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向着自已奔來的李青青,急促的喘息,沉重的腳步無一不在表示她的心情已近崩潰邊緣,就象一道正在奔跑着紅色的火焰,燦爛炫目滾燙,卻掩飾不住熄滅前的悽婉。
朱常洛擡起頭怔然看着她,發現對方臉孔比方纔離開的時候白了好多,不等他開口,急喘着氣的李青青臉上一片紅潮,咬着牙顫着聲音道:“你剛纔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從來不騙人。”
儘管已有思想準備,可李青青在聽到這句話後,整個人瞬間就灰了下去,清澈明亮的眼中瞬間涌出大量的淚水,“這些……爲什麼不早些和我說?”
朱常洛嘆了口氣,空曠的街道沒有任何人聲,在車上低下頭俯下身,柔聲說道:“現在說也不晚,一切都還來得及。”伸手將她臉上的淚珠拭去,動作輕的好象拂去沾在花朵上的露珠:“夜深露重,你快回去吧,不用有任何懷疑,我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李青青狠狠咬住了脣,眼淚唰唰的往下掉,可是她的手卻一直抓着那個人袖子不肯撒手。
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朱常洛輕聲嘆了口氣,“故事中那個少年也許不會死,但是此時的他無法給人任何承諾,他只想讓某人知道,不想有人爲了他傷心,爲了日後不後悔,決定要自已拿。”
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李青青哭得哽咽難言,朱常洛狠狠心,輕輕掙開手,轉身進了車廂。
盯了一眼哭得稀里嘩啦的李青青,一直沉默中的葉赫伸手一揮,車聲粼粼,馬蹄聲聲,一行人終於漸行漸遠。
寂寥的夜空中終於傳來李青青放聲大哭的聲音,車廂中的朱常洛臉色異常的難看,彷彿他剛剛打碎了別人最心愛的東西。
車簾無聲的被撩開,葉赫探進頭,朱常洛擦了下眼,扭過了頭不去看他。
“你幹麼要和她說這些?”
“因爲到了時候,現在還來得及;眼下一時心傷,勝過一輩子傷心。”
“你就不怕她說出去?”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知道怎麼做纔是對的。”
車簾終於放上了,葉赫什麼話也沒有說,車廂內再度陷入了安靜。
黑暗過去肯定是光明,月落日升,時間從來不會因爲那個人停止過它的腳步。
今天朝堂上一道聖旨格人引人發醒,讓這些天因爲援不援朝這件事爭吵到幾近白熱化的大臣們爲之震驚。
聖旨是久不露面的萬曆皇帝派黃錦發下,言明從今天起,所有一切有關朝鮮軍國大事,悉數全交與太子辦理。這個關鍵時候皇上這個態度說明了一切,也讓朝中諸臣都明白了一個事實:從今天開始,這個立在丹陛之上的這個少年,離他不遠處那個只有一步之遙的位子,坐上去看來也只是個時間問題。
待旨意宣完,朱常洛環視衆臣,淡淡目光掃過,羣臣無不凜然自醒。此刻的他雖然還不能坐擁天下,但已有了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掌控天下大局的的能力。時至今日放眼朝堂之上再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有一絲一毫的小視。
“李將軍可在?”
李如鬆連忙出班躬身施禮:“微臣在。”
朱常洛靜靜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李將軍久居遼東,多年統兵作戰經驗豐富,戰或不戰,將軍肯定有獨到見解。”
此時的李如鬆,可以算得上萬衆矚目,所有人的眼光全都聚集在他一個人身上,其中不乏石星既羨又妒,還有宋應昌複雜難明的眼神。
儘管已有思想準備,李如鬆隱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覺已經用上了力,那裡有一份他一夜沒睡寫好請戰奏疏,心情激動有如海潮翻卷,不由自主擡起眼看了高高在上的太子一眼,昨夜種種好象一場夢,讓他至今還覺得有些不太真實,忽然想到彼此之間那個近乎賭博的約定,李如鬆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來,捏着奏疏的手瞬間沁滿了冷汗。
他明白:這個奏疏一遞上,也就意味着自已還有整個李家,從此再沒有回頭餘地。
居高臨下的朱常洛正在凝視着他,李如鬆的手忽然輕輕的抖了起來……
一場即將開始的賭局,沒有人願意想輸。
六月夏初,遼東草原上春的氣息剛剛褪去不久,因爲葉赫那拉河的滋泣哺養,與天齊寬的草場綠草茵茵,潔白羊羣安靜的低頭吃草,一切倍感祥和寧靜。
葉赫古城內,首領清佳怒側着身半躺在軟榻之上。若是朱常洛和葉赫在此,當會發現與前幾年相比,此時的清佳怒越發病骨支離,已呈油盡燈枯之境。一旁陪坐的正是葉赫部少主那林孛羅,身形比起赫濟城更見雄壯,也添了不少彪悍勇猛,脣邊也蓄起了短鬚,一舉一動顯得精明強幹。清佳怒因病已久不能理事,眼下的他已是葉赫部真正的首領。
帳內架着火,支架上烤着一隻新宰的整隻黃羊。隨着火候漸到,已經烤得金黃的黃羊,誘人的肉香飄滿一帳,滴落的油脂落到下邊火藥味堆,哧啦哧啦竄起陣陣青煙。草原人性子疏闊,好客熱情,講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殺羊待客都是常事,可是象這樣整隻烤黃羊,只有貴客來時才配享用。
那林孛羅有些走神,沉思片刻忽然擡起頭,“阿瑪,他怎麼會來咱們這裡?”
儘管病體支離,眼神依舊清明的清佳怒卻並不糊塗,嘆了口氣:“不管他是誰,看在你兄弟那林濟羅的份上,咱們都不能失禮。”
提起兄弟,那林孛羅臉上露出一絲思念,目光有些悵然:“這個傢伙自從跟着小王爺走後,這一轉眼也都幾年了。”忽然恨恨的嘆了口氣,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個混蛋小子就象翅膀長硬的鷹,一飛千里,都不知回來看看阿瑪和兄長。他若回來了,我一定要好好打他一頓出出氣。”
沒想到一向穩重的長子居然還有這麼稚氣的一面,忍不住呵呵笑了幾聲,卻惹來一陣咳嗽:“罷了,嘴上發狠有什麼用,他若回來你喜歡還來不及呢。”被父親說破心事,那林孛羅也不惱,哈哈一陣爽朗大笑,盡顯豪氣干雲。
清佳怒欣慰的看了長子兩眼,嘆了口氣:“雖然他不在你身邊,但是有你在這裡我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我這身子是不成了,這幾天就是馬奶節,我準備知會各部前來與會,到那個時候,我會將葉赫汗王之位傳給你。”雖然只是幾句話,儘管已是病骨支離,但是一代草原霸者之氣卻絲毫不減,昔日銳如鷹隼的眼神失去往日的咄咄逼人,但卻更象平靜無波的江面,裡面隱藏着太多的無奈與不甘。
雖然這些年那林孛羅已經是名符其實的葉赫部首領,但是真到了父親親口允諾傳位這一天,那林孛羅還是有些驚喜莫名,激動之餘騰得一下站起身,臉已經變得通紅:“阿瑪放心,那林孛羅對天神起誓,絕對不辜負您的期望,將咱們海西女真發揚光大。”
看着志得意滿的兒子,清佳怒好象看到自已當年的樣子,眼前的兒子就是當年自已的翻版,想當年自已也是野心勃勃,想着統一海西女真,然後統一所有女真,甚到還有揮兵南下的野望,可是隨着年紀老去,這些雄心壯志都已經被磨成粉,化成灰,到現在連渣都不剩了,不得不感嘆一句,歲月如刀,砍盡人生雄心。
眼見那林孛羅一副志得意滿躊躇滿志的樣子,既使在病中,清佳怒也覺得有些不安,正準備敲打他一番的時候,門外進來一兵稟報:“門外有一道人,求見汗王。”
父子二不由自主的對視一眼,齊唰刷的臉色轉肅:“快請!”
從半躺着清佳怒這裡望過去,帳門打開,沖虛真人高大偉岸的身影出現在帳中,一臉紅光,神彩煜煜。那林孛羅已經站起身來,對着沖虛真人行了一禮:“老神仙好。”清佳怒臉上露出笑容,在軟榻上勉強起了個半身:“幾十年年不見,我已老朽,你卻風采依舊猶勝當年,果然是服了仙丹的陸地神仙。”
沖虛真人一抖袍袖,爽朗大笑:“你看我終日奔波,那比得上你權柄赫赫,我這一路行來,盡是聽到你的歷歷事蹟,海西女真扈倫、哈達、輝發三部已經式微,只有你的葉赫一族矯矯不羣,你這功勞足可名垂青史了。”
清佳怒苦笑:“縱有功業,那又如何,時候到頭,還不是一抔黃土?老了老了纔看開,什麼功名業績,一切都是空談罷了,只要我的族人們能夠安穩生息,不受殺伐征戰之苦,比什麼來得都強。”說着連忙招手,示意沖虛真人坐下說話。
這一番話看似出自肺腑之言,聽得到人的耳朵感受卻是不同。那林孛羅看着父親,心中頗不以爲然,看來父親真的是老了,失去了進取心的獅子,只會蜷縮在草原上曬太陽躲安逸。而沖虛真人聽到這番話,自然之極的臉色忽然一變,擡起眼看了清佳怒一眼,臉色隨即如常。
伸手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油茶,沖虛真人低頭淺啜一口,一股濃濃奶香沖鼻盈頰,口齒留芳,不由得低聲讚了聲好,放下手中茶碗,忽然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咱們都已老了,你這裡有子成才,當可承繼大業,我的龍虎山看來也只能交給葉赫啦。”
提起愛子,清佳怒臉上不由自主浮上一縷思念,忽然嘆了口氣:“他自小離家被你帶到龍虎山習武,當時還不覺得怎麼樣,這老了老了,我居然沒出息起來了……”說到這裡嘆了口氣,苦笑一聲:“他眼下跟着小王爺在一塊,我看你要他接掌龍虎山的事只怕也得落空。”雖然口氣不無惋惜,可是自豪之意溢於言表。
沖虛真人微不可察的哼了一聲,眼底飛起幾絲寒意,忽然展顏一笑:“老友,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是有幾句心腹話想和你說。”
清佳怒有些發愣,看了一眼身邊的那林孛羅,低聲道:“你先出去罷。”
那林孛羅有些不太高興,但也沒有違拗,站起身退了出去,只是出帳的腳步聲難以掩飾的有些重。
這一細微的發現沒有逃得過有心人的眼睛,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沖虛真人忽然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