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當機立斷,顧憲成比王家屏來得乾脆。不再理會尚在遲疑中的王家屏,轉身命令小吏敲響明遠樓大鼓。
這鼓可不是隨便敲的,鼓聲一響,考試開始,鼓聲再響,就意味着考試終止。
聽到鼓聲的衆舉子們大爲愕然,就連一衆監考官也是不明所以,剛開考不到半個時辰,這鼓響的算怎麼回事?一時考場上下一片騷亂。
看着號房內表情各異的舉子,有驚詫的、有驚慌的、有憤怒的、也有平靜的。三天會考後,這些人其中大部份將成爲這個日幕西山、病近膏肓的大明朝廷的新生力量,這其中當然有不少人買了考題,正準備混水摸魚,妄想一步登天……朱常洛忽然笑了起來,不管泄露考題的人出於什麼目的,自已既然插手,他的算盤註定就要落空!
停止考試,臨場換題這個決定實在驚人,連王家屏這種天生一根筋的人都需顧慮重重的事,這個皇長子居然在轉瞬之間就做出果決大膽的決定,這點讓一直在觀察他的顧憲成大吃一驚!
老爺子曾誇他天生一雙識人之眼,無論什麼人,是能是熊,是賢是愚,一眼便可看透,對於這點顧憲成自信從沒走過眼,現在的朱常洛在他心裡已經遠遠超過他這輩子所見的任何一個良才,甚至包括目前他最看重的葉向高。
一邊感嘆,一邊打量着朱常洛,心中意味萬千,若讓此子成了氣候,不知這天下還有幾人能是他的敵手。想起自已以後難免要和這個人面對面展開明爭暗鬥,對於這個連老爺子的紅丸相思血都毒不倒的傢伙,顧憲成臉色和心情一樣的陰雲密佈。
鼓響之後,王家屏知道此事再難轉寰,“殿下,這是一灣混水,您是千金之軀,這是何必……哪。”欲語還休,惟有嘆息。
科考舞弊是件天大的事,誰不知道這是灘混水,換成任何人躲都來不及,傻子纔會湊上來,這基本上和引火燒身沒多大的區別,天家無父子只有君臣,就算他爹是皇上,象他這樣僭越也是犯了大忌諱。
考題泄露的事一衆監考官此刻都知道了,都是爲官多年久經殺場,誰都清楚明白這是一件多嚴重的事,搞不好在場的人個個都得跟着吃官司,待聽到要臨時易題之後,衆官更是紛紛交頭私語,竊竊議論。
“諸位臣工,聽我一言。”朱常洛聲音清朗,“春闈科考,關乎朝廷選才擇器大計,半分馬虎不得!這次考題泄露的原因不明,凡在場諸位,都難保有嫌疑。這種情況下考試如果還要繼續,一則枉顧聖恩不說,二則對不起參與考試的一衆舉子!換題之事勿需猶豫,必需馬上實行。”
“殿下,我等人微言輕,臨場換題這事太大,必需聖下下旨才合法度,若聖上怪罪下來……我們可擔當不起。”監考官裡一個膽大的戰戰兢兢的說道。他的話符合大多數人的心理,一言出來,頓時引來好多人低聲附合。
“此事拖得一刻便嚴重一刻,換題由王閣老與衆位進行,其他的事我一力承擔。”
朱常洛一句話斬釘截鐵,可惜這些官個個都是官場裡的老油條,皇長子身份雖然貴重,到底不是皇上,到了大家的眼光全都投向了王家屏,畢竟他才主考官,在考場,主考官的態度決定一切!
望望一衆監考官,已經拿定主意的王家屏沒有半分羅嗦和遲疑,“我來出題,你們出去維持好秩序,就這麼定了!”
主考官即然都發話了,又有皇長子撐腰,監考們全都鬆了口氣,天破了有高個子頂上,大將在場小兵們又何必操這二門後的心,衆監考們安下心來,出得考場,將一衆舉子的卷子全都收了起來。
果然,所有參與考試的舉子一律感覺莫名其妙,一時間騷亂伴着噓聲四起。
“喂,收我的卷子幹什麼?”
“搞什麼搞,出什麼事了?”
“不要收我的卷子,我還沒答完呢……”
若不是舉子們都在號房內蹲着,只怕出來擼袖子動手的也大有人在。監考官們的喝斥彈壓雖然起到了一定效果,可是很多考生不平不憤的表情被朱常絡一一收在眼底。
“各位舉子,因爲考題泄露,這次收卷重考,實在是情非得已,相信在場各位不少人手中都有一份那樣的小抄吧……”朱常洛沿着號房邊走邊說,澄清如水的目光在一衆舉子臉上掃過,有不少人心懷鬼胎的低下了頭。
“三更燈火五更雞,寒窗苦讀十年,誰不想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說到這裡朱常絡話聲一寒,“對於朝廷來說,三年一次選才擇器,是何等的重要之事,若讓一些宵小之輩混水摸魚僥倖成功,將來害的必是一方百姓,動的是我大明基石!”
“今日重考,只爲公平二字!”朱常洛提起一口氣,聲音漸高,“一考躍龍門,若無公平二字,試問你們可心甘?今天重考勢在必行,若還有疑議者,今年也就不必考了!”這幾句話說的嘎嘣亂脆,不容反駁。
這一番大義凜然的講話獲得場舉子中大多數人的支持,其中一句話更是打中了所有人的心坎,若真是一場不公平的比試,高中者臉上末必有光,不中者心中必然不平。
讀書人都是有風骨的,不要臉的畢竟是少數。
沉默片刻後,號房內鬨然響起一片叫好聲,有些激動的舉子甚至鼓起掌來,有少數人雖然不服,但被現場這正氣所壓,也就灰溜溜的偃旗息鼓了。
熊廷弼遠遠看着揮斥方遒的朱常洛,心中佩服的無以復加,隱隱更有一種自傲,只有這種英名之主才配得上他熊廷弼生死追隨。
考試終於在一個時辰後重新進行,王家屏出題,顧憲成、朱常洛和三十六個監考官現場畫押做證,將底題封存。王家屏是主考,坐壓全場不得輕離,便由顧憲成帶着底題還有王家屏的一封奏摺,入宮面見萬曆,當面陳情。
考試開始後朱常洛也不得再逗留考場,便和顧憲成一塊出來。看着上轎要走的顧憲成,朱常洛壓在心裡的一句話脫口而出。
“顧大人,常洛一看到你就覺得好眼熟,以後我們多走動親近纔好。”
從聽到顧憲成這個名字開始,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一直讓朱常洛很糾結,好象隔着一層窗戶紙,朦朦朧朧的就差一指頭。
“下官微末之輩,能入得了殿下的法眼,是顧叔時的榮興。”顧憲時心中一動,放下撩起的轎簾,“下官人微言輕,有句話想進於殿下,只是難免唐突,若蒙殿下不罪,下官纔敢說。”
“顧大人太客氣了,有話請直說。”
“好,”顧憲成毫不掩飾對朱常洛的欣賞,“依下官一點愚見,此時殿下身處風雨飄搖之間,智者當要明哲保身,安分通達爲上;聖人云: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依下官看人生不過彈指,能得逍遙時且逍遙,何必自惹煩惱?”
朱常洛眼眉一皺,這位顧大人幾句話不多,可是這意思……似乎信息量很大的說……“顧大人志向高遠,見解獨到,常洛佩服。敢問顧大人平生志向爲何?”
朱常洛神色細微變化沒有逃過顧憲成的眼底,很明顯對方是聽懂了自已的意思,這個半大少年再次讓他生出了極深的忌憚,小小年紀便能做到寵辱不驚,老練至此,這個對手誠然可畏可懼。
“顧某一生,不求高官厚祿,不想聞名顯達,此生求一紅顏知已,得清風明月相伴,回故鄉辦一書院,每日讀書講學,閒時吟風弄月,餘願足矣!”
書院?書院!朱常洛眼前忽然一亮,“先生祖籍可是江蘇無錫?”
“嗯?殿下如何知道下官老家?”這個變故連老謀深算的顧憲成都有點蒙。
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大名如雷,如何不知?朱常洛壓下心中驚駭,深深的看了顧憲成一眼,“湊巧一猜罷了,大人還要進宮面聖,常洛不敢多加擔擱,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完一拱手,拉着葉赫帶着小福子揚長而去。
目送朱常洛離開,上轎後的顧憲成不由的嘆了口氣,若是自已保的皇三子能有皇長子一星半點的本事,自已這一番苦心也算沒有白廢,可惜造化弄人啊……想起那個一臉福相的朱常洵,顧憲成除了嘆氣也只能嘆氣了。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事的時候,進宮面聖要緊。
東林書院,東林黨!這兩個名字一路上在朱常洛腦海交替出現,心中一片軒然大波,難怪聽到顧憲成這個名字自已一直會覺得耳熟,敢情在自已眼皮子底下還有這麼一尊大佛,真是走了眼了。
“朱小七,今天的事是不是有點太莽撞了。”葉赫憂心仲仲的湊了上來,口氣中責備的意思很明顯。
“啊?那件事?”還沉浸在東林書院帶來的衝擊波中的朱常洛有點茫然。
“你還裝糊塗!”
“你是說我今日闖貢院的事情?”
看着一臉嚴肅的葉赫,朱常絡有點啼笑皆非。入宮後的葉赫已經不是先前那個醉心武功的懵懂少年,朱常洛什麼處境他看得很清楚,今天這個事肯定不會那麼容易了結,葉赫表示很擔心。
“葉赫,在山上的時候宋大哥和我說起你爲人看似單純簡單,可是這心思細密着哪,看來宋師兄法眼無差,看得果然不錯。”
其實宋一指那日的原話是這樣的:“論洞悉人心,葉赫不如你,可要論直問本心,你不如葉赫。你們兩個一繁一簡,各擅勝場。你們這樣的的人,天下但凡有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天下但凡有想要的東西……也一定能得到。”
不理會朱常洛的馬屁,葉赫冷哼一聲,“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纔不象你,那個位子真的就那麼好?值得你天天殫精竭慮的算來算去的,快說,今天你這樣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天下一盤棋,講究一個均衡,也講究伏一子算百步,”對於葉赫,朱常洛沒有什麼好隱瞞,臉色嚴肅,沉思片刻,“葉赫,你知道我的時間不多,等待時機已經不是我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