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爲他發現了一個更加奇怪的事情。
在大堂當中的主座後面,跪坐着的人並不是長崎奉行竹中重義,而是一個看上去要更加老一些的人,他留着武士通用的髮型,戴着一頂老年武士常戴的折烏帽子,面孔上已經有了不少皺紋,神情十分嚴肅。
而真正的長崎奉行竹中重義,卻坐在他的右手邊,神情淡定當中透着一些古怪。
是役所裡面的人安排錯了嗎?
不,不大可能。日本人是十分注重等級秩序的,甚至比中國之人還要在意上下尊卑的區別,在這種正式的宴會上,是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
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個老人的地位比竹中重義還要高。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原本是做好了要被人當衆詰問的心理準備的,結果卻沒有想到,事態的發展卻和他想象得要完全不同。
“人都來齊了嗎?”就在劉靖還在疑惑的時候,這個老人突然問了一下隨侍在身邊的人。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拿起了放在案上的摺扇,輕輕地敲了一下案几。
隨着這一聲輕響,原本還有些嘈雜的大廳迅速地安靜了下來,竊竊私語的人們都止住了口,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大家都不是蠢人,到了現在肯定看得出他絕對是幕府當中地位極高的人,因此誰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看到自己初次嘗試就取得了如此滿意的效果,老人也頗爲滿意地點了點頭。
“各位好,突然把各位叫到了這裡來赴宴,想必給各位帶來了不少困擾,在此我對諸位百忙之中仍舊撥冗前來感激之至。”他的聲音冷淡而且沉穩,一看就是那種居於高位的人的口吻,“鄙人內藤忠重,現在愧居幕府老中一職,最近因爲有要務在身所以前來長崎。
既然來到了長崎,想要和諸位見上一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還請諸位諒解一下……”
他既然是幕府老中,擁有幕府最高權力的人之一,那就自然沒有人敢不諒解了。
劉靖這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今天這麼反常居然是這個原因,暗笑自己果然是疑心生暗鬼。
還沒有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內藤忠重就拿起了旁邊人斟滿了的酒杯,然後向周圍的人擺了一圈,接着一口喝了下去,然後把酒杯重新放到了案几上。
“心中有愧,先乾爲敬。”
有了他的示範,其他人也紛紛地拿着酒杯來各自敬酒。一輩子下了肚之後,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了不少,原本有些緊繃的氣氛也緩和了下來。
“我在年輕的時候來過長崎,那時候這裡還十分小,人煙也不多。”又喝了一杯酒之後,內藤忠重滿懷感慨地嘆了口氣,“可是今天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十年的時間,這裡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成了一個繁華的港口,各國的商人都充斥其間,市場一片繁華。這樣一番太平景象,真是讓我們這些經歷過戰國時代的老人感慨萬千啊……要是這裡的繁華能一直持續下去,那我就再無所憾了。”
接着,他又拿起了被侍從斟滿了酒的酒杯,再度朝這些官員和商人們敬了一杯酒。“長崎能有今天,諸位實在功不可沒。若沒有官員和商人們的努力,我想長崎是絕無可能自行變成這樣的。諸位,爲今天的長崎,爲天下的太平,再來乾一杯!”
“乾杯!”其他人、包括一直想着要破壞這種太平的劉靖,也拿起了酒杯,並且大聲應和了這位老中大人。
喝了幾杯酒之後,內藤忠重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紅了,但是眼神卻還是和剛纔一樣穩重。
“長崎如今已經成爲了我國幕府收入的重要來源地,也是接收各國佳品的窗口,在幕府心中的地位已經無可替代,哪怕是將軍大人本人,也經常過問長崎的情況,生怕這裡出一點問題。
難得我今天有機會過來,各位,平素的貿易是否有受到了不應該的影響和阻撓呢?如果有的話,現在可以藉機跟我提一下,我雖然老了,但是在幕府之內總算還是有些話事的權力的……”
當聽到了這樣的話之後,大家不由得又放下了酒杯,面面相覷,並沒有一個人藉着這個機會來向這位老中來提意見。
毫無疑問,因爲幕府的貿易政策和事實上的鎖國政策,這些商人的貿易往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限制,哪怕是最爲寬鬆處理的大漢商人,也一直在私下裡對幕府的做法頗有微詞。可是又有誰敢在幕府老中的面前破口大罵幕府的政策呢?搞不好說了之後就會被當成反對幕府。
至於旁邊的官員,那就更加不敢說話了,他們怎麼可能說自己的壞話。
眼見大堂一時間沉默了下來,內藤忠重倒也不以爲意,而是轉過了視線,看向了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長崎奉行竹中重義。
“奉行,你是這裡是最高官員,你應該是最有發言權的,你說說看,有沒有類似的問題?”
原本就有些不大自然的竹中重義,這下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他猶豫了片刻,彷彿是在選擇措辭似的,片刻之後才期期艾艾地回答。
“大人,要說問題的話,倒也不會沒有,畢竟每年通過長崎的商船數目巨大,總有一些是難以管理或者難以顧及的,有些人沒有受到應該得到的照顧,自然會心裡不太舒服。不過,雖然時常會有一些小問題,但是長崎的官員們都是盡忠職守的,也正是因爲他們的努力,現在長崎的貿易額纔會蒸蒸日上。我想,既然能夠拿出這樣的成績,就算其中有一些小問題,也是瑕不掩瑜,不必深究。”
他這番話是絞盡腦汁之後說的,十分圓滑,既突出了自己這些人的成績和功勞,爲自己和手下表了宮,也沒有把話說死,承認有些小問題,這樣即使後面被老中大人反駁也有退步的餘地。
“只是有一些小問題嗎?那倒是沒事。”內藤忠重卻沒有深究,而是看似接受了他的說法,輕輕地點了點頭,“將軍大人也不是苛求之人,只要諸位大體上爲長崎和日本着想就可以了,若是隻有一些小事的話,想必奉行本人就可以處理得很好了,不用我再來添亂了……”
“大人這是哪兒的話……大人能夠親自蒞臨長崎,是我們莫大的榮幸,有了大人的指導,我們也能過做得更好。”眼看自己居然這樣就應付過去了老中大人,心裡也暗自慶幸,他一邊滿口奉承這位老中,一邊又拿起了酒杯,“祝大人萬事順心!”
見長官這麼做,其他的長崎官員們也紛紛拿起了酒杯,單獨對着內藤忠重敬酒,而這位老人也不爲己甚,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看樣子十分親和,並沒有端架子。
不過劉靖卻心裡覺得有些奇怪,他總感覺這位幕府老中好像話中有話,但是因爲不關他的事,所以他也不置一詞,就這樣陪着這些幕府官員喝酒,心想宴會什麼時候結束。
就這樣,宴席當中觥籌交錯,老中內藤忠重也藉此認識了駐在長崎的這些商業代表們。
“諸位都是各國的重商,也是我國對外貿易所依賴的人,以後還請繼續堅守職責。另外,我也知道諸位都對幕府的一些舉措頗多微詞,但是幕府有很多事情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等到了宴席已經到了接近半夜的時候,內藤忠重看上去也酒意上涌了,就連說話也沒有剛纔那麼口齒清晰,不過看樣子意識還算是清醒。“我今天宴請大家,就是爲了告訴諸位,幕府對對外貿易絕不是持排斥態度的,只要諸位不附帶有傳教或者其他目的,我國是絕對歡迎。”
接着,好像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似的,他又補上了一句,“對了,還有一件事,也很重要。爲了能夠更有效地管控貿易,幕府最近打算要更換一種新形制的朱印狀,之前的那些形制的朱印狀將會在一個月之後作廢。所以,還請諸位回去之後過幾天派人來取,然後也跟國內知會一下。”
他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大家都有些錯愕,誰也沒能說出話來。
朱印狀就是幕府的貿易許可證,由幕府親自頒發,只有擁有朱印狀的商船才能夠靠港和日本交易,藉由這種方式幕府也能將對外貿易壟斷在自己的手中。可想而知,這個物件對這些在日本的商人來說到底有多麼重要。
可是幕府居然提前沒有預告地就說要更換,這實在讓這些人都感覺有些措手不及。
一下子竊竊私語又重新充斥到了整個大堂當中,包括幕府的長崎官員們在內,大家都不明白爲什麼上面要這麼做。
“敢問……敢問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連奉行竹中重義本人也不明所以,連忙問這位老中。
他原本以爲自己已經討好到了內藤公的歡心,因此一直都在奉承他也喝了不少酒,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卻突然聽到了對方說出這樣的消息來。
除了意外之外,他心裡更多的是驚恐。身爲長崎奉行,他本來是負責這一切的人,結果幕府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事前沒有通知他,甚至決定了之後還是沒有通知他,只是今天讓他和這些商人們一起知道而已。這其中的含義,讓人有些不寒而慄。
他原本已經有些醉醺醺了,但是這時候卻全身開始冒出冷汗,還微微地發抖了。儘管在下屬面前問這種事會顯得自己很丟臉,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難道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內藤忠重還是帶着那種冷淡的笑容,平靜地打量着竹中重義,“幕府準備要更換朱印狀,而且在一個月之內就辦好。”
“爲何……爲何要突然這麼做?”竹中重義有些畏縮地問,“我們……我們事前沒有收到消息,也沒有做任何的準備……這樣,恐怕會在商人當中造成混亂……”
“就是爲了避免造成混亂,所以我才今天將這些商人都召集過來了。”內藤忠重仍舊微笑着,不過卻讓人看不出多少笑意來,“雖然時間倉促,肯定會勞煩一下他們,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倒也算是個好事。至少,倉促之間也少有人會來得及在其中動手腳,對吧?”
竹中重義驟然睜大了眼睛,然後猛然低下了頭來,“大人……大人說得倒也在理。大人深謀遠慮,想必其中是有深意的,我倉促之間沒有領會到,確實是我的愚鈍……請大人恕罪。確保商人們平穩更換印狀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之後一定會盡全力來確保一切順利……還請大人放心!”
然而,內藤忠重卻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盯着竹中重義。他的眼神很奇怪,而且之前的笑容也已經消失了,反而像是有些惱怒。
被他這樣盯着,竹中重義只覺得心裡有些發毛,但是又不敢有所表示,只好一直低着頭跪坐在席間,猶如挨訓的學生一樣。
其他人也感覺到了情況有些不對勁,這下子更加不敢說話了,大家都呆呆地坐在席間,注視着主座上發生的一切。
“你就只想跟我說這些嗎?”沉默持續了許久之後,內藤忠重對着竹中正義冷冷地問。然後,他加大了音量,大喝了一聲,“竹中?”
他不再稱呼官位,甚至不稱呼名字,而是直接用了姓氏,可見態度更加惡劣了幾分。聽到他這麼喊之後,一直默不作聲的劉靖終於確定了,看來這位長崎奉行是呆不下去了,他打起精神來一直注視着這邊,想要從中獲取更多有關於幕府的情報。
“大人……?”竹中重義擡起視線來,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中。
“不要在跟我裝傻了!”內藤忠重又是一聲大喝,“幕府爲什麼要瞞着你更換朱印狀,又爲什麼要今天才通知你們,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
伴隨着這一聲大喝,竹中重義撲騰一聲往後仰,然後跌落到了地上,他面前的案几也由此翻到,上面的酒瓶酒杯和碟子等等器具都落到了地上,發出了轟然巨響,然而沒有人過來收拾,甚至也沒有人出聲,好像除了他們兩個之外的其他人,都已經成爲了泥塑木雕的人像一樣。
“大人……”竹中重義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在巨大的驚恐下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胃中的酒一直從口中吐出來,咳得十分厲害,看上去非常狼狽。
“你不會真的覺得你做的那些事永遠都不會泄露行跡吧,竹中?”看到他這幅樣子,內藤忠重非但沒有憐憫,反倒是冷笑了起來,“若不是你一直在私下裡給那些商人僞發朱印狀,我們又何必大費周章這麼突然就要全部更換掉?你……你知道你犯下了多大的罪過嗎?!”
“我……我……”竹中重義看上去想要辯解,但是因爲一直在咳嗽,所以說的話也斷斷續續的,“我絕沒有……沒有做過這些事,大人!我身爲幕臣,絕不會置將軍大人的命令於不顧,更不能可能去私發印狀……可能……是下面有誰冒稱我的名義吧,我……我一定嚴查!”
“事到如今你還想要爲自己開脫?”內藤忠重臉上的笑容更加深了,顯然已經惱怒到了極點,“要不是我們已經查證得清楚,又怎麼會這麼不顧你的顏面!”
接着,他騰地站了起來,然後將自己的案几上擺着的幾張厚厚的紙揉成了一團,直接向竹中重義扔了過去。
這個紙團撞到了竹中重義的身上,然後彈到了地上,在大庭廣衆下這實在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屈辱,不過竹中重義也管不得那麼多了,他悉悉索索地伸出手來,拿起了這張紙團,然後展開。
當看清楚了這些紙到底是什麼之後,竹中重義的臉色頓時就變得煞白了,再度癱倒到了地上。
“這下沒話說了吧?”內藤忠重冷冷地問,“這就是你私下裡擅自私制朱印並且販售的證據!”
沒錯,這就是竹中重義私下裡簽發的朱印狀。
竹中重義好財貨,好不容易謀到了長崎奉行這個職位,當然是想要藉此來發一筆橫財了。雖然長崎奉行已經是幕府內俸祿最高的職位,而且藉助職權還有大筆的額外收入可以得到,但是他依舊不滿足,他暗地裡還私下製作幕府的朱印狀售賣給外國的商人,藉此來牟利。
本來他是負責長崎的最高官員,這些額外的朱印狀只要他認可那就是有效,也絕沒有人能夠看出端倪來,因此直到最後他還是有些僥倖心理。他沒有想到,發到海外去的朱印狀居然有些已經落到了幕府的手中,現在成爲了治罪自己的證據。
“大人……”他鼓起勇氣,還想爲自己辯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