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日當頭,瓊州會館前。
老百姓都是滿頭大汗排着隊,雖是天氣炎熱,但是他們眼底卻是滲出希望。
這些老百姓都是在其他衙門那受了委屈,但在這裡卻對海瑞滿懷信心。
見老百姓對海瑞敬仰那樣子,陳濟川不由感嘆道:“老爺,這海瑞真是得民心啊,你看老百姓對他一口一個海青天。”
林延潮看着瓊州會館門口,熙熙攘攘排着隊的老百姓,卻是道:“老百姓寧可信海瑞一人,而不信朝廷的律法,這並非是國家之福啊。”
林延潮雖是來傳旨,但體察聖意,天子是不希望此事辦的大張旗鼓的。
於是林延潮命陳濟川拿着名帖遞上,先以私人身份拜見。
哪知站在會館門口的海瑞下人卻道:“這位老爺對不住,我們家老爺無私客,就算你是官員也不能先見。”
陳濟川怒道:“你可知我們老爺是誰?”
那下人道:“前幾日有個布政使來了,我家老爺也是一樣的話,這位老爺你若要見我們老爺,就與老百姓們一併排隊吧!”
“我們老爺可是來宣……”
林延潮擺了擺手止住了陳濟川的話道:“無妨,我們就與老百姓一併排隊吧。”
林延潮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方纔被允入內。
林延潮來至一大院子裡。
但見海瑞將公案搭在一涼棚下,他穿着打了幾個補丁的麻衫,旁邊堆着一疊訟狀,一旁還有一名下人給他打着扇子。
儘管如此海瑞仍是額上仍滿滿是汗,至於一邊還有十幾名等着告狀的老百姓。
“你有什麼冤情啊?”海瑞頭也不擡地言道。
林延潮也不答走進一步,但見海瑞提筆在一狀紙上寫着,大意是請某個衙門出面,替老百姓復察此事。
海瑞似察覺有人靠近,擡起頭道:“怎麼不答……這不是林中允麼?”
林延潮笑着道:“見前輩在忙,不敢打攪。”
海瑞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伏案寫字頭也不擡地道:“這是老朽不周了,累林中允與這些平民百姓一併在此等候,着實令老朽過意不去啊。”
海瑞口上說過意不去,但口氣上絲毫沒有過意不去之色,這存心給人添堵啊。
林延潮氣得牙齒疼,但此來有求於人,只能陪着笑臉道:“無妨,無妨,晚輩等一等也沒什麼。”
海瑞筆下不停,邊寫邊道:“老朽與林中允並無私交,至於公事也應去公堂上相談,你看老朽這裡還有很多事呢,這麼多老百姓都在等着,林中允此來到底所爲何事啊?”
這真太過分了,林延潮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問道:“敢問前輩,那這些老百姓,是爲了公事,還是私事求見呢?”
海瑞停下筆來,看了林延潮一眼道:“老百姓此來於己是私事,於我海瑞而言則是公事,不可與林中允同語。”
林延潮笑着道:“哦,那晚輩此來也是既有公事,也有私事。”
海瑞失笑道:“莫非林中允也是來伸冤的嗎?你可是天子近臣,一語即上抵天聽,恐怕老夫這沒什麼能幫你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需海前輩幫忙,我此來是替陛下向海前輩你宣旨的。”
海瑞聞言不由色變道:“陛下的旨意?你爲何不一早說……”
林延潮指着一旁百姓道:“不是這麼多百姓在嗎?老百姓之意乃民意,陛下之意是聖意,聖意不可臨於民意,故而晚輩雖有聖旨,但也要等海前輩聽完訟狀。”
聽了這一席話,海瑞對林延潮也不由改觀,點頭捏須道:“孟子有云,民爲貴君爲輕,此天下之至理,請中使宣旨吧。”
見林延潮捧出聖旨來,海瑞有幾分激動,拜下後顫聲道:“草民海瑞躬請聖安!”
一旁海瑞的下人,以及老百姓本都不知生了何事,見林延潮拿出聖旨來,於是慌忙拜倒了一地。
林延潮目光掃視衆人後,肅然答道:“聖躬安。”
於是林延潮念旨,聖旨裡點至海瑞一生政績,歷數他在淳安知縣,戶部主事,應天巡撫上的政績,贊他不畏豪強,力行清丈,剛正不屈,加上林延潮妙筆生花,讀起來令人是蕩氣迴腸。
林延潮邊讀邊看四周,海瑞垂下頭,看不清臉色,但一旁老百姓則是不住落淚,而兩位海瑞的下人更是淚流滿面。
……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天下蒼生信卿,朕信天下蒼生……
待聖旨盡數讀畢,海瑞凝噎不語,半響對着北邊叩拜道:“陛下對臣一片信任,臣唯有九死報之。”
一旁老百姓則是一併朝北叩拜道:“陛下聖明,真明察秋毫,海青天真是這樣的好官啊!”
林延潮見海瑞,老百姓都被這聖旨感動得無以復加,不由心底吐槽,皇帝什麼時候自己親自寫過聖旨了,明明都是翰林操刀的嘛。但是老百姓只是相信皇帝明鑑萬里,這詔書自然也是他老人家一筆一筆親自寫的,聖旨裡的褒獎之詞都是天子的心底話。
若是老百姓們知道這話是林延潮說的,恐怕就另一個表情了。
林延潮將海瑞扶起道:“陛下下旨褒獎,是因前輩能耿直直言,前輩在奏章裡所言吏治敗壞,都是切中時弊。陛下讀之唏噓不已,在我等面前連贊前輩之忠,又恨吏治之事雖爲朝廷惡疾,但偏偏又一時無法驅之,故而陛下讓晚輩此來告訴海前輩,他心底的愧疚之意。”
海瑞這時也是深明大義地道:“陛下的爲難,草民是知道的,確實吏治乃是積弊,要革除此弊非一朝一夕之事,老朽也是太急切了一些。懇請陛下萬萬不需如此,如此草民則罪大惡極。”
什麼叫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看來海瑞還是吃這一套的,只是看什麼人給他拍這馬屁而已。這林延潮假天子的名義,給海瑞獻上的自是不同凡響。
一旁‘不明真相的圍觀羣衆‘也是一併道:“是啊,是啊,陛下也有陛下的難處,滿朝奸臣那麼多一時也殺不完。但只要陛下能用重用海青天這樣的大臣,將來一定會將奸臣們都趕出朝堂的。”
海瑞見此向老百姓們道:“不敢當,不敢當,海某謝過鄉親們的誇獎了。”
衆老百姓們一併道:“海青天這是你應當的。”
林延潮來給海瑞宣旨,老百姓自不敢再逗留,紛紛告辭。
見衆人離去,林延潮不由感嘆道:“前輩,你看咱們黎民百姓就是這麼樸素,在他們眼底只有清官貪官之分。陛下永遠聖明,他們受得冤枉,只是一時被奸臣矇蔽了而已。只要陛下明白過來,親賢臣遠小人,那麼必還他們一個朗朗乾坤。”
海瑞沉吟道:“林中允此言似話裡有話。”
林延潮道:“不敢在前輩面前故弄玄虛,只是‘親賢臣,遠小人‘,不正在於革新吏治嗎?但你看朝堂哪個是賢臣,哪個是小人,你我說得不算,陛下也未必能明察。”
“再說一句誅心的話,朝堂上賢人實少,小人甚衆。小人多,也並非我等官員是壞的,實在緣於官場風氣敗壞,逼得人人如此。”
海瑞問道:“林中允反對先整頓吏治,那汝以爲當從何做起呢?”
林延潮道:“整頓吏治是必要的,但卻不是最迫切的,至少據晚輩所知,還有兩件與吏治一般重要之事。”
海瑞斥道:“兩件事中不是有一件,爲興辦義學之事吧。”
林延潮笑着道:“當然不是,昔日張江陵致仕時,曾與陛下進言,下官有幸聞之。張江陵言我大明之積弊有三,一宗室,二吏治,三邊患。任何一個皆可亡我江山社稷。”
海瑞聽了頹然道:“是啊,張江陵所言一點不虛。”
林延潮感嘆道:“張江陵行之新政,即打壓巨室,以安百姓,然以學生觀之,不過延我大明幾十年氣數,終治不了根本。”
海瑞聞言大笑道:“後生真不知天高地厚,能延國祚幾十年,即是聖人也不能爲之。我與張江陵雖不睦,但也不可否其功績。你林中允以爲憑自己的三言兩語,就能力挽天傾麼?”
林延潮嘿嘿笑了兩聲道:“力挽天傾,當然不能,但爲擎天之柱,還是可以的。”
海瑞上下打量林延潮道:“那老朽倒要聞其詳了。”
林延潮道:“無論是張江陵,還是海前輩,一生爲政,究其根本,在於打壓豪強巨室,以解民困對嗎?”
“然也。”
林延潮道:“可惜啊,天下如江陵,前輩之官員能有幾許?依靠孔孟之義,官員良知來自糾,就能幫到老百姓了嗎?”
“當然不是,”海瑞正色道,“除了官員,還有聖上,此天下乃聖上之天下。只要聖君在位,官員即不敢胡來,此乃上正,以正天下之不正也。”
林延潮搖頭道:“前輩,千百年來老百姓們,日夜盼聖君,盼清官,但千百年爲何還是逃不過治亂循環?”
“倘若沒有聖君在朝,我們唯有靠官員的良心行事麼?江陵,前輩壓豪強,救百姓不過解一時之困,恰如授人以魚,並非授人以漁。”
“晚輩以爲要正天下不在於上,而在於下。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唯有自助者,方天助之,方人助之,興辦義學,開啓民智,新民自強纔是授漁之道,亦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