來幼稚可笑,似乎是孩子的塗鴉,可徐妙儀知道這是寒鴉,她以前在明教的代號。
是道衍還是狐蹤找我?不,我和義父互相欺騙隱瞞,已經斷絕關係了,應該是狐蹤,難道他有了新的消息?
徐妙儀走到大樹後,看見荊棘叢裡,一個面目清秀的有些不可思議的錦衣衛站在那裡。
錦衣衛施了一禮,“徐大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居然是“重操舊業”的風塵女子明月。
徐妙儀先是有些錯愕,而後面色如常,說道:“原來你不是自甘墮落,而是找了新的出路。我和宋秀兒以前都錯怪你了。”
徐妙儀心中暗自着急:明月居然加入了錦衣衛!她找我做什麼了?糟糕!寒鴉標記會不會被她識破了?!
明月有感而發,說道:“方纔你改變了那個要賣身葬父女孩子的命運。她還太單純,並不清楚賣身意味着什麼,女人在那種髒地方,太容易墮落了。徐大小姐,你是一個外冷內熱、善良的好人。”
徐妙儀被說的有些臉紅,“哦,其實我沒你說的那麼好,其實我騙了他們所有人,什麼拿着木牌編號取親人骨灰,全是瞎話。那麼多人堆在一起焚燒,化爲灰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不分彼此,仵作們將一堆骨灰按人頭分一分裝進骨灰罈裡,給親人留個念想而已,所謂木牌編號,是騙他們相信骨灰罈裡裝着死去的親人。”
明月說道:“人,總要留點念想,找一些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你說是不是,寒鴉?”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有事出門,寫完這章後本來想點保存到存稿箱的,結果卻不小心點了立刻發表……
好吧,那就今天提前更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