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不管是詔獄還是刑部大牢,不管你曾經是宮內的大璫還是內閣的大佬,又或者是公侯伯一等的貴人,到了這裡,不管從前以後,在這兩個地方,你畢竟還是個犯人,總得呆在牢房中等待外面的運作營救,或者運氣來到。
但自從萬曆三十年以後,詔獄和刑部大牢的犯人就越來越少,裡面也變得空空蕩蕩,原因很簡單,天子二十多年不上朝,從內閣到六部再到各個衙門,空缺的位置太多,再狠的政爭萬曆皇帝也不會干涉傾向,只是留中不發,失敗者只需要辭官或者罷官,這麼下來,那還有什麼人會進詔獄和刑部大牢,最近纔有一個人下獄,那個就是在遼東大敗的經略楊鎬,這樣的失敗,不下獄待罪不行了。
除了這些,京師很多貴人都知道還有一個特例,這位無權無職,家裡也是平民百姓,據說是個皮匠出身,他在萬曆二十三年的時候被抓,當時就要送到刑部大牢裡,結果人還沒到京師,就有大人物出頭緩頰,直接無罪開釋,然後這位沒有回家,反倒是直接來到了京師,又是風光了二十年,在五年前,也就是萬曆四十二年的時候被抓,那時實在是罪證確鑿,又有幾位大佬發話,實在是含糊不得,直接抓了就被送到詔獄裡面。
這樣的人物進了詔獄,那肯定是不死也要扒層皮,番子們對重犯和氣可不是對每個人都和氣,不把你骨頭裡面的油敲出來就是失職,但對這位無權無職的前皮匠,番子們客氣無比,就和對待沒有撤職的大佬一樣供着,然後在詔獄裡沒呆幾天,宮內就有人發話,把這位人物從詔獄弄到了刑部大牢。
鎮撫司的詔獄直屬於天子掌握,不好做手腳,而刑部大牢那邊是幾個衙門共管,扯皮的事情多,鑽空子做手腳也方便,即便這樣,這位人物也沒有從刑部大牢裡出來,自萬曆四十二年進去,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出來。
只是他坐牢和別人不同,這邊專門爲他在大牢內建了一處宅院,這宅院居然也是兩進的,有人打掃,有人伺候,需要什麼都有人立刻買來,更荒唐的是,在這刑部大牢之內,居然還能見外客,有時候那刑部看守大佬的差役就和府邸裡的僕役一樣,帶着客人進來出去。
沒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這位人物手眼通天,宮內二十四衙門不少大璫在他面前自稱弟子,天子嬪妃總是給與香火供奉,皇親國戚時常過來求見,朝廷官員雖然沒有出現的,可他們的家眷總是派人來這邊問候,這樣的人物,刑部上下怎麼不當成祖宗供奉,要知道,連刑部尚書的夫人都派人過來送禮物的。
對這麼一位不合常規的爺,刑部大牢的牢頭和差役倒也願意伺候,這位爺手面很大方,大家在這位手裡拿到的好處甚至比那些探望重犯的家屬手裡拿到的多,而且這位爺本事通天,這大牢裡面所有當差的人物,他都知道姓名根底,還知道住在何處,家裡有幾個人,這幾年下來,也有人不長眼想要敲詐,還琢磨好了對付這位爺靠山的法子,沒曾想這位跟本就沒找宮內朝中的那些人物,只是說了句你不得好報,然後當天夜裡,這位想要敲詐的獄卒全家死了個乾淨..。
獄卒們知道這個人姓王,名森,已經七十多歲了,是直隸薊州人,別的就不清楚了,有消息靈通的倒是知道一點底細,可也不敢多說一句,死人滅門的例子可就在身邊!大家對這位的稱呼就是“老神仙”。
七月中的天氣悶熱,外面都覺得此處涼快,可獄卒差役們自己也都是汗流浹背的難受,往年這時候是不怕的,會有貴人送冰塊過來解暑,大家也能沾沾光,但今年卻不成了,這位“老神仙”馬上就要坐化登仙,還算好了自己仙去的日子,七月二十一晚戌時二刻,說起來還有三天了。
自從老神仙說了這日子之後,二十四衙門的大璫,內宮嬪妃,皇親國戚,還有那些朝中高官的內眷,都紛紛派人過來,甚至還有親自登門的,每個人走的時候都是感慨萬千的模樣,饋贈的禮物也豐厚異常,連帶着大家都得了不少賞錢,但這最後三天,每天都只見兩撥客人,一撥白天,一撥晚上,白天的上午見,晚上天黑之後見,其餘時候,這位老神仙都是在睡覺。
七月十九日晚上,兩位姓林的客人被請進了王森老神仙的住處,獄卒差役也不想多問,只是能看出來兩個人應該是兄弟。
原本在小院裡面伺候的下人都被遣散了,只有一位獄卒伺候起居,但見客的時候,這位獄卒往往走出院子,至於這位獄卒的來歷,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老神仙來到這大牢之後,這位獄卒就從五城兵馬司來到了這邊,這裡面的關節很容易摸清。
“師父..”這林家兄弟年長的那個,一進屋子就跪拜下來,哽咽着磕頭下去,而他的弟弟在他的身後直接拜倒,連頭都不敢擡起。
“老神仙”王森盤腿坐在竹榻上,他一身純白的道袍,是上等綢緞的料子,鎖釦的地方都是白蓮形狀的玉件,相貌清癯,白鬚白髮也是純色,沒有一絲雜色,頭髮就那麼披散着,看起來就和畫中神仙一般。
王森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看着下面跪倒的兩個人,柔聲說道:“起來吧,現在老夫精神不濟,吾家你剛進來的時候,老夫一個恍惚,還以爲是吾生來了,都起來,吾真也長大了,你們都成了,老夫也該走嘍。”
“是佛爺要接師父去那真空家鄉、極樂世界,這是去享福的。”“林吾真”說着說着眼淚就止不住的掉下來,慌忙用手去擦,那“林吾家”只在那裡低着頭,規矩謹慎的很。
看到他們這個樣子,王森搖了搖頭,帶着些慈愛說道:“你們這麼大了,做事還這麼粗疏,捏個假姓氏也落下這麼多痕跡,這‘林’字和‘木’字太近,有心人若是記得什麼,肯定知道你們是木家的。”
姓木,名字又是吾真、吾家,這正是木淑蘭的伯父和叔父,而這位王森,則是聞香教的創立者,也是第一代的教主。
在王森面前,木吾真和木吾家已經沒了在東昌府時候的威風,完全就是個晚輩後生的姿態模樣,木吾真那麼沉着的人,在這裡顯見是動了真情,木吾家則沒什麼情緒,可又不敢表露出來,只是低頭不語。
“你們當時被我收留,一直跟着我身邊伺候,後來又是第一代的弟子,老夫記得很清楚,你們現在在東昌府做出那麼一番局面,老夫也很欣慰,這都是彌勒佛祖和無生老母娘娘的護佑,只是可惜了吾生,你們兄弟幾個,最有才的就是他了,死的可惜啊!”王森緩緩說道。
“老夫時日不多了,叫你們過來,就是要有些交代,你們捧出自己侄女來做聖女,在東昌府和濟南府開堂燒香,連北直隸都有浸染,這個很了不起,可你們兩個躲在後面,前面只是一個女子頂着,這不是長久之計,咱們這教門裡,這聖女的位置可都是個幌子。”
王森表情變得嚴肅,木吾真和木吾家原本也是有主見的人,可在這個場合卻完全不能自主,木吾真居然就那麼又是跪下,恭敬磕頭說道:“徒兒無知,請師父指點迷津。”
“把你們的侄女嫁給我家好賢吧!”王森沉聲說道。
木吾真一愣,木吾家愕然擡頭,他們當然知道“好賢”是誰,這個就是王森的二兒子,原本是聞香教的本代教主,只不過這教主的位置讓給了徐鴻儒。
“怎麼敢高攀..”
“也說不上是高攀,兩家都有好處,好賢是老夫嫡傳,你們木家現在又有這樣的局面,說起來也是門當戶對,若是嫁給好賢,你們兩個的位置也不用擔心,可以名正言順的走到前面來,再說了,好賢那孩子性子疏散,還不是你們兄弟在管事,等成親之後,北直隸和山西各處你們也得辛苦操持了。”王森的精神不濟,說得很緩慢。
等聽到“前面”還有“管事”然後“北直隸和山西各處”,這幾個詞說出,木家兄弟本來有些僵硬的面孔開始活絡了,雙眼也是發亮,等上面的王森說完,木吾真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悶聲說道:“既然師父都這麼說了,這是小蘭的福氣,徒兒答應了。”
王森露出一絲微笑,緩聲說道:“老夫出不去了,也看不到了,這消息我會讓好賢知道,吾真你來操持吧!”
說完這句,王森的神色變得低沉了不少,感慨着說道:“當時仙狐送香給老夫,老夫那裡能想到有今日,看到你們這樣,看到咱們如今有這樣的局面,滿足了,滿足了。”
他聲音清越,說這話的時候卻有無盡的蕭索之意,木吾真擡頭剛要說話,王森卻已經躺倒,在那裡低聲說道:“老夫倦了,如今京城潛流暗涌,你們明早就走,處處都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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