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天剛剛蒙亮的一刻,整晚都燈火通明的大漢駐高麗使館的大門驟然打開了,接着一羣大漢士兵簇擁着幾位騎着馬的軍官魚貫而出。
圍在最中間的人是新晉滎陽伯的趙鬆,他高坐在馬上,勒着馬緩緩前行,目視着前方,身上軍服上的勳章閃閃發亮。雖然他表面上十分平靜,顧盼之間滿身都是殺伐之氣,猶如是來到了戰場上一樣。
“孟志高,你帶着人去拿下城門,把你的營剩下的人馬都帶進來,維持城內的治安,其他人的都跟我來,上景福宮!”一走到使館門外的街上,趙鬆就重重地揮了揮手,示意周邊的官兵們聽令,“都仔細按計劃行事,可別鬧出了什麼閃失!別忘了,今天大家是在太子殿下面前行事,誰若是丟了我們遼東軍的臉面,誰就去北海打一輩子的魚去!”
爲了徹底地排除掉任何意外因素,他昨天晚上並沒有休息,但是他現在還是一點都沒有睏倦,呼喝周邊的時候慷鏘有力,指揮周圍的人來得心應手。
他認爲指揮作戰,不光是要會計算兵力和軍械武器,更重要的是要能夠鼓舞起士兵們的士氣,只要主將坐得住,士兵們就輕易不會慌亂。所以多年打仗的時候,不管如何時候他都鎮定自若,表現得如同胸有成竹,哪怕敵人已經衝到了他的面前了還是一樣。
而這次的行動,在他看來十拿九穩,更是信心滿滿。
“是!”聽到了他中氣十足的呼喝之後,旁邊的軍官們紛紛響應。
大漢駐高麗第一營的營正孟志高領頭騎馬,帶着一羣使館內的士兵向城門衝了過去。
大漢在高麗國都內駐紮了兩個營的軍隊,不過只有一小部分作爲護衛兵被安置在了使館之內,其他大部分人都駐紮在城外的軍營當中。所以這些人的計劃就是讓使館中的兵力一分爲二,一部分人隨着趙松本人衝向景福宮,先控制住那個中樞要害,保衛太子殿下的安全,另一部分人則去打開城門,讓城下早已經集結待命的士兵們進成——如果城內不肯打開的話,就直接硬來用炮轟,不過駐軍的軍官們都認爲不必鬧到這個地步。
只要打開了城門,隸屬於第一營的士兵就隨着營正孟志高進城,控制住整個漢城,同時接應衝入景福宮當中的趙鬆等人。而第二營則在營正王運的率領下繼續駐紮在城外,四處搜索巡視,解決任何有可能的騷動。
之前大漢的使館就已經有了控制高麗宮廷然後挾制國主李琿的計劃了,現在除了太子殿下來到了景福宮內之外,其他並無什麼不同。趙鬆拿過了他們的計劃之後也沒有做什麼改動,所以原本就已經暗中做了不少操練的大漢駐軍,現在就可以將自己的準備付諸實踐了。
不過,在發動的時間上,原本有人建議想要在晚上或者凌晨發動,這樣可以更加達成奇襲的效果,不過這個建議被太子親自否定了,他認爲此次行動,至少在名義上是爲了高麗本國的國祚延續,是****的一次正當的撥亂反正的行爲,不應該搞得這麼好像心虛了一樣
目送着對方離開之後,趙鬆又環視了周圍一圈,確定他們的精氣神都沒有問題之後,他擡起馬鞭,遙指着前面。
“上!”
接着,他一馬當先,沿着使館到王宮之間寬闊的大路,向王宮疾馳而去。大漢自從擁立了李琿復國,並且在漢城劃定了使館區之後,十分重視使館區的規格臉面,以及和王宮的溝通聯絡,在副使張道彥的親自主持下,漢城之內的道路進行了整修,使館和王宮之間建成了一條寬直的長路,方便使館成員來往王宮。
當然,當時使團的成員只是爲了顯示大漢如今的威風、以及方便干預高麗國政而已,並沒有想過這條道路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
此時已經是清晨時分,雖然大部分人還在歇息,不過已經有不少人醒過來了。不少市民看到一羣凶神惡煞的大漢官兵,拿着武器殺氣騰騰地從使館當中奔出,快速地衝向王宮的景象,都嚇得目瞪口呆,然後紛紛關窗閉戶,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的樣子。
有些人家是高麗朝臣的士大夫家庭,他們對當今的時局、以及使館和朝堂之間的矛盾要更加清楚一些,所以他們尤其惶恐不安,緊閉門戶縮在家中,深怕自己一家被殃及,惹禍上身。
然而,不管是士大夫家庭還是一般的家庭,他們都極少有人想過勤王保駕的問題——李琿當年執政的時候就倒行逆施,失去了士民的人心,如今靠着大漢的威風再度復國,但是一直都無法得到人們的忠心擁戴,只是被當做靠向大漢搖尾乞憐求得復國的僭主而已。現在眼看着他要再度落難了,並沒有多少人爲他揪心,反倒有不少人暗暗叫好。
趙鬆並沒有理會這些高麗士民們怎麼想,他縱馬在大道上旁若無人地疾馳,自從被從遼東調動到了京城之後,幾個月的變故當中,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縱馬馳騁了。
胯下的馬雖然是最近才臨時從使館當中徵調的戰馬,但是畢竟久經訓練,所以在他的驅策之下矯健至極,就好像爲了壓過其他馬似的,不住地往前狂奔。這一路的奔行當中,帶着早春寒意的風在他的臉上刮來刮去,然而並沒有讓他感到疼痛或者寒冷,反而激起了他心中的一股烈火,恍惚間像是讓他回到了久違的戰場一樣。
爲了避風,他微微閉上了眼睛,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夾雜着漢話、滿語和蒙古話的嘶吼聲,以及兵器的交鳴聲,那是已經過去了很久的日子,但是時時卻縈繞在他的心頭,好像從未離去過。
他的眼前也忽然出現了一些模糊的聲影,那裡有一面面各種顏色的旗幟,延綿起來好像能夠遮雲蔽日,還有數不清的槍陣叢林,似乎在閃耀着刺眼的寒光……就如同他來到遼東本土,和建奴軍隊一次次作戰時的那樣。
那時候他還不是旅正,但也是一個高級軍官了,可就是那個時候,他常常身先士卒,帶着麾下的兒郎們對着敵陣衝鋒,他表現得十分勇敢,堪稱爲所有人的楷模,幾次被大帥陳昇全軍表彰。
有些人說他是爲了給士卒們鼓氣,展示自己的勇武,有些人說他是因爲看多了建奴殘忍虐待漢民的事例想要爲他們報仇,有些人說他是爲了堵住這些說他是靠着和陛下的關係才得以升遷的人的嘴,其實這些都對,這些都是他如此勇猛的原因,但是這不是全部原因。
他這麼做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想這麼做,是的,只有徒步或者騎在馬上對着敵軍的軍陣衝鋒,拿着武器和敵人廝殺的時候,當看到敵軍因爲他和他的部下們而受傷而死去的時候,他才能夠到一種從心內深處興起的愉悅和興奮,這種興奮他在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了。
這種興奮感,可以讓一個人感覺整個天下都在自己的掌中,萬事萬物都不再重要,只有揮動武器……殺死敵人一件事纔有意義。
只有當離開戰場的時候,他才發現他是多麼懷戀這種感覺。
前面好像有一堵牆,牆下面有一羣拿着兵器的人正看着自己,他越發找回了過去的感覺,張開口大口呼吸,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要燃燒起來了一樣,灼燒着他,讓他感覺馬背上的身體已經飄上了雲端。後面的部下們“大帥,大帥”的呼喝,他也完全沒有再能聽見。
在不知不覺當中,他已經擡高了自己手中的馬鞭,猶如是過去手中的馬刀一樣。隨着馬的馳騁,他離這些人越來越近了,他的手也高高地揚了起來,而對面的人卻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一樣。
你死定了。
帶着這種介於嘲笑和陳述事實之間的想法,一馬當先的趙鬆重重地將自己手中的武器揮了下去,但是,傳入到他耳中馬刀砍入人體,撕開肌肉砍斷骨頭的悶響聲,而是一聲清脆的“啪!”。
這時候趙鬆才發現,自己手中的武器只是馬鞭而已,而他很快也從戰意滿滿的狀態當中恢復了正常,意識到了自己現在並沒有在打仗,只是在帶人衝擊景福宮而已。
趙鬆斜睨了一下馬下,那個被他用馬鞭抽倒的守衛還在地上亂滾哀嚎,雖然並沒有被殺,但是那種痛苦想必也不小。這時候,其他騎着馬的軍官也已經跟了上來,他們本來是打算和後續的士兵協同的,但是因爲趙鬆突然加速一馬當先所以不得已也跟着衝了過去,所以現在來到了景福宮外的都是軍官,大隊的士兵反而跟在後面。
這個被趙鬆抽倒的守衛叫得這麼慘,其他的守衛都是十分感同身受,但是他們都畏縮地站在原地,沒有人敢於過來,從殺神一樣的趙鬆手下救下這個人。
事發倉促,他們根本沒有做什麼準備,等到趙鬆將這個人撂倒之後,他們已經發現這些人都是大漢使館的人。大漢使館的人多年來在漢城飛揚跋扈,就連王宮的守衛也經常被他們呵斥,在這種積威之下,他們更加不敢反抗,只是戰戰兢兢地站在一邊,連跑開通知的人都沒有。
趙鬆翻身下馬,然後掃視了一下這些守衛,傲慢之態溢於言表。“我乃大漢滎陽伯趙鬆,奉大漢太子之命,今天要接管景福宮的守衛!如果誰敢反抗,立即處死!”
爲了怕這些人聽不懂漢語,一個懂高麗話的軍官用高麗話把這段話複述了一遍。這些守衛聽到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個大漢的宿將勳貴,而且是奉了****太子的諭令之後,更加再也沒有了抵抗之心,紛紛跪倒在了地上。
看見他們如此知趣,趙鬆稍稍滿意,然後他的視線轉到了地上依舊在慘嚎的守衛。
“你們中要出一個人,跟着我們的人去傳下通知,讓景福宮的所有守衛都到指定地點集中,不許再有人靠近王宮,尤其是太子的居所,否則格殺勿論!還有,剩下的人來擡一下這個人,給他治治傷吧。”
………
“唔……唔……啊!”伴隨着口中不住的哀鳴,高麗國主李琿再一次從自己的御牀當中醒了過來。
剛纔的噩夢當中流出的冷汗,已經將他的衣衫全部打溼了,他摸索着摸到了牀的邊緣,然後重重地拍了一下。
噩夢的內容沒什麼出奇的,就是他此生當中印象最爲深刻的一天——就在這一天,趁着他身患疾病無法視事的機會,他的親侄子綾陽君李倧,帶着支持他的西人黨朝臣李貴、李適、金自點等人發動了宮變,率兵衝入到了王宮當中。
漫天的火光在各處燃起,淒厲的呼喊聲刺破雲霄,即使在今天聽起來仍舊好像能夠震破耳膜。就在那一個晚上,一羣凶神惡煞的士兵殺死了一切抵抗着,然後將他變成了階下囚。
接着,他被押到了廢后仁穆大妃的面前,這位大妃是他父王的正宮王后,但是一直都不怎麼得寵,直到他成年之後才爲先王生下了嫡子。但是那時候已經晚了,已經經歷過壬辰倭亂的父王不願意國家再經歷動亂,所以將王位傳給了他,並且囑咐他在自己身後要善待這對母子。
然而,他在登上王位之後理所當然地把這對母子視作爲了眼中釘,並且在登基幾年後藉故將這位弟弟永昌大君李?處死,仁穆大妃也被他發落到了冷宮當中。
難以想象這個女人對他到底有多麼痛恨,看見他的時候,她的整個面孔都扭曲了,一直以十分尖利的嗓音對他怒吼,至於喊的是什麼,當年他就沒有聽清,如今自然再也弄不明白了。
他沒有跟這些亂黨求饒,僅僅看到那個女人的眼睛,看着那在黑夜當中好似燃燒起來的眼睛,他就明白就算求饒也是徒勞的,只會讓對方更加快意而已。
據說仁穆大妃和這些亂黨合作反王的時候,提出的條件就是一定要親眼看到他被殺死,但是最後還是被這些亂黨回絕了,他們決定直接弒殺國主會難以對宗主國大明解釋。
不過,李琿是不會感謝他們的,因爲這羣人用一種生不如死的痛苦來取代了直接的死刑——就在仁穆大妃本人的注視之下,這些亂黨用石灰硬生生地抹瞎了他的眼睛。
那種錐心一般的痛苦,好像在臉上紮了無數針,一直往腦子裡面扎一樣。無止境的痛苦讓他抑制不住地嚎叫了起來,然而沒有任何人憐憫他,他的耳中只能聽到自己的嚎叫,以及那個女人的尖利而無比快意的笑聲。
她好像就這樣整整笑了一晚。
從那時候開始,這個噩夢就一直纏繞着他,雖然他在這之後經歷了大起大落,先是被流放然後又復位,那些亂黨、包括仁穆大妃本人都已經被他處死了,但是這個噩夢卻怎麼也無法擺脫,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光顧他的腦海,讓他無止境地體會那一晚的痛苦,最後掙扎着醒過來。
然而人,自從被政變的人弄瞎了眼睛之後,他只有睡夢當中才能“看”到東西了,因此這些年來無論噩夢有多麼可怕,在醒來之後他都反而會留戀剛纔的夢,回味着自己腦中的一切。
對李琿來說,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殿下?”聽到了他敲牀聲的內侍馬上跑了過來,他的聲音在一片漆黑的幽暗當中響起,好像是從天邊傳過來的一樣。
“水,給我點水。”李琿虛弱地下了命令,他的全身都沾滿了汗,猶如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魚一樣,全身經過剛纔的劇烈掙扎也沒有了力氣。
“殿下,請用。”一隻杯子被送到了他的嘴邊。這位內侍服侍了他已經很久,因此今晚一被召喚就馬上倒了一杯水。
李琿低下了頭,嘴脣沿着杯沿慢慢地喝了下去,溫涼的液體流入到胃中之後,他總算慢慢地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
“現在是什麼時間了?”他問。
“已經是卯時二刻了,殿下。”內侍低聲回答。
“卯時二刻……是天亮了嗎?”
“是的,天……天已經微亮了。”內侍的回答微微有些猶豫。“不過……不過現在時刻還早,殿下可以再休息一下。”
在一個盲人面前說天亮實在有些殘忍,尤其是這個盲人還是國主,對自己有生殺大權的時候。
“都已經天亮了,還休息什麼。”李琿臉上突然浮現了些苦笑,“扶我起來吧,快點更衣。”
已經被汗浸得溼透了的內衫現在緊貼在了他的身上,讓他感覺十分不舒服,尤其是現在還是春天,早晨還有點涼。
“是,殿下。”內侍恭敬地應了下來,然後走到旁邊拿起了他的日常便服,打算爲他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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