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日本的朝廷在爲如何應對大漢而煩憂的時候,遠在江戶的德川幕府,也在爲這個問題而神傷。
不過,和歡呼雀躍的朝廷不同,他們反倒是籠罩在了一片愁雲慘淡當中。
眼看就要下雨了。
濃墨一般的烏雲遮蔽了天空,也讓陽光只能有氣無力地透到地面上,帶不來多少光亮,明明是中午時分,卻顯得好像是已經快要入夜了一樣。
在這濃厚的烏雲下,原本繁華的江戶城,卻顯得十分冷清,甚至有些蕭瑟。大雨來臨之前的壓抑感,讓每個人的*小說WwW..cOM都失去了笑容,只剩下了說不出的煩悶。
當然,這種煩悶並不僅僅是將來的傾盆大雨帶來的,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大漢入寇九州的消息。
這個消息是在前幾天傳到江戶來的,當時就引發了極度的轟動,然後就是普遍的焦慮。
大漢兵精將廣,所使用的武器更加是先進無比,這次打過來肯定又是有備而來,幕府接下來到底應該如何應對呢?
這些問題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江戶城是德川幕府精心經營的本城,裡面的有將軍的居所,也有幕府的軍隊,更加有幕府之人的眷屬,大漢打過來的話幕府就會接戰,而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會帶走多少人的生命呢?
人們帶着對自己和自己親人的憂慮,紛紛竊竊私語。大漢這些年來四處出擊、攻打四方的武功也一再被這些人提及,每一次提及,都讓這種憂慮更加上了幾分。
而這些問題,這些焦慮,統統匯聚到了江戶城的中心,將軍所居住的內城當中,然後化爲一股讓人排解不開的泥淖,幾乎讓在座的每個人都無法脫身。
在內城的表殿當中,幕府的重臣們和往常碰到了什麼大事時一樣,聚集到了這裡進行議事,然而今天的氣氛卻格外詭異,每個人都和天空的烏雲一樣陰沉着臉,沒有一個人說出話來,氣氛凝重而又壓抑,讓每個人在暑熱之餘倍感焦灼。
幕府將軍德川家光也和往常一樣,跪坐在表殿的最深處,他默默地注視着下面的重臣,似乎在等待着他們給自己拿出一個方略來,然而他每次從一個重臣臉上掃視而過的時候,那位重臣都只是顯示出不堪重負的惶恐樣子來,不敢和他視線交接,也不敢說出話來。
這種詭異的沉寂,讓每個人都十分難受,而德川家光心中的惱怒和忿恨也漸漸地達到了沸騰的頂點。
“平常你們,在這裡高談闊論,仿若天下大事盡在掌中,怎麼今天,一個個都成了沉默寡言的泥偶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終於忍受不住開口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已經被嚇得失魂落魄了嗎?難道你們事前就沒有一點遠見嗎?”
一邊說,他的視線也變得越來越嚴厲,熟悉將軍大人性情的重臣們,當然也知道將軍大人現在已經有多惱怒,也知道他發泄起怒氣來的話到底會有多麼可怕——如果再不說些什麼的話,恐怕就會有人性命不保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大老井伊直孝,一下子就成爲了暗地裡的視線焦點。他略微有些不安地皺了皺眉。
身爲大老,他是幕府整個權力體系當中,除了將軍之外的最高者,擁有崇高的威望和權勢,在這種時刻,也確實應該由他來表態,讓幕府上下齊心協力,度過這個幾十年來的最大難關。
可是他並不情願開口。
這場戰爭,確實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也是他完全不願意見到的。
從一開始,他就不願意讓幕府和大漢兩邊的關係出現問題,所以一直在兩國的貿易問題上採取溫和立場,結果事與願違,最終原本的貿易糾紛卻發展到了這個地步,變成了驚濤駭浪。
在他看來,大漢就算極爲不滿,也不會爲了一個貿易問題而興師動衆,就算他們想要打仗,也不會這麼快就動手,兩國之間會進行長時間的貿易談判,只要幕府這邊做出一些讓步,一切就會恢復原狀。
因爲事前並沒有想過大漢居然會直接大舉進兵,所以他現在也是和別人一樣茫然無措,拿不出什麼好主意來。
可是將軍大人現在等着要一個建議,自己身爲大老,卻是怎麼也躲不過去的。
“神君和先代將軍,多年來信任提拔我等,諄諄教誨,並且讓我們來輔弼將軍大人……”沉默了許久之後,他終於開口了,“然而,這些年來我們空負厚恩,卻沒有立下尺寸之功績,現在還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令我國、令幕府蒙受了巨大的損失,我等身爲輔弼之臣,都負有重大的責任……實在愧對將軍大人,愧對神君,還請在百事皆了之後,將軍大人對我們予以責罰!”
聽到了他的話之後,整個表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了,尤其是酒井忠勝和酒井忠世兩位老中,面色變得更加難看,因爲他們都聽得出來,與其是在爲自己請罪,不如說是在指責他們這些人禍亂了幕府的天下,要處分他們。
他們幾個都是對大漢的強硬派,如今惹出了這麼大的禍端,確實恐怕難以逃脫上下的指責,只看戰後會如何處分了。
“當然,現在是危急的時刻,我們不能內部鬧出亂子來,現在大家應該團結起來度過難關。”敲打了這些強硬派幾句之後,井伊直孝把話題轉了回來,畢竟現在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大漢的軍隊十分強悍,而且武器很先進,因此他們對我們來說是個強敵,實在不容輕忽。”
“那你覺得幕府現在應該怎麼辦呢?”德川家光眼睛盯着這位大老,直接發問。
井伊直孝臉上細密的汗珠變得更加多了,因爲他知道,接下來的話肯定不會討將軍大人的喜歡。
“根據現在能夠得到的信息來看,大漢的兵勢兇赫,雖然內藤忠重在九州已經激烈抵抗了,但是還是難以抵抗漢寇的兵鋒,九州的陷落……恐怕已經是必然之事了……”他的話越說越艱難,呼吸也十分沉重。
就在前兩天,新上任的長崎奉行曾我古佑逃回到了江戶,他是在跟大漢交戰之後、奉老中內藤忠重的命令逃回來的,爲的就是報告現在和漢寇交戰的情況。在他的口中,幕府重臣們已經得知了大漢幾次和九州的幕府軍以及藩軍交戰而且都輕鬆勝利的消息,並且不得不面對九州島可能將會全面落入漢寇之手的殘酷事實。
雖然接下來傳出來的消息還是模糊不清,但是以大漢軍隊的進展之速度來看,恐怕九州島現在已經大部分陷落了,而老中已經凶多吉少了——從他之前表露的決心來看,一旦形勢絕望他就會爲幕府殉身的。
九州島雖然並沒有多少幕府直接統轄的領地,結果這麼快就在自己這些人手中陷落,實在不知道怎麼去面對神君的在天之靈。
更爲可怕的是,大漢的兵鋒,並不僅僅指向九州島而已,他們肯定還會進一步進兵的,接下來是哪裡?京都?還是江戶?沒有人心中有數,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幕府自從建立以來從未碰到過的劫難,現在已經降臨到大家的頭上了。
果然,當聽到了九州恐將全面落入到敵手的判斷之後,德川家光的臉驟然抽搐了一下,然後拳頭捏緊,好像馬上就要擇人而噬了一樣。
“九州陷落,我們現在難以發大軍去援救,所以接下來恐怕很長一段時間它都會淪落到漢寇手中。”雖然知道將軍大人已經惱怒到了極點,但是身爲大老,井伊直孝在現在這個情況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不過,形勢對我們來說,也並非無可救藥。大漢勞師遠征,維持一支大軍,肯定要耗費無數的資源和錢糧——大漢原本就是一個新建的王朝,如此消耗他們肯定無法長期承受,只要我們繼續堅持,消耗時間,終究會有大漢承受不起消耗主動退卻的那一天。”
儘管明知道大老這是在給大家鼓舞士氣,但是將軍和其他人仍舊忍不住鬆了口氣。
“此次大戰,大漢擁有兵甲之利,我們卻有天時地利,只要我們團結起來,就不用害怕漢寇。”井伊直孝繼續說了下去,“對我們來說,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保守住本州島,不要讓大漢有以戰養戰的機會,而是要他們一直投入資源來消耗,直到承受不起爲止。”
“你的意思,是我們坐視九州失陷,然後就呆在這裡巋然不動?”德川家光的眉頭重新皺了起來。
“將軍大人,臣下也希望我們能夠馬上把漢寇驅除,恢復日本所有國土……可是現在漢寇的兵鋒如此勢大,我們需要派多少軍隊去?十萬?二十萬?姑且不說這樣的大軍能不能夠驅除漢寇,就算能,我們舉全國之力能夠供應他們多久?如果這樣打的話,我們的地利就全沒了,變成了兩國一起消耗國力和財力,這對我們來說是極爲不智的行爲。”井伊直孝罕見地直接回答了將軍大人的垂詢。
“再者說了,九州是個島,而大漢的炮艦縱橫海上,實在不是幕府海上力量之所能敵,我們又怎麼供養去九州討伐的軍隊?依臣下看來,我們應該以固守本州島爲主。只要本州島守住了,那九州就會自然而然地回到幕府的手中。”
德川家光沉默了,他的表情十分冷漠,誰也看不出來他到底作何是想。
“臣下支持老中大人的提議!”就在這時,老中筆頭土井利勝突然發話了,“老中的建議纔是最爲持重的,也是對我們最有利的辦法!”
他的聲音很大,而且一改平日裡的低調作風,罕見地明確表示出了態度,一時間滿座皆驚。
“自古以來,中原王朝只要暫時獲得安歇,就會想辦法去攻打四方,開疆拓土,漢寇只是在仿效那些之前的朝代而已,如同隋唐征伐高麗一樣。”土井利勝無視了旁邊投過來的視線,擡着頭看着將軍,“可是無論是隋煬帝還是唐太宗,雖然都幾次征伐高麗,但是都沒有把高麗最終打下來,是隋唐的兵甲不利嗎?還是他們的國勢不昌?還是他們沒有打下高麗的地盤來?不,都不是,他們每次都兵鋒赫赫,打下了高麗的大片領土,但是最後卻又不得不退卻……”
土井利勝彷彿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侃侃而談,“這正是因爲高麗人執行了正確的戰略,他們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該退卻避讓的時候就退卻避讓,讓距離變成隋唐最大的敵人,軍隊每前進幾步,供應的難度就會加上幾分,最後自己消耗自己,最終耗空了國力,大軍也不得不退卻……”
隨着土井利勝的解釋,不光是井伊直孝微微點頭,就連其他人也互相側目而視,感覺他說得很有道理。
“所以,將軍大人,爲了最後的勝利,我們暫時放棄九州島,是可行的,而且是應該做的。”土井利勝擡起頭來看着德川家光,“還請大人爲了德川天下,做出明確審慎的判斷!”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德川家光緊皺的眉頭終於微微舒展開了,顯然,他並沒有爲這樣的提議而暴怒。
“形勢既然如此,那也只好這麼辦了。”他低聲說。
彷彿是不甘心似的,他又加上了一句,“但是,本州我們必須固守,不能再讓漢寇進兵攻佔我們更多領土。”
“將軍大人此言甚是。”土井利勝重新垂下了頭,彷彿又回到了平日裡的狀態。“爲了不讓大漢可以以戰養戰,關西的膏腴之地是短短不能夠落入到他們的手裡的,否則幕府將會面臨極爲艱難的局面。”
他剛纔這麼做,並不是在冒險,而是看出來了德川家光其實已經附從了大老之議,想要放棄九州島,只是面子上放不開而已,於是站了出來給將軍大人一個臺階下,讓這個變成重臣們的共議,而將軍只是不得已之下才接受的。
經過了井伊直孝和土井利勝兩位核心人物的發言之後,表殿內的氣氛總算是不再那麼壓抑了。人們緊繃起來的精深,總算也鬆下來了一些。
畢竟,威望極高的大老和老中首席筆頭已經給大家指了一條通向勝利的路,至少讓大家在一片驚恐當中能夠看到一點希望。
“既然這樣的話,我們就要調集大軍,穩守本州了。”老中酒井忠世現在終於敢於發言了,“只要我們穩固住京都-江戶一線,守住這兩處根本重地,藉助地利來抵擋漢寇,漢寇終究還是不能承受巨大的消耗和損失,不得不退卻。同時,我們還要讓九州島上還忠於幕府的大名們堅壁清野,破壞本地的生產,不讓漢寇可以輕易利用九州島上的資源。”
“可是……就怕有些藩主不肯從命……”井伊直孝面色凝重地說。
他這句話,將表殿重新拖回到了壓抑當中。
是啊,根據曾我古佑帶回來的消息,幕府軍和支持幕府的藩軍,之所以那麼容易敗潰是因爲薩摩藩的島津家突然起兵,在背後捅了大家一刀,讓局勢崩壞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島津家能夠寢返,難道其他家不能夠寢返嗎?這個問題壓到了每個人的心頭。
他們知道,九州乃至西國的許多藩主,都是舊日幕府的仇敵,被幕府幾次三番地改易和削減領地,國族大義能不能夠消弭他們心中的仇恨,誰也心中無數。
“島津……島津……”德川家光的臉色慘白,然後拿起旁邊案几上的扇子,狠狠地敲在了案几上,發出了轟然巨響,“當年爺爺就該殺光這羣逆賊!一個不留!就是因爲我們太寬仁了,所以他們纔敢起來寢返……傳我的命令,將島津光久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島津光久是島津忠恆的長子,之前一直都被幕府留在了江戶城當中,本來很得德川家光的籠絡,不過在聽到了島津家附從漢寇起兵的消息之後,他就被幕府抓起來拘押了,現在德川家光打算殺死他,以便向天下人展示叛逆的下場。
井伊直孝有心勸解,想把島津光久留下來作爲一個和島津家討價還價的籌碼——畢竟島津忠恆既然敢起兵,那就肯定沒有將這個兒子的性命放在心上了,殺了也沒有用。可是看着德川家光如此暴怒的樣子,他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殺掉這樣一個叛逆的兒子,倒也不算錯,至少也能給上下泄泄憤。
“哎……”他突然長嘆了口氣,“之前我們打算讓諸大名都在江戶留下人質,沒想到還沒有施行,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倒讓我有些後悔沒有早些推行了,如果真的有這麼多人質的話,恐怕各地的藩主就會多些顧忌吧。”
然後,他苦笑了起來,“現在說這個也晚了,不說了。將軍大人,臣下建議,趕緊宣佈法皇和天皇被逆賊所挾持,另立一位攝政親王,以穩固天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