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的體面,使得我難以做出脫下教士袍的決定,所以我只好猶豫躊躇地站在那裡。
我想向別人求助,問一問我好奇的東西,但是旁邊不停來往的匠人們各自穿行着,他們都十分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好像我這個長相怪異的外國人不存在似的。這倒讓我感覺十分奇怪,因爲就我在大明土地上一路上的見聞來看,工匠們是十分受歧視的,不僅收入低,而且沒有什麼社會地位,有時候甚至是被完全當做奴隸使用的,因此他們往往都缺乏做事的幹勁——這種對待工匠如此漫不經心的態度,只得到了一個結果,那就是這個曾經創造了光輝璀璨的文明和造物的民族,如今製作的器物卻十分粗糙,甚至都只能向我們歐洲人學習如何製作槍炮。
而在這裡,我所看到的精神風貌就完全不同了,這些工匠們都十分有工作積極性,專注而且勤奮。
這到底是爲什麼呢?趙進是怎樣提高這些工匠的積極性的?我的心裡又增加了一條疑惑。然而,沒有一個人回答我或者哪怕注視我。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我這種無人問津的狀態終於被解除了。
這裡的一個負責人找上了我。
也許是因爲最近所得到的驚奇已經太多,讓我的神經已經麻痹了的緣故,當我發現他是一個歐洲人的時候,我已經不是特別驚訝了。
他大概四五十歲的年紀,灰白色相間的頭髮,長着一張樸實無華、飽經風霜的臉,態度十分和善,而舉止十分有節制,給我的感覺是看上去更像是個士兵而不是一個工匠。
值得慶幸的是他會一些德語,所以我們很快就可以交流了。
從他的口中,我得知他原本竟然是西班牙人,爲國王服役了很久之後,在尼德蘭因爲受傷被德-羅什福德救了下來,然後跟着他在全世界各地遊蕩了多年,最後一同來到這裡這裡爲趙進服務。
我承認我當時十分驚奇——我沒想到那麼盛氣凌人的德-羅什福德竟然會發善心,更加沒有想到這麼和善的人竟然會和他混跡在一起。
希望上帝能夠原諒我因爲初次見面而對他產生的偏見。
在這個和善的老兵說了自己的經歷之後,作爲回報,也許還作爲發泄,我也跟他說了我現在所面臨的困難局面,並且含蓄地透露了自己企盼能夠得到他的幫助。
他和藹地聽了我的傾訴,然後告訴我,他理解我的痛苦,但是建議我最好在這裡合作一點,先爲趙進的作坊工作,然後再想辦法找機會出去。
“可是我是個教士啊?我來中國是爲了傳教的,而不是默默無聞地呆在這裡當個工匠,我對機械也不是很在行……”我滿懷痛苦地回答。
“在這裡您最好放下教士的尊嚴吧,沒人會在意這個的。您最好是想想辦法怎樣做好分配給您的工作,只有這樣您才能夠讓我們的僱主認可您的價值,畢竟他現在只認大炮不認上帝。”他就是這樣回答我的。
他的回答讓我愕然。而後,我仔細思考了他的話,
某種意義上他說得也對,像趙進那樣的人肯定是絕對的功利主義者,他不會輕易相信我們的傳教,只有先讓他得到確切的成果,他纔會相信和接受主的榮光。
然後,在他的建議之下,我換下了我的厚重的教士袍,穿上了一件這裡的工匠們常穿的短褂。
這種短褂式樣十分奇怪,看上去爲了方便工作而特別設計的,沒有袖子,前胸背後各自都有一些標誌,代表在哪個部分的作坊、負責那一道工序。
我得到的短褂是紅色的,而這裡的工匠們普遍穿着的是紅色的短褂,看樣子這就代表我正式成爲了這裡的工匠。順帶一提,他穿着的是綠色短褂,而他的主要助手——那些高級工匠和學徒們穿着的是藍色的短褂。
換上了這件短褂之後,我感覺作坊裡面沒有那麼悶熱了,然後我在他的帶領下先在這個大型作坊裡面巡視了一番。
這個作坊很大,是製作炮管的,工匠們在各處或站立或穿行,沒有一個人顧得上看我們。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先幫助趙進的人鑄造大炮,所以我就仔細地看着這些工匠們工作。
從那個顯得有些奇奇怪怪的爐子裡,鑄銅被融化成銅漿,然後先將泥模的每瓣內側刷上兩層漿液。最後這些金屬的漿液被灌注到了模當中。等到模澆注完成之後,它會慢慢地冷卻成型,工匠們即刻按次序剝去模,逐漸露出了光滑的炮身,經過最後的冷卻,就變成了炮管,然後再經過工匠精心的洗刷,最後作爲產品被訓練有素的工匠們拖走了。
所有的工作都是那樣井然有序,看上去讓人感覺就像是整個工廠在作爲一個整體運行一樣。
“先生,您怎麼看呢?”
帶着一點老兵的自鳴得意,他很和氣地問我。
看得出來他很像得到我對他業績的稱讚,所以我告訴他我覺得這裡的鑄炮節奏很快,看得出來工人都十分熟練而且認真,這裡是一個十分高效的火炮工廠,至少我在明帝國還從沒有看到這麼好的火炮工廠。
“何止明國!”他搖了搖頭,“我敢說現在這裡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火炮工廠之一,只是規模上還比西班牙國王的那些小一點而已。”
爲了禮貌起見,我沒有反駁他的話,然而他已經看出了我內中當中的保留。
也許是因爲那種軍人的自尊心的緣故,他突然變得十分嚴肅了起來。
“先生,請不要懷疑我的話,我在西班牙軍隊服役過,在意大利和尼德蘭都戰鬥過,我想在這個問題上,我比您更有權力發言!”
然後,他以那種豪邁的態度揮了揮手,幾個在他身邊、顯然像是學徒的工匠圍了過來,然後他們一起將我帶出了工廠。
我以爲他會因爲我的不敬而懲罰我的,然而很快我發現我又錯了。他只是將我帶到了我們剛纔經過的一片大空地裡面。
接着,他帶着我來到了空地的中央地帶,然後走到一片枯草叢之前,奇怪的是,這幾片草叢上面竟然蒙着灰黃色的布。
接着,他做了一個手勢,一個學徒工匠走了上去,將這幾塊布都剝了開去。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裡竟然還擺放着許多大炮。
這些大炮各式各樣,口徑從大到小都有,而且有些看得出來是外購的產品,甚至我在仔細觀察之後,還發現我之前從澳門帶過來的那幾門大炮都被擺放在這裡。
看到我們進獻給明國皇帝的珍貴大炮,竟然被這樣毫不吝惜地被這些人擺在這裡,我突然感到了有些默然的心痛。
同時我也明白了,原來,剛纔我見到的那麼大的空地,除了隔開各處作坊之外,應該還有用作實驗產地的作用吧。
然後,這些學徒們從草叢當中,將幾門大炮推了出來。
這時候我突然發現了一個更加讓我驚奇的地方——這些大炮的炮架,和我之前見過的炮架,不管是歐洲的還是亞洲的,都要完全不同。
“您看到了吧?這是多好的東西啊!”帶着一種炫耀自誇的神氣,這位老兵指着這幾門大炮向我喊了起來,“簡直比我當年在歐洲戰場上見到的還好了!”
徵得了他的同意之後,我走到了這些炮的前面,然後仔細地看了起來。
我最先看的是一門炮,固定在炮架上,炮管較短(不過比臼炮要長一點)、口徑比較大,看得出來是一種可以發射榴彈的野炮。這種炮被裝在兩輪炮車上,可以以12度到30度的射角使用炮彈進行射擊,我伸出手來撫摸起青綠色的炮身來,發現它十分光滑,顯然被保養得十分良好,好像甚至可以直接拉到戰場去似的。
在仔細的觀察當中,我得出了結論——這門大炮無論是製作工藝,還是維護水平,都是歐洲領先的程度,這位老兵並沒有誇大其詞。比起它來,我進獻給明國朝廷的禮物只不過是一種殘次品而已。
更加使我感到有興趣的是這門大炮所使用的炮架和炮車。
這是一種木製的炮車,用的是細密厚重的木材,木製的輪子看上去有些發黑,輪軸很高,幾乎和大炮等身。而在炮車中間,有一個活動的木製炮架,大炮被用鐵鏈拴在了炮車中間的固定支架當中,然後可以隨着炮架的移動而移動。
這種炮車雖然看上去樣子有些奇怪,但是實踐證明是非常理想的設計——它的構造十分精巧,炮架和炮車之間可以自由活動,而且依託這種炮車,哪怕是笨重的銅炮,也可以在幾個炮兵的操作下在戰場上靈活機動,及時抵達需要它的戰場。
這種跑車,比我在歐洲看到過的還要更加精密先進一些。
結果,我的手從炮身移動到了支架上,然後仔細地審視起炮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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