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主持廷議

沈一貫這幾日心情不太好。

原因在於他與兒子沈泰鴻又鬧矛盾了。

矛盾的原因,在於沈泰鴻的選官。

要知道沈泰鴻最後以會試第七,殿試第十一,也就是二甲第八名取中進士。

二甲第八名在選官中可以獲得一個很好的位置。沈一貫原本是想讓沈泰鴻去館選,成爲一名清貴翰林院的。

但是沈泰鴻卻打算外放,因此父子再度失和。

歷史上沈一貫爲了讓自己兒子沈泰鴻不中進士,他故意騙兒子說先蔭官中書舍人,沈泰鴻答允了,因爲這個官職進可以考進士,退可以做官。

哪知沈一貫轉而向天子請求讓沈泰鴻蔭官爲尚寶司丞。

尚寶司司丞爲正六品,爲不經科舉而蔭官的最高職位,一般是宰相兒子纔有的待遇。但是出任尚寶司丞後,就等於是正式做官了,不能參加會試了。

沈泰鴻得知中了他爹的‘奸計’後大怒,至此父子反目。

連親兒子都如此算計,可知東林黨對沈一貫的抹黑,不是沒來由的。

但如今林延潮取中沈泰鴻,因林沈二人不和,百官皆知。所以就算沈泰鴻高中,也沒有人議論,反而認爲沈泰鴻是憑真才實學,不過這也是實情。

沈一貫解決了這大難題,於是一改初衷,坐二望一,打算順勢推兒子進翰林院,結果被沈泰鴻給拒絕。

這日父子二人對坐堂上。

沈一貫苦心婆心對細細勸說。

哪知沈泰鴻倔強道:“爹爹,祖父平生作詩七千首,在胡少保幕下時曾與徐渭並稱,但可惜沒有做官,只是被稱作布衣詩人。”

“你當初反對我做官,說與祖父一般逍遙山水何嘗不好,而今卻勸我去爲清貴翰林,爲何出爾反爾如此之快也。”

沈一貫一點也不着急道:“你休聽林侯官之言,爲了事功二字,執意要外放州縣。”

“你需知棄翰林從地方官開始仕途,可是從清流至濁流,於你將來,與我沈家名聲有何好處呢?”

沈泰鴻道:“爹爹,你說外放是濁流,但恩師不也曾被貶爲歸德同知,因政績重回中樞,還如今淮督李三才,也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他也是外官出身,以事功名聞天下。卻沒有聽說外人拿着他出身說濁流二字。”

沈一貫聽沈泰鴻當着他面稱林延潮爲恩師,不由慍怒。

但沈一貫是不輕易發火的人,還是耐心道:“天地君親師,難道爲父的話於你還不如林侯官分量?爲父是不會害你,入爲翰林,是走大道,以後仕途不知會順多少,但出爲地方,則入狹路,是荊棘遍地困難重重。我這番苦口婆心,只盼你能明白爲父的心意。”

沈泰鴻遙遙一拱手道:“皇上用恩師爲輔臣,即是要行變法,這已是大勢所趨。恩師居政本之地,將來必以事功風行天下,如今讀書人有哪個不讀陳,葉之書,不務王,張二相之學!”

“我去地方,務得政績,正是爲官一任造福一方,再如何也比在翰苑琢磨尋章摘句的文章,尋思如何入貴人法眼好……爹,你可知外頭的讀書都稱你相業平常,入閣以來無所事事,兒也不甘走如此之路。”

沈一貫搖了搖頭道:“尋章摘句有何不好,寫一手好文章,對於大多數做官的人而言,這纔是一條青雲之路。”

“但事功不同,事功是會做錯事的,就算做對事也會得罪人,但文章被罵卻無所謂,萬一寫得好,就算卿相也是可期。相業平常又有何不好,那是太平宰相。”

沈泰鴻道:“爹,正是如此我纔不可爲翰林,如今與以往不同。若天下讀書人各個去舞文弄墨,國家如何有救?”

沈一貫長嘆道:“你若真以爲事功變法,就能救這社稷天下,那你就去爲之,爲父絕不攔着你。”

“但切記不要與林侯官走得太近?”

沈一貫言道:“林侯官欲行變法在於君臣共治,但君臣共治就要君臣一心上,就如同當時神宗皇帝用王安石變法一般,得君方可行道。但林侯官之恩寵又豈如王安石,強行變法必遭其禍,你雖是他的門生,但不要與他走得太近,否則爲父也救不了你。”

沈泰鴻認爲沈一貫已是太老朽,與林延潮見識天差地別,於是道:“孩兒知道了,既爹不反對,我就走了。”

說完沈泰鴻大步離去,沈一貫則坐在堂中細思。

雖沒有勸成沈泰鴻,沈一貫卻沒有多少失望之色。

沈一貫回到臥房裡,管家給他遞來帖子,但見帖子上都是外官來拜會的帖子。

他眼下已是三輔,僅屈於趙志皋,林延潮之下,督撫來京都要見他,每次最少一千兩銀子的見面禮。

沈一貫卻是不願收,他常以‘居官不言貧’來告誡子孫家人,除了歷史上不讓沈泰鴻中進士,沈一貫之堂弟沈一中,官至山東左參政。沈一貫入閣後,也勸說他致仕在家,以爲避嫌。

這些都是沈一貫爲官謹慎小心的地方。

除了謹慎小心外,沈一貫特別注重與天子關係,他爲政以‘虛極無爲理家理國之道’的主張一以貫之,這點他與鄉黨,門生多次談及。

何爲‘虛極無爲理家理國之道’,說白了在於順勢而爲,在政治上‘得君行道’,以輔助的身份打滿全場。

這說法看似不作爲,但以明朝政治而言這是對的。

張居正,王家屏,張位等宰相都是太有自己的主張,最後不爲天子所容。反似申時行,趙志皋行柔道仕君,儘管天天被人罵,可是宦途還算從容。

也因爲這一點,顧憲成,高攀龍爲主的東林黨一直批評沈一貫阿上,並不屑於其爲人。

沈一貫當年爲講官時除了講‘高宗諒蔭’外,還多次寫詩感激天子賞賜云云,其馬屁作品之多堪爲扈從講官之冠,而且他如其父沈明臣一般,文采都很好,正如他告誡沈泰鴻,做官最重要是寫一手好文章。

不過沈一貫巴結歸巴結,對於做官卻另有考量。當時申時行被百官攻訐時,他卻在浙江老鄉隱居,拒絕了申時行要他出山建議。

與同僚詩文應答中,他雖不諱言自己憧憬宰相地位,但也擔心名利之患,怕最後難以善終。最後到了出山的時候,沈一貫也不說些爲國爲民,蒼生奈何的豪語,只是說‘以畢吾平生之志’。

這就是沈一貫。

這一日沈一貫進宮。

現在文淵閣裡首輔趙志皋三日來一趟。其餘兩日都是由他的心腹在閣傳達他的意思。

所以林延潮與沈一貫商量了一下,儘量將重要的事放在趙志皋到閣那日商議,平日處理小事。若實在有爲難的,就派人以書信的方式告訴在家的趙志皋。

這與當初張位在時,又是不同。

因爲趙志皋年邁多病,張位很多事就不知會,甚至日益怠慢,於是漸漸就取代了首輔,也引起了趙志皋的顧慮。

沈一貫深知趙志皋雖表面上看起沒脾氣,可是是人就不可能真沒脾氣。

張位與吏部相互彈劾,之後有了妖書案。

當時張位爲次輔,若他因妖書案而罷,林延潮很可能從三輔晉爲首輔,此事無疑觸天子之忌。故而這是張位敢以妖書案向天子要挾的底氣,從而定下策立太子之功。

而就在這時首輔趙志皋久病後突然回閣主政,張位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天子,張位都以爲趙志皋真的老邁體弱,無法理政,哪知人家竟露了這麼一手。

正是有了趙志皋回朝主政的底氣,天子這才罷了張位,並用妖書案對皇長子進行鍼對。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林延潮沒有着急上位而對張位落井下石,反而在天子面前力挺,保住了張位,也保住了皇長子。

(另一個時空上,楊鎬蔚山之戰,並沒有如丁應泰所奏的那樣損失慘重。但楊鎬敗戰被丁應泰大肆渲染,並牽扯到張位,言張位收受楊鎬的賄賂,而這時一直告病在家的趙志皋突然回閣,張位被罷)。

這件事給沈一貫最大的感受就是大臣千萬不要把自己太當回事,冒險與天子叫板,得君行道纔是王道。

沈一貫進宮沒有去文淵閣,而是去闕左門參與九卿廷議。

闕左門上首擺着三張椅子,左右擺着九張。分別是三位閣臣,六部九卿的位子。

沈一貫至時,次輔林延潮早已到了。

但見林延潮正與禮部尚書于慎行,兵部尚書石星二人閒聊,至於刑部尚書蕭大亨,都察院左都御史溫純,戶部尚書楊俊民皆坐旁微微笑着。

而工部尚書徐作,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吳定人微言輕,坐在一旁。順便說一句,前通政使田蕙致仕後,林材升爲通政使。

現在唯有吏部尚書李戴,首輔趙志皋未至。

見到沈一貫,于慎行,石星都是起身行禮,衆人繼續相聊。

如此場合,石星都喜高談闊論。他素來喜歡他人吹捧,特別還身兼平寧夏,援朝平倭之功,在廷議常用詞鋒折服別人,不過衆大臣對石星多是口服心不服。

這一次吏部尚書蔡國珍被罷後,廷推代者七人,石星因功列在第一人,可謂衆望所歸,但天子反而用了排名最後的原南京工部尚書李戴爲吏部尚書。

石星因此大怒,上疏請辭,天子又是不準。

石星道:“沈閣老來得正好,吾方纔讀了王樸的平邊策,此乃堪比隆中對的至文。”

沈一貫請教道:“願聞大司馬高見。”

石星道:“這平邊策,爲周宋一統天下之策,歸其原因可稱作內修政理,先易後難,先南後北這十二個字,雖說未收服幽雲十六州,但仍不失爲良策。”

沈一貫言道:“大司馬所言,令僕略有所思,古稱官司最要者,惟宰相,宰相與天子最親,是衛天下大機括。”

“宰相之下爲大臣,大臣於廟堂上與皇帝朝夕相處,就如這獻平邊策的王樸一般,雖無種種可明見之事功,但所爲皆關國計民生,皆爲社稷慮也。”

沈一貫說完,卻見衆大臣不敢亂附和。

石星出聲道:“沈閣老高見,推行事功新政需順應人心,近來本部堂從朝野聽到不少閒言,說朝廷要變周爲商,易周之義禮,復商之通利,這等荒謬之言,不知從何所出。”

儒家是由周禮而來。而商朝又稱大邑商,有等說法商人就是由商朝遺民而來。這是朝野中反對事功學說的人新編排出的說法,不僅如此,反對的言論在坊間其實有很多。

廷議前的閒聊,看似平淡,但句句都在交鋒。

林延潮而今雖至次輔,但石星仍時而不賣他面子。林延潮也不好與他翻臉,畢竟當初自己出任內閣大學士,石星也有舉薦。畢竟石星資歷高,自己拜禮部尚書時,他早已是兵部尚書。

但林延潮也不是打不還手的人。他笑了笑道:“昔周武王於孟津會盟八百諸侯,諸侯皆道:“紂可伐矣。”然而武王卻道:“爾未知天命。””

“於是周武王領兵復歸。之後紂王殺比干,囚箕子,武王依文王遺命‘時至勿疑’領兵滅商。何爲時?何爲天命?”

“這時與天命就是人心,人心至,則時至勢至,推行變法新政不是逆人意而爲之,而是百姓所願,生民所望,故水到渠成,順勢而下。”

“就如武王成就霸業,會盟八百諸侯時,仍不敢言天命在我,到了紂王殺比干,囚箕子時方可。這事功變法不也正是如此,大多數人支持,並不一定就要推行,但連當初反對之人也亦言非用此法時,方纔是水到渠成。”

“故武王伐紂不稱爲篡,王業是水到渠成而爲之,此爲時至勿疑,也是沈閣老所言的無爲而爲之。”

沈一貫心底雖覺得此言聽過也就罷了,推動變法怎麼可能沒有阻力,即便不殺個人頭滾滾,也是要見血的。不過林延潮這話還是打消了自己的一些顧慮,至少他的變法不是牛不喝水強按頭那等。

“次輔之言,沈某受教了。”沈一貫面上退一步,但他知道如石星這樣反對的官員不少,將來隨時還有其他機會。

片刻後,趙志皋坐着轎子到了,衆大臣都起身。

用司馬懿之事逼退張位去後,衆大臣對趙志皋有所改觀,至少再也不敢將對方視作‘紙糊首輔’了。

趙志皋入座後,笑呵呵地道:“勞諸位久候了。”

“首輔此言,不敢當。”

“不要拘謹,大家繼續閒聊就是,”趙志皋撫須微微笑着,與一旁的林延潮,沈一貫說了幾句話。

不久吏部尚書李戴到了。經過內閣的打壓,吏部已是不如當初。

如九卿及科道掌印者經九卿廷推,最後天子裁斷。而吏部諸曹郎也是由九卿推舉,吏部尚書不得自擇其部屬。

而在外府佐及州縣正、佐官則盡用孫丕揚當年創造的掣籤法選官。

李戴這吏部尚書實在很憋屈,但他是朝中公認的溫然長者,卻不見有什麼抱怨之詞。

李戴向衆人道了歉意,然後坐定。

但見趙志皋道:“建立儲嗣,崇嚴國本,此乃社稷大計,本輔深以爲然……”

趙志皋一開口,衆大臣們就覺得又在老調重彈了。

廷議先議的是,皇長子冊封典禮之事,此事爲百官一直催促,不論是哪個內閣大學士,哪個尚書身在其位,都必須所謀之事,同樣他們也是爲了將來蔭庇家族。

此時已經入夏,日頭漸漸高升,闕左門下有宮牆遮蔭但燥熱之意不減,衆大臣們陸續飲茶,然後就有吏員上前添茶。

有些官員則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再添。

趙志皋好容易纔將皇長子擇婚,冊封講了一段話,然後露出疲倦之色道:“本輔久恙,不堪操勞,下面由次輔來代本輔主持廷議。”

林延潮稱是。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延潮身上。

這是林延潮第一次主持廷議,此刻他目光掃過衆人。

衆大臣們都望向自己,神情不一。

這看似最平常的一日,趙志皋似不經意一句話,但敏感的人已是意識到了,宰輔權位已在進行交接。

內閣宰相之間有如仇敵的,也有如師生般講薪盡火傳,大政交由自己身後人,再扶上馬再送上一程。

此刻林延潮有些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一手正從趙志皋手裡接過權柄。

權柄之上,是天下萬民之重!

林延潮身子微微前傾,目視衆人然後道:“商君書有云,政久持勝術者,必強至王,此爲治國經略!……”

宰相無閒語。

僅是這一句‘政久持勝術者,必強至王’已足夠很多官員琢磨一個晚上。

在場官員都是一點就透。

勝術就是變法新政,那麼林延潮所言是勝術什麼?衆所周知,就是通商惠工。

政久就是綿綿用力,久久爲功。

必強至王,國家富強而至王道。

林延潮將這一句話放在主持廷議第一句,那麼下面的國家大政都要圍繞這些來展開。

“下面議銀幣錢法,朝鮮之戰大致已定,如何將倭人百萬兩之歲貢鑄作銀錢?這幾日不少官員上本,本來此事要讓戶部,工部各自部議,再經廷議。但是奏章一來一去,再具本回奏,拖延時日。今日正好戶工兩部尚書在此,咱們廷議上先議一議,再下部復奏。”

衆官員都知道,正常流程,這樣的大事要經閣議,部議,廷議等等。林延潮於部議前提上廷議可縮短流程。

工部尚書徐作先出言,他是張位的心腹。張位去位後未免人微言輕,故而已是投向林延潮。而另一個時空裡,他早因張位牽連而被彈劾罷官。

“朝鮮國主請將寶源局設在朝鮮,本部以爲可。首先朝鮮言及可提供工匠以爲鑄錢,其次也可以惠及盟邦……”

徐作說了一通後,戶部尚書楊俊民反對道:“鑄錢之利,豈可分於他國,昔年太祖鑄洪武通寶,於各地設寶泉局,其中山東,遼東各有寶泉局……”

工部鑄幣的機構稱爲寶源局,戶部鑄幣的機構稱爲寶泉局,爲爭搶國家的鑄幣大權,於是兩部在廷議上打起了官司。

因爲貢道設在朝鮮,朝鮮也有佔便宜的想法。朝鮮禁用白銀,爲何禁用?一是怕明朝來搶,二來是白銀面值太大了,老百姓平常實在找不開。朝鮮通行楮貨和銅錢兩等貨幣。

明軍入朝之初,爲了保障能夠採買軍需,明軍不得不在渡江前將銀錢換成了布匹和靴子以便日後向朝鮮百姓買東西。

當宋應昌,林延潮入朝抗倭時,爲了解決軍需,也在朝鮮到處找礦。朝鮮一面掖着藏着,一面也想借助大明採礦技術。

作爲朝鮮經略楊鎬也一直對朝鮮言道,爾國不用錢,只用米布交易,故貨泉不通,無以富國。但經過多年明朝在朝鮮駐軍,朝鮮當地百姓已是漸漸接受了銀錢這樣的流通方式。

現在朝鮮已廢除銀禁,加入了白銀貿易體系。

衆人爭議了一陣,最後林延潮道:“鑄幣乃朝廷輕重之術,豈可假手於他國,更不可貪名而讓利於他國。至於鑄幣之爭,可以讓寶泉局,寶源局各自以七銀三銅鑄錢,那邊鑄出式樣好,就用那邊。”

一錘定音,楊俊民,徐作都沒有異議,廷議就如此通過了。

“播州楊應龍屢屢犯邊,年初又劫掠貴州,數月後復侵湖廣四十八屯,雲貴四川湖廣官軍連戰連敗。貴州巡撫江東之曾派指揮楊國柱進剿,結果先勝後敗,全軍覆沒,以至於雲貴震動。現在四省巡撫,布政司聯名上疏,請求朝廷增派援軍剿滅此賊!”

林延潮聞言問道:“此事兵部如何議的?”

石星見林延潮問自己心底一凜,此人心胸狹隘,必是借楊應龍之事讓我吃一個掛落。

石星道:“兵將不齊,糧餉不備,各省又是各自爲戰,如何能勝?”

石星滿滿負氣之色,顯然是把鍋往內閣推。

面對石星的牢騷,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司馬何必動氣?之前東事未平,朝廷往朝鮮調兵調餉,以大凌小,三戰擊破倭軍。眼下倭酋已經乞和,正是調兵西顧,一舉平定播州之亂的時候。”

“難,難,難!”石星連道了三個難,“雲貴都是山川,大兵難以進山征討,何況楊應龍又熟知地利……”

禮部尚書于慎行道:“要平定播州之亂,最要緊是人心。當地土蠻混雜,若真要一舉蕩平,豈非遍地皆敵。不如以利厚結,區分敵我,再孤而攻之。”

衆官員們聞此紛紛稱是。

戶部尚書楊俊民道:“敢問大宗伯,以利厚結,那麼錢從何處來?”

于慎行道:“不必用錢,可以向天子奏請罷雲貴四川湖廣礦稅,如此既是厚結人心。”

“難!”

衆官員都是搖頭,要天子停止礦稅難如登天。

林延潮道:“可以請天子召回礦監稅使,但由戶部工部派官員徵收礦稅,所得錢糧一半運入內庫,一半撥各省巡撫專用,以剿滅楊應龍。”

衆官員皆是稱是,這不失爲一個變通的法子。

“是否可懇請天子,於天下都如此推行礦稅?”這時候楊俊民突然問道。

“如此百姓可解倒懸之苦,國庫也可充盈了,但是……”

在場衆官員也明白,官員徵收礦稅肯定不如太監那麼不要臉徵收得多,而且官員一層一層的貪墨,稅收成本恐怕比太監還高。

一直不說話的趙志皋睜開眼睛向林延潮問道:“次輔以爲此策如何?”

林延潮向趙志皋道:“回稟首輔,此不過是權宜之計,至於將礦稅收爲朝廷,此法尚未完備。”

“不錯,爲政需安步當車。”趙志皋贊同地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石星道:“有了錢糧就好辦了,可以調東征的雲貴川軍立即返回駐地平亂,至於各省統劃不一,可命一名大臣臨時總督四省軍務,事後而撤。”

對於總督人選,衆官員們爭議了半日。

這時沈一貫向林延潮問道:“不知次輔以爲何人可以勝任?”

衆官員息聲。

林延潮撣了膝上的灰塵然後道:“前遼東巡撫李化龍,可!”

於是平播總督的人選就定下來。

廷議之後三個月。

林延潮穩定住了張位走後政局,他雖整日言必稱變法,但卻一點也不攬權,總是爲自己份內之事。

就算與他政見不合的沈一貫,石星,但林延潮還是儘量容忍。

比如林延潮主張的君臣共治。

不少官員以爲林延潮與皇帝二人共治,但事實上林延潮在廷議大事上都要諮詢六部的意見,閣務上也要與趙志皋,沈一貫充分商量。

儘管沈一貫等與林延潮意見屢屢發生分歧,他仍事事與他們商量。

當然多商量也不是意味着林延潮沒主張。只是林延潮在商量中十分擅長於‘說服’他人。

而且容讓,不等於放權。

張位去位後,由林延潮獨進密揭之權,不許沈一貫染指。

閣臣如何給天子寫密揭,也是一等功夫。

每個閣臣都有自己的套路。

林延潮當初入朝時一日兩疏上奏天子。

而寫密揭則有所不同,有時數日一疏,有時一日數疏。

主要是看天子心情。

林延潮每次寫密揭,一寫就是洋洋灑灑幾千個字。文章要講歌功頌德,也要撿天子愛聽的事說,但更要進諫言。

多年君臣林延潮知道萬曆天子的喜好。

密揭裡保持着九頌一諫的頻率,如此幾千字的密揭裡總有幾百個字提些意見,何況林延潮文采還極好。

馬屁歸馬屁,該批評時還必須批評

不過林延潮對自己接下來施政的方略,具體到每一步,以及後面十幾步,他都必須和天子解釋清楚。

總之一句話,林延潮在後面的施政,不可有任何讓天子感到‘驚訝’,甚至驚嚇的地方。很多事必須事先層層鋪墊,等到用時天子不用費腦子想就可以明白,放心地作一個橡皮圖章。

如此溝通才算到位了。

此事說來簡單,但需要很高的才能,很多事先準備,以及足夠了解天子,正好這三者林延潮都具備。

不過即便林延潮辦得再周到,但不按常理出牌的天子,仍會時不時給你一個驚喜,一個意外。

天子下旨,以天氣炎熱爲由,暫停皇長子數月講學之事。

此事看似體貼關懷,但令百官們敏感的神經再度繃勁。

眼下東宮還未冊封,皇長子連出閣講學也要暫停,是不是天子立儲之心又有所動搖。

此事對林延潮還好,但對趙志皋而言,可謂要了老命。

一任宰相辦一任的事。

如申時行給林延潮留下奏對錄,其中有不少讓天子堅定立皇長子的的話,當初毓德宮召對之事記載得是清清楚楚,申時行致仕回鄉之後更是逢人就講。

王家屏不用說,爲了皇子儲位,屢次懟天子,結果丟了宰相之位。

王錫爵出了一個三王並封的方案,被言官罵得半死,然後亡羊補牢辦妥了皇長子出閣講學之事,立即求退致仕,遠離是非之地。

至於張位不惜揹負罵名,搞出了一個妖書案與鄭貴妃‘共歸於盡’,爲皇長子掃除競爭對手,再順便爲自己剷除政敵。

現在到了趙志皋身上,結果皇長子因天熱停止出閣講學之事。

趙志皋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可經不起如此折騰。他如今就等着皇長子登基之後,即可完成宰相使命請求致仕榮休。

因此趙志皋得知皇長子停止講學之事,不顧大熱天急匆匆地趕進宮裡,對着閣吏一通大罵,反正這個那個看不順眼的。

這也是活久見,誰料到從來都是穩坐釣魚臺,不動聲色的腹黑宰相,第一次當衆發火,是因爲一位少年因天熱失學所至。

趙志皋發了火,林延潮也可以感受他的心情。

從爭國本事起,天子所作所爲,在內閣衆宰相眼底,就如一位下三流網文作者,一直在虐主,從未見高潮。

這一次趙志皋,林延潮,沈一貫聯名上密揭,請求天子暫時停止皇長子講學之事,同時詢問天子明年大典的事考慮得如何了?

因爲不是公開上疏,而是密揭詢問,所以此事不算破例。

結果疏入如石沉大海,趙志皋頓時火了,索性拉林延潮,沈一貫一併稱疾。

天子見此連忙回覆說,你們想錯了,朕怎麼沒有冊封皇長子的心思,既然如此就讓皇長子繼續讀書就是。

趙志皋哪會就此放過立即請求天子下一道明旨公佈皇長子於明年春行冊封大典的事。

天子聞此再度不吭聲。

趙志皋等辭疏都要寫好的時候,天子立即回覆,朕想過了,之前不是因爲乾清宮,坤寧宮被火焚燬嗎?這時候行太子冊封大典,有那麼一些不體面。

所以朕想過了二宮反正也要重建完成了,等完成之日,再行冊封之典。

有時候明知天子在耍無賴,但也沒辦法。

於是趙志皋將此事交給了林延潮,林延潮則交給了工部尚書徐作。徐作心知大明將來在此一役,幾乎每日蹲守在紫禁城裡,加派人手工匠,催促錢糧,日夜趕造兩宮。

經過徐作的努力,趙志皋上奏,於明年正月前可將乾清宮,坤寧宮重建完畢,還望天子言而有信。

事實證明趙志皋,徐作還是太天真,遠遠低估了天子的下限。

天子一看這幾個宰相還挺聽話,之前屢次催促重建進度都不見效,拿皇長子的事一催就辦成了。

於是天子又下旨給戶部,之前說過皇長子冊立大典所用的錢糧辦成了沒有?

朕要的不多,還是那句話給足兩千四百萬兩就行。

以往面對天子這樣無理請求,戶部都只有一句話‘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但爲了皇長子冊立之事,戶部尚書楊俊民幾乎哀聲哭求,上疏說朝廷實在沒有這麼多錢,挖地三尺也拿不出來,懇請天子減免部分。

如此到了萬曆二十七年。

禮部尚書于慎行率百官叩請天子冊立太子。

于慎行及百官求了一遍,然後各地官員紛紛上疏又求了一遍,此事驚動之大,實在令人咋舌。

天子聞之大怒,下旨怒斥羣臣,不體上心,又來激奏。

結果百官不去天子那邊,天天堵在趙志皋,鄭貴妃孃家門口那罵街。

趙志皋被這麼一罵,於是只能上疏求退,閉門再也不出。

隨即百官又去次輔林延潮府上。

面對林延潮,百官們客氣了許多。何況百官之中孫承宗,方從哲,李廷機等人無一不是林延潮的門生故吏,哪個敢多嘴。

林延潮好言安撫了百官一番,言自己會完成此事。

當初他曾勸天子適當延遲冊立儲位,算得上最明白天子心意,故而他除了之前因張位妖書案進宮曾提及早建太子,在百官面前作個樣子外,自己給天子私信密揭上從不提早立儲位半句。

但是如今也不能不寫了,因爲密揭在宮裡有備檔,將來皇長子登基是可以查看,到時候自己說了什麼話,人家一看皆知。

故而這封密揭,林延潮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第一次於密揭裡懇請天子策立太子。

林延潮這封密揭上後過了數日,一開始也是石沉大海沒有迴音。

正當林延潮以爲天子仍是無動於衷的時候,終於天子下一道聖旨給自己,愛卿心意,朕已明白,冊立東宮就在這幾日。

這不是密揭,也不是口諭,而是明文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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