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呼啦啦”來了不少人,爲首的是個穿着錦袍、鬚髮皆白的老頭,拄着柺杖站在院子裡,雄赳赳、氣昂昂,滿面紅光,聲若洪鐘。
旁邊是幾個年齡不等的中年男子,其中有宗房大老爺、有五房沈鴻,還有三房沈湖,七房沈溧,八房沈流,神色各異。董舉人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晦澀。
現下是課歇時間,原有蒙童在院子裡嬉戲,不過聽到有人過來,都避回課堂,如此一來,從東廂屋後出來的沈珏,立在人前就十分顯眼。
衆人的目光,都齊刷刷望向沈珏。
那老頭橫眉豎目道:“這是哪一房小哥?竟敢明目張膽地逃課?這學堂裡越來越不成規矩”
旁人數人,暗暗翻白眼不是一個兩個。
這老爺子要是想要裝作不認人,就裝的像些,這一邊訓丨斥一邊望向宗房大老爺,太明顯了好不好。
沈珏眉頭微蹙,沒有急着反駁,而是恭敬地躬身,見了一圈禮:“小子沈珏見過曾叔祖,見過鴻大叔,見過湖大叔,見過溧二叔,見過流大叔,見過老爺。”又對董舉人道:“先生,小子沒有逃課,現在是課歇,屋子裡炭火旺,……”他原想隱下沈瑞,不過眼角餘光看到沈瑞跟着出來,只能說道:“小子就拉着瑞哥出來透透氣。”
這是變相地迴應了那老頭方纔的斥責。
那老頭不是旁人,正是沈家各房嫡支碩果僅存地兩位曾祖輩老太爺之一三房老太爺。他雖是耄耋之年,卻五世同堂,順心順意地過了大半輩子,精神頭十足,看着比族長太爺還少興。
見沈珏如此反應,三房老太爺冷哼一聲,宗房大老爺卻是面露欣慰,只是衆目睽睽之下,說出的話還是帶了訓丨斥道:“胡鬧一冷一熱見了風怎好?就是你不怕,也要顧及你兄弟。瑞哥身子養了幾年才妥當些,再讓你帶累病了,仔細板子”
幾位老爺聽得也是無語,既是教訓丨子,語氣還這樣軟乎。宗房大老爺最是溺愛幼子,這家話眼見不假。
沈珏整日裡“瑞哥”、“瑞哥”的掛在嘴上,使得宗房大老爺以爲沈瑞比幼子小。至於兩人前後天生日之事,倒是沒有留意。
沈珏垂手聽了,道:“瑞哥讀書用功哩,兒子怕他太累,常拉着他出來轉轉……”
宗房大老爺輕哼一聲:“就算是照顧兄弟,也要精心些,要是受了風、着了涼,引得長輩擔憂,就是不孝”
沈珏乖巧道:“兒子再不敢了”
三房老太爺看着這“人前教子”的戲碼,膩歪的不行,冷笑道:“原來你就是沈珏不愧爲宗房嫡孫,身份貴重,只是這規矩是不是得學學?小小年紀,連天地君親師的道理都不懂,連師長都不放在眼中,恁不懂事”
宗房大老爺面上不辯喜怒,望向三房老太爺的目光卻添了森寒。
“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不要說沈珏不是宗房的狗腿子,而是宗房嫡血,他的親生兒子。這老東西倚老賣老,當着老子罵兒子,太也過分。
三房老太爺仗着自己輩分高,年歲又壓了同輩份的八房老太爺一頭,這幾年沒少對族中庶務指手畫腳。宗房大老爺礙於輩分,只要不過分的,便不與之計較。
現下,宗房老太爺是真惱了。再縱容下去,就要欺負到宗房頭上。
沈瑞早已跟在沈瑞身後走出來,只是先前宗房大老爺在“教子”,不好打岔,便安靜地站在一邊
眼見的三房老太爺將怒火對準沈珏,而宗房大老爺因輩分緣故不好立時反駁,沈瑞便上前一步道:“小子沈瑞見過諸位親長”
他這一打岔,衆人視線就都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的事情鬧得動靜太大,使得衆族親都記住“沈瑞”這個名字。
當年那個容貌俊秀的孱弱童子,已經長成半大少年,看着斯斯文文,安安靜靜。再想想他是已故孫氏骨血,身後不單單有五房庇護,還有個遠在京城的狀元公,衆族親心思莫名。
龍生龍鳳生鳳,即便早年沈瑞有頑劣之名在外,可見過沈瑞的,沒有人會覺得他會品行不端。孫氏是心地善良的賢良婦人,這小哥看着也是個乖順老實孩子。
就是不忿被沈瑞插話的三房老太爺,看着沈瑞也有些怔忪。
三年前之事,三房最後沒有追討回全部損失,可損失也不算大。細算起來不過損了七、八千兩銀子,對於家底豐厚的三房來說,實不算什麼。
真要論起來,三房還曾受過孫氏的好處,三房名下鋪子十幾年前曾有一次捲入官非,還是央求孫氏與府衙搭的關係才解決此事。只是同性命攸關與前程相比,這份人情實不算什麼。年頭久遠,三房不曾對外說,外人都不知曉這段淵源。
三房老太爺看着沈瑞,莫名地想起這件事來,添了幾分不安。
人上了年歲,總是容易想起過去的事,不僅畏死,還畏懼陰私報應。人是衆靈之長,要是真有下輩子,那誰不想繼續做人?
“你是四房瑞哥?你不是在外頭給孫氏守孝麼?是哩,孫氏就是那年初冬的時候沒了,這一恍也滿三年了”三房老太爺說着,神情有些萎靡,氣勢不如方纔那樣盛。
他自問自答,沈瑞便只有繼續安靜地份。
三房老太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從沈瑞身上移開眼,似有些不耐煩,對宗房大老爺道:“沈家族規上白紙黑字可是寫的清楚,違逆長輩、不敬尊親、骨肉相殘之逆子,要受族規處置,海哥兒既是宗子,可得好生主持公道”
“不敬尊親”、“違逆長輩”、“骨肉相殘”,這罪名可是一個比一個重。
宗房大老爺與七房、八房兩位老爺臉色都變了變,數日前在族學裡發生的鬥毆事件,早已衆所周知。瞧着三房老太爺的架勢,不僅提了動手的沈琴,連事涉其中的沈珏、沈瑞、沈寶也沒拉下。不過如此一來,衆人原本提着的心,反而都放下。
法不責衆。
別說沈只是受傷,就是真的意外致死,也不值當讓四個房頭的嫡系子孫來償命。
三房老太爺嘴上說的重,實際上卻留了餘地。
“公道?到底甚是公道?”隨着一聲怒喝,從穿廊走出來兩人,爲首的也是個老者,同三房老太爺年歲相仿,氣勢不亞於三房老太爺,這自是另一位曾祖輩的族老——八房老太爺。後邊跟着的老者,年紀略輕幾歲,正是九房太爺
八房大老爺沈流本沒想驚動老人家,可還有個與三房有嫌的九房太爺在,如何肯讓三房老太爺得意。
三年前九房與三房一樣“賤買”了孫氏產業,後來將產業交還回去,又一起向張家與四房追討損失。三房家大業大,人多勢衆,在追討時就佔了大頭;九房子弟不成才,家底又薄,就跟在後邊喝個湯。
論起來,九房只損失了兩千兩銀子,三房卻是幾個兩千兩。可那些銀子對於三房不算什麼,對於九房卻佔到大半家產。鬧到最後,九房不恨禍根四房,不也恨態度強硬的宗房,反而將三房恨上。
三房那麼有錢,又不缺這幾個銀子,讓讓九房又如何?偏生不讓不說,還將張家與四房追回的銀子佔了大頭去。使得九房沒追回多少銀子,許多典出去的產業沒來得及贖回,家境越發差了。
聽說族學裡小哥們鬧騰,三房老太爺要爲不入族譜的出婦子孫張目,九房太爺自然樂意給他添堵,就請了八房老太爺出來。
八房老太爺挾怒而來,曾孫子在族學被人打了一拳之事,他之前早就曉得。上了年歲,就怕冷清,孫子、曾孫們日日都要請安。沈寶的鼻血雖說當時就止住,可鼻樑紅腫了好幾日,哪裡是能瞞得住人的。
待問過緣故,曉得捱打的不單單有沈寶,還有沈琴,八房老太爺就惱了。聽說打人者自稱“二房嫡裔”,八房老太爺開始還沒想起是哪個,琢磨了好一會兒,方對上號。
若不是八房老爺攔着,老太爺立時就要打發人去教訓丨沈。一個出婦子孫,連族譜都沒資格上,竟敢對他的曾孫與侄曾孫揮拳頭,成何體統?
七房老太爺、太爺沒的早,八房太爺向來待七房從堂侄如親侄一般看待。
不過孫子沈流死攔着,沈寶、沈琴的情況又不重,沈的年歲在這裡擺着,此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沒想到,三房老太爺竟然藉此生事,倒打一耙,難道真當七房、八房是好欺負的?
見八房老太爺吹鬍子瞪眼的架勢,三房老太爺面上一黑,道:“沈啓,你這是與哪個大呼小叫?”
兩人是一個高祖的三從堂兄弟,老一輩中僅剩的兩人,年紀又相仿,原本交情不錯。只是近些年三房行事越來越囂張,三房老太爺在族中也指手畫腳的時候多,八房老太爺看不慣,道不同不相爲謀,兩位老兄弟才漸生漸遠。
八房老太爺反問道:“曾孫子被欺負,我這做太爺爺的於瞧着,怎就不能高聲問一句?我倒是想問問吉大哥,一個連族譜都不曾入的孽子,到底仗了誰的勢,欺負各房頭嫡支的小哥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