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璧心裡有怨氣,說話就帶刺,夏首輔不慣他這“毛病”,當即高聲駁斥道:
“遵循先例在一般狀況下,確實是最穩妥的辦法!但並不意味着事事都要遵循先例,總有特殊狀況,需要打破慣例!”
張璧知道自己什麼也決定不了,不想跟夏言繼續進行毫無意義的吵架,發出了最後一擊說:“打破慣例?你以爲你是秦德威?”
這一句話,差點讓夏首輔當場吐血。
衆所周知,朝廷這些官員裡,打破各種慣例最多的人就是秦德威。
夏言突然進一步感受到,秦德威的影響力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大,不僅僅是黨羽這些硬實力,還有無孔不入的軟實力。
剛纔張璧這句話就能說明,很多大臣潛意識裡就認爲,秦德威具有打破慣例的資格!
旁邊的嚴嵩此刻感覺,夏言和躺平的張璧鬥嘴毫無必要,就迅速緊扣主題,引導着說:
“打破慣例這種事,秦德威做得,難道首揆就做不得?如果不讓吏部和兵部會推浙閩總督,首揆又有何計較?”
嚴嵩當然看得很透徹,秦德威主動向朝廷提到繼任者的問題,很明顯非常看重浙閩總督位置,想找自己人接任。
而夏言因爲前陣子被秦黨整的灰頭土臉,此時迫切需要找回臉面,向朝廷上下證明他還行,所以不想讓秦德威如願。
這種夏言與秦德威針鋒相對的情況,對嚴閣老而言,當然是要大加鼓勵了!
夏首輔和秦中堂打的越兇,他嚴閣老才越安全,機會才越多!
聽到嚴嵩的問話後,夏言便答道:“我欲直接向皇上陳說利害,並舉薦人選,請皇上欽定!”
嚴嵩當然歡迎夏言這種直接針對秦德威的行爲了,又催化問題說:“首揆可有人選?”
夏言蹙眉沉思了片刻後,似笑非笑的說:“我看刑部尚書毛伯溫素來知兵,又去南方領過兵,我認爲他可以!”
嚴嵩瞬間失語,毛伯溫可是他們嚴黨的人!
剛纔不停誘導和激化夏言和秦德威矛盾,沒想到夏言居然對嚴黨也摟草打兔子。
夏言在秦德威這裡碰得頭破血流之後,終於還是轉頭盯上了嚴黨的位置!
要說嚴黨的人裡,最害怕夏言歸來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刑部尚書毛伯溫,另一個是兵部左侍郎樊繼祖。
這兩人當初都是夏黨骨幹,夏言上次被罷退後,這兩人立刻就跳到了嚴黨陣營,實屬“叛徒”。
嚴閣老心情很矛盾,他已經向夏首輔表示過臣服了,所以不能阻攔夏言手撕嚴黨的人,但又不能什麼都不做。
三思之後,嚴嵩用着儘可能柔和的語氣反問:“上下顛倒,這不合適吧?”
坐堂尚書是朝廷七卿或者九卿之一,最核心圈層,政治地位上比總督要高。
在官場能上不能下的慣例中,從來沒有坐堂管部的尚書調任爲總督的操作,這無異於是一種羞辱。
所以嚴嵩纔會小小的質疑說“這不合適”,這兩種位置並不匹配。
夏首輔半是反駁半是譏諷說:“怎麼就不合適?現任的浙閩總督,還是由內閣大學士出任的。
所以讓一個刑部尚書去當浙閩總督,又有什麼可委屈的?如果不是這種大員出鎮,又怎能壓服地方?”
嚴嵩又表現出很關心的樣子:“只怕毛伯溫受不了這樣的調用,上疏堅決拒絕接任浙閩總督。”
夏言淡淡的說:“那就需要靠你嚴閣老說服毛伯溫了。”
對這個要求,嚴嵩有點噁心。
你夏言明目張膽的要弄嚴黨,還要讓他嚴嵩去安撫嚴黨,這是除了秦德威之外的人能幹出的事?你以爲你是秦德威?
隨後夏言又補充說:“你給毛伯溫帶個話,只要他肯老老實實去浙江上任,我就既往不咎!”
不得不說,夏首輔還是有點手段的,這個條件對於正惶惶不可終日的毛伯溫來說,還是相當有誘惑力的。
夏首輔就在心裡盤算着,如果趁機將毛伯溫移出朝堂,拿下刑部尚書位置,還是非常划算的。
到時候,可以將兩廣總督張經調回來充任刑部尚書,在廟堂上鋪開自己的勢力!
原本回歸後的夏首輔雄心萬丈,想拿地位更高的兵部和禮部當成突破口,可惜被秦黨不給面子的擋了回去。
現在沒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嚴黨這裡吸吸血了。
不然堂堂的首輔在六部裡連個爪牙都沒有,這樣的首輔要來何用?
當晚嚴嵩悄悄將毛伯溫請到家裡,又把夏言的決定告知與毛伯溫。
“我打死也不接受這個浙閩總督的任命!”毛伯溫態度莫名的激烈。
這讓嚴嵩有點詫異,你毛伯溫也是個老官僚了,風風雨雨也經歷了不少,至於這樣激動麼?
然後又聽到毛伯溫說:“我不想再跟在秦德威後面,接任他的總督!”
原來如此!嚴嵩頓時恍然大悟。
當初秦德威出任宣大總督的時候,就是夏言讓毛伯溫去接任的,結果給毛伯溫留下了巨大心理陰影。
這次秦德威卸任浙閩總督,結果夏言又讓毛伯溫去接任。
從這個角度想,確實有點羞辱人的意思了,難怪毛伯溫心態炸了。
毛伯溫想了想後,發狠說:“若讓我去接任浙閩總督,我寧可徹底辭官回鄉,從此不問世事!”
這是嚴嵩最不想看到的,如果毛伯溫徹底退隱,那嚴黨豈不平白損失了所有?如果去當浙閩總督,那多少還能保存了一些元氣。
於是嚴嵩便勸道:“吾輩身處廟堂,自當有顧全大局、忍辱負重之心,何必意氣用事?走一趟浙江,難道比丟官還可怕?”
毛伯溫感到了深深的失望,自己也許選擇錯誤了,在兩年前的人生的十字路口。
那時夏言被罷退,他爲了自保,必須在嚴黨和秦黨兩大陣營之間選一個,結果他綜合比較過後,果斷選擇了嚴黨。
如今遇到事了,有人要動自己位置了,嚴嵩卻只會勸自己隱忍,只會讓自己忍辱負重。
如果是秦德威,又該會如何對待自己的黨羽?其實這個問題不用想,現實早就有了答案。
迄今爲止,戶部、兵部、禮部還在秦黨手裡。
核心人物不在場的情況下,也直接騎臉懟了夏言,沒聽說什麼要隱忍和忍辱負重。
越想越是鬧心,毛伯溫現在可以肯定,自己當初真的選錯了人!
如果自己是秦德威的黨羽,絕對不至於遭受如此奇恥大辱!
想到這裡時,毛伯溫忽然福至心靈,開口道:“且先靜觀其變!夏首輔構想未必就能成功,秦德威肯定阻止他,那樣我就還是不動。”
嚴嵩:“.”
你這個嚴黨骨幹,竟然對秦德威如此有信心?你的思想很危險啊,再這樣下去就有可能發展爲三姓家奴了!
毛伯溫所說的靜觀其變沒有等太久,夏言這兩日找了大太監黃錦打聽嘉靖皇帝的狀況,又選了個皇帝情緒不錯的黃道吉日,來到仁壽宮覲見。
不是夏言過於小心,而是他深深的明白,若想針對秦德威必須要儘可能利用上所有的有利條件,包括玄學領域的吉日挑選。
一進仁壽宮正殿,就看到國師陶仲文老道長正在對嘉靖皇帝講述什麼,似乎就是《洪荒紀》。
之所以嘉靖皇帝只用陶道長來講,是因爲陶仲文能在小說內容中夾雜道教理論,更是讓嘉靖皇帝癡迷。
夏言皺起了眉頭,不是前兩天送的幾頁更新麼?爲何還沒有講完?
此時的夏首輔還不知道,秦德威知道了嘉靖皇帝開始聽《洪荒紀》後,利用驛傳系統和特權,每隔一兩天就發一次夾着更新章節的密疏。
好不容易等到嘉靖皇帝聽陶仲文講完了最新更新,然後意猶未盡的指示說:“告訴秦德威,元始天尊戲份太少了!”
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紀網文的反套路,截教和通天教主在大部分洪荒小說裡,都是比較正向的人物。
但秦德威卻明白,這個反套路當下是絕對不行的。當今小說觀念講究的就是正邪不兩立和忠義孝烈,所以闡教和元始天尊纔是正道之光。
果不其然,嘉靖皇帝把自己帶入了元始天尊的角色。
交待完了對章節的意見後,嘉靖皇帝才轉向夏言,問道:“爾有何事?”
夏言沒有貿然的上來就針對秦德威,而是先說了幾件其他事情,然後纔開口道:
“關於浙閩總督之事,臣以爲應該繼續設立,但又不能按照秦德威的想法設立!”
嘉靖皇帝不動聲色,又問了一句:“這是爲何?”
夏言趁機奏答:“秦德威在浙江鎮守時,跋扈橫行,多有違法不義之事。
秦德威提及繼任者之事,也是擔心其事蹟無法繼續遮掩,故而欲擇人接替。
雖然陛下寬宏大量,對秦德威不予處分,但也不可過於輕縱,故而臣以爲應該另行選拔新任浙閩總督,以求平衡。”
夏言說的有點道理,嘉靖皇帝集中精力陷入了沉思,隨口再問了一句:“你說用誰?”
“刑部毛伯溫可以。”夏言就順勢推薦說。
正在此時,司禮監掌印秦太監匆匆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個札子,對嘉靖皇帝奏道:“寧波地方士人聯名彈劾秦德威,呈請陛下御覽!”
就在今天,通政司收到了一個“驚天”奏疏,頓時就大爆了。
寧波四名士子聯名上書,向朝廷“舉報”秦德威組織走私、橫徵暴斂、殘害地方的種種非法行爲。
這奏疏之所以爆了,主要有幾個緣故。第一,這是直接攻擊秦中堂的奏疏,註定就會引人注意。
第二,聯名上書的人與被攻擊的秦中堂之間,存在着巨大的身份反差。
大家還以爲,秦中堂早就把寧波府地面收拾的妥妥帖帖歌舞昇平了,沒想到還能蹦出這麼一批讀書人來反秦中堂,怎麼不令人吃驚?
第三,這封“舉報信”的時機很巧妙,正好在秦中堂即將卸任的前夕,這應該不是巧合。
可悲的是,沒人關心奏疏內容的真假,以及是否需要覈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份和動機方面。
其實奏疏內容並“不稀奇”,在前陣子的廷議上,那位徐世安徐千戶當着所有朝廷大員的面,把秦中堂整人和撈錢的事蹟都抖摟出來了。
以大明的政治正確,這幾名上書噴宰輔級別重臣的士子不會受到任何來自朝廷的處分。
但大家就是不能理解,這幾位哥們怎麼會以爲,上書舉報秦德威就能有用了?還是說,背後另有主使和動機?
因爲這份“舉報信”是涉及大學士秦德威的,而大學士與普通官員體面不一樣的,其他衙門都沒資格處理。
所以這份“舉報信”就被送到了司禮監文書房,請皇帝親自裁決。
嘉靖皇帝快速瀏覽了一遍“舉報信”,對秦太監很反感問道:“這幾名士子的後臺是誰?”
秦太監答道:“彼輩沒有後臺,如果有後臺指點,也不至於如此莽撞。”
因爲沒有安全感,嘉靖皇帝對上下尊卑和禮法秩序十分苛刻,所以很反感這幾個士子以下犯上,越級控告和舉報秦德威。
嘉靖皇帝又多疑的說:“難道朝廷中沒有奸臣與他們呼應?”
秦太監又滴水不漏的答道:“朝廷中都是忠臣,沒有奸臣。”
嘉靖皇帝彷彿剛剛記起了旁邊還有夏首輔,將“舉報信”遞給了夏首輔。
夏言匆匆瀏覽完後發現,剛纔他對秦德威的詆譭,和這份“舉報信”內容大同小異。
就是在“舉報信”裡,特別濃墨重彩的控訴了秦德威大肆撈錢的非法行爲。
嘉靖皇帝冷哼一聲後,開口說:“朕覺得,秦德威的擔心也不是沒道理,他那些新政需要延續。”
沒人應答,夏首輔聽見了,但也沒有答話,強忍着不說話。
嘉靖皇帝突然怒了,高聲對夏言叱道:“朕說可以,纔可以去做!”
如果要搞平衡,那也是他這個皇帝先授意,然後別人才能去做事!
而不是別人先自作主張,製造出動靜,然後再來逼宮!
夏言心裡忽然生出極大的怨憤,看來常規手段全都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