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德川家光的豪言,表殿內的所有人一下子都有些懵然,大家都不明白爲什麼德川家光突然會下這樣的決定。
在德川家起家之前,家祖德川家康是從一隅之地慢慢起家的,最後繼承了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的事業,建立了幕府統治整個日本,在他篳路藍縷的創業之路上,當然少不了親身帶兵征伐打仗,和多位戰國時代的大人物交戰過。
哪怕在二十年前兩次大阪圍攻戰的時候,已經老邁的德川家康也是親自領兵上陣,並且強行逼死了豐臣秀吉的遺孤秀賴才肯罷休,而就在征伐大阪之後一年,德川家康就溘然長逝。
而他的繼承人德川秀忠,也曾經跟在父親身邊帶兵打仗。所以德川家將軍們領兵上陣在數十年前是不足爲奇的。
但是,從那時候開始,幾十年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情況已經完全不同了,德川家光從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就從來沒有領兵打仗過,哪怕是當上了將軍以後,他對軍務其實也是一竅不通。
雖然將軍是武家棟樑,是天下第一武士,但是實情就是如此。所以當德川家光居然說自己要上戰場和漢寇決戰的時候,這些幕府重臣們第一反應並不是精神振奮,而是更加憂慮了。
但是在德川家光如此亢奮的時候,誰也不敢出來質疑,所以有不少人偷偷地瞄向了老中筆頭土井利勝,希望他能夠站出來阻止德川家光在這個關鍵時刻犯下蠢行,更加希望他能夠拿出更好的應對之策來。
而土井利勝卻一直都沉默不語,彷彿沒有聽到德川家光的決定似的。
“大人,眼下情勢危急,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啊!”老中鬆平信綱坐不住了,叩首懇求家光收回成命,“將軍大人身負幕府安危,是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的,若是在戰場上出現任何不測,那……那幕府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在幕府和大漢開戰之後,因爲被認爲負有挑起兩國交戰的責任,所以兩位重量級的老中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勝現在都已經***,就連幕府共議的時候也很少敢於說話,所以鬆平信綱隱隱然就成爲了土井利勝下面的老中次席。
不過這個地位給他帶來的並不是什麼榮耀和喜悅,而是無盡的繁忙和煩惱,這些天來他一直都在協調人員和物資的調動,忙着安頓集結在江戶和關東其他地方的軍隊,甚至還要籌集糧食和兵器,簡直沒有任何的空閒。
而這種忙碌卻沒有得到勝利,他眼睜睜地看着漢寇在各地都取得了勝利,然後一步步地壓迫到了關東的門口,那種感覺實在太過於令人難以忍受了。漢寇如此兵鋒犀利,他當然不敢讓幕府將軍去冒和他們直接對敵的風險。
然而,他的建議並沒有得到德川家光的採納,將軍大人反而皺眉怒視着他。
“如果我們在江戶城下也輸掉了的話,那那個時候還有幕府嗎?”
“……這……這是……”鬆平信綱一下子就有些語塞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口來。
顯然,如果在江戶都失敗了的話,那麼德川幕府必定會蕩然無存,但是這種話德川家光敢說,他可不敢說。
“那麼,如果我不去領兵和漢寇決戰的話,你又認爲誰可以領兵?”他回答不出來,德川家光也沒有追問,而是再問了一個問題。
在德川家光凌厲的視線面前,鬆平信綱額頭冒汗,但是卻還是回答不出來。
經過幕府最近二十多年的治世之後,戰國時代所存留的那些宿將們大多數都已經老死,少部分活着的也已經垂垂老矣,根本無法領大軍打仗,而現在的幕府重臣,酒井家的兩位老中已經失勢,顯然不能讓他們去領兵和漢寇決戰。
想來想去,只有老中筆頭土井利勝參加過幾次大戰,可是當年他也只是德川大軍裡面的小軍官,若用他來親自領軍、來打事關幕府生死的一戰的話……也確實有些太冒險了。
這時候,鬆平信綱突然感受到了土井利勝暗暗遞過來的視線,他的表情雖然平靜,但是卻顯然隱含着讓鬆平信綱不要再質疑幕府將軍的意思。
“伊豆守,以我來看,如今卻是也只有將軍大人親自出馬,才能集合大軍和漢寇交戰,纔能有希望解除江戶城眼下面臨的危機。”土井利勝低聲說,“漢寇如果截斷江戶的水運和水源,對江戶來說不啻是毀滅性的打擊,所以我們必須不讓此事成真,哪怕必須和漢寇決戰也在所不惜。”
當老中筆頭土井利勝發話之後,原本羣臣們之間的竊竊私語一下子反而結束了,這不僅是出於土井利勝的威望,也是出於現實考慮——是啊,現在不讓將軍大人親自領軍去和漢寇決戰的話,又有誰能夠帶得動大軍呢?
現在的幕府大軍是由許多地方的軍隊緊急調動過來的,也只有藉助將軍大人本人的權威才能夠有效調動。
可是……將軍大人真的能行嗎?所有人心中還是十分疑惑,甚至有些人還感到悲觀。
但是想來想去,也只有德川家光這唯一的選擇了。
鬆平信綱現在才明白,剛纔將軍大人的喊話,與其說是激動的亢奮,不如說是絕望之下的決絕。
他從小就是德川家光身邊的親隨,感情十分深厚,此時看到將軍大人如此表現,心中痛切無比。
“將軍大人,請讓臣跟隨您一起出徵,一起迎擊漢寇!”他再度叩首,然後大聲對德川家光說,“漢寇深入關東境內,而且兵力又不足,只要我們同心協力,定能將這些漢寇予以擊潰!”
鬆平信綱的豪言,也代表德川家光帶兵親自迎擊漢寇成爲了幕府當中的共識。
這些天來,經過幕府不斷地偵查敵情,他們開始驚魂稍定,因爲他們發現漢寇的兵力並沒有想象當中那麼多,而且並沒有一直都在經過海上大舉增援的跡象。他們這些幕府重臣們在商議多時之後得出了結論,認爲漢寇現在應該還有大批軍隊被牽制在了近畿和井伊直孝的大軍交戰,所以現在只能過分出一部分兵力登陸關東。
正因爲判斷漢寇的兵力較少,所以德川家光才一直都在催促井伊直孝儘快回援,然後兩邊夾擊這支漢寇,徹底消滅他們,可是在井伊直孝回師之前,這羣漢寇居然主動發動了進攻,先是佔領了鎌倉,然後現在轉而向江戶挺進,所以德川家光也有一種被蔑視的惱怒感。
在他看來,現在聚集在江戶的軍隊也爲數不少,至少幾倍於這些漢寇,只要大家用心打仗,不說消滅他們,擊退他們應該不是難事。
不過德川家光雖然豪氣,但是自己也知道自己並沒有帶兵打仗的經驗,所以他只打算讓自己來把握戰略,順便以將軍的權威來發號施令,剩下的具體指揮則交給那些旗本將領們。
在德川家光和幕府重臣們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之後,命令開始一件件地下達,江戶城內外的軍隊開始被集結起來準備調動,跟隨着將軍大人征伐漢寇。
而這時候,已經騷動了多日的江戶城開始變得更加混亂了。自從幕府和漢寇開始交戰之後,各種小道消息就開始在江戶城的居民當中不斷流傳。
在一開始,大家還是信心滿滿,不斷傳言漢寇在某地遭遇了重挫,被幕府打得大敗而歸甚至全軍覆沒,但是隨着幕府的節節敗退,這些謠言的立場開始慢慢轉變,最後變得竟然立場完全相反了。
這幾天,一直有些人傳言幕府已經丟失了除關東之外的全部土地,有人傳言各地的外樣大名都已經起來造反,甚至還有人傳言幕府大老井伊直孝所率領的大軍已經在近畿全軍覆滅,江戶再也得不到援軍的幫助。
這些謠言四處流傳,極大地打擊了城中局面們的信心和意志,尤其是最後一個傳言,因爲這些幕府軍隊的家屬都在江戶附近的緣故,更加讓人心浮動。
爲了穩定住人心,幕府一直都十分注重打擊謠言,這陣子甚至都已經處死了不少妖言惑衆的人,但是幕府越是如此,謠言反而越來越兇,最後甚至傳成了江戶即將成爲空城,糧食運輸將會斷絕,結果到處都有人搶購糧米,最後幾乎釀成了騷動。
有些人想要從城中逃跑,但是因爲到處都有幕府軍隊,所以根本跑不掉,只能留在江戶城當中,祈禱着戰事早日結束。
在城內大軍開始集結之後,城中的騷動更加多了幾分,當德川家光帶着大軍出城的時候,又有無數的家庭在爲丈夫和兒子的命運而牽掛憂心。
不過德川家光現在是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穿上了將軍的盔甲,離開了一直深居的大奧,帶着自己的一衆將領們以及整個大軍,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江戶,他身上穿着如同黃金般耀眼鮮明盔甲,不過因爲他的身體虛弱,所以穿着盔甲的樣子看上去總有些不倫不類。
在二十年前,他的祖父德川家康就是在這樣的清晨當中帶着大軍出城,一路向着大阪城開進,最後剷除了豐臣家最後的餘孽,得到了整個天下,而今天,他卻只是爲了保住幕府的最後一隅關東而戰,其中的酸楚,根本無法言說。
沒有萬衆的歡呼,也沒有盛大的儀式,就在清晨的涼風當中,德川家光帶領大軍向着江戶的西北方開進。
而在這個時候,趙鬆所帶領的大漢軍隊也已經佔領了橫濱,並且從橫濱一帶直接改變了方向,向北方機動,而他們所佔領的橫濱則交給了大漢海軍駐守,在趙鬆的命令之下,大漢海軍現在以全力掩護深入內陸的陸軍的後路和後勤爲中心,其他的計劃都被強行中斷了,雖然海軍上下都頗有微詞,但是在趙鬆的權威之下最後還是服從了命令。
關東是一片大平原,並沒有關山和險隘,所以他們在這種內陸地區機動倒也十分方便,他們打開了幾條通路,而且擊潰了一路上遇到的幾乎所有敵軍,然後向內陸挺進。
雖然到現在爲止戰事還十分順利,但是趙鬆和嚴廣等人都已經十分小心,不停地派騎兵作爲斥候四處偵查掃蕩,深怕出現任何問題——現在他們孤軍深入內陸,一旦有什麼差池,大軍就將萬劫不復,他們絕對不能冒險。
按照預定的計劃,他們一路向多摩城挺進,多摩城是位於多摩川流域中段的一座城池,它扼守着多摩川的關鍵水道,只要能夠佔領這座城池,那麼就將截斷多摩川,讓江戶城的水源和糧食供應癱瘓一小半。
在鄉村的田野裡,趙鬆帶着自己士兵們一路行軍,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片一望無際的綠色,有青草也有水稻。現在他們所踏足的地方,是日本土地最爲肥沃的地區之一,現在又是盛夏季節,所以觸目所及的都是一片青綠。
如果沒有這次的戰事的話,這裡應該就會在一兩個月後迎來一次豐收吧。只是現在,一路上不管是農村還是小城都看不到人影,彷彿所有人都驟然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趙鬆沿着鄉村的小道一路深入,在當天即將入夜的時候,終於來到了多摩城下。這只是一座小城,而且城中的幕府官員和居民們早已經四散奔逃,所以他們並沒有花費什麼力氣就佔領了這裡。
因爲時間已經到了接近晚上了,所以趙鬆決定讓大軍今天先在休整一晚,然後讓偵騎繼續四處搜索,探聽敵軍的蹤跡。
而這時候,趙鬆則在城外的營地裡面觀察四周的情狀。
已經將要入夜了,日落之前的最後餘暉將天邊染成了一片金黃色,片片霞雲在天空當中飄散,而大地也因此而染上了一片金色。他發現遠處有一片樹林,這裡面都是一些老樹,它們沿着曲曲折折的河岸,歪歪斜斜伸出枝丫。灰黑色的枝叉叉橫縱交錯,蔥籠的草莖花蔓蒙絡其中,愈顯枯老,愈覺幽蒼。有幾株幾乎橫臥在水面,臨水的枝丫撥划着水流,時隱時現。
而一羣大漢騎兵,現在正在河邊休整,並且讓自己的馬在河中飲水,這些戰馬圍繞在河邊,時不時地發出嘶鳴聲。
那裡就是多摩川吧。
它已經是我們大漢軍隊的飲馬之地了。趙鬆的心頭突然掠過了一陣難以言說的自豪感。
就在這時,幾位偵騎突然快馬催鞭趕了回來,他們跟趙鬆報告了一個他們剛剛探聽得到的消息。
“已經發現了幕府大軍的蹤跡?”當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趙松原本的輕鬆迅速就被凝重所取代了。
依照趙鬆的命令,這些偵騎大漢軍隊周邊在四處遊蕩,偵查敵情,而往東邊偵查的一羣偵騎則發現了一支大軍的蹤跡,這支大軍爲數衆多,而且也是徑直地在往多摩城這邊趕了過來。
從規模來看,這似乎是江戶的幕府大軍要尋求和大漢決戰了。
不過,因爲時間已經接近晚上的關係,這支大軍也開始停下來紮營了,他們的營地連綿廣大,兵力數量看來不小。
“看來德川家光這小兒也知道情勢不妙,要爲了保住江戶同我們拼命了啊……”根據偵騎們所提供的情報,趙鬆大致對現在的形勢有了一定的判斷。
“我們威脅到了江戶的水運和水源,他們不出來跟我們拼命也不行。”嚴廣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當中的樣子,“大人,既然他們是來拼命的,那麼只要我們把這一支軍隊打垮,江戶就無異於門戶洞開了。”
“我也是這麼看的。”趙鬆點了點頭,顯然有些激動。
接着,他們兩個繼續根據源源不斷的情報,在地圖上大致畫了一個區域,確定了幕府大軍駐紮的地方,然後觀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此時他們並不知道幕府軍居然是德川家光親自領兵來進行決戰,但是從幕府軍隊氣勢洶洶的動向來看,這絕對是他們賭上最後賭注的一戰。
看了一下之後,趙鬆和嚴廣都痛感地圖十分簡陋,無法給他們帶來太大的幫助。
趙鬆想了想,看了下河邊那些騎兵,然後又擡頭看了看天,落日的餘暉正要散盡,也看就要入夜了。
“就讓這些偵騎帶着騎兵去跟他們先打一場吧,給我們勘察一下地形,順便給幕府軍一個驚喜。”趙松下定了決心,“他們現在剛剛紮營,還沒有發現我軍的位置,我們現在給他們先來一個襲擊,他們一定會方寸大亂!”
“大人所見甚是!”嚴廣呆了片刻之後,馬上同意了趙鬆的看法。“只不過,晚上騎兵的歸路必須準備好。”
………
天色已經入夜了,德川家光將他們的重臣們都叫到了臨時的營地當中,雖然身邊的側近人都已經竭盡全力保障德川家光的生活的,但是這兩天的顛簸之苦仍舊讓他難受。
另外,每向西北行進一步,他的心情就緊張幾分,現在他只感覺呼吸都有些急促,晚上都睡不好,所以白天他也感覺十分睏倦,只想要休息。
但是現在還有要事要商議,他沒辦法休息。
他剛剛得到了消息,加賀藩前田家已經正式造反了,他們開始攻擊邊境上的幕府軍隊,大有隨着大漢一起來進攻關東之意。
當這些重臣們被聚齊,德川家光正想告訴他們現在的嚴峻事態時,“砰!”“砰!”一聲聲或沉悶或尖銳的聲音從天邊響起,一陣騷動在營地當中爆發,到處都響起了夾雜着迷惑和恐懼的呼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