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華亭縣沈家坊
因沈家宗房、三房、四房、九房都在辦喪事,一眼望去,滿目素白,即使坐在距離不算太近的鴻運客棧,也能遙遙聽到那些僧道金鐃銅鈸葦管竹笙之聲。
沈瑞望着窗外,坊間雖有幾處店鋪宅子帶着明顯的火燒痕跡,亦有掛白的人家,但總體來說大多鋪面都在開門經營,街上人來人往,與往昔並無太大不同。
比起上次“倭禍”之後滿目瘡痍的情景,那真是好上太多了。
說起來,都要感謝眼前這人,只是……
沈瑞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道:“您急得什麼?太冒險了。如今各地都在戒備着。”
他這剛到松江沒多久,就被陸三郎請來了這邊,還是太引人注意了。
若是等他這邊事兒安排得差不多,往陸家道謝時再相見,就毫無痕跡了。
對面坐着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滿臉褶皺,身形佝僂,說是百歲都有人信。
那人張口卻是聲音洪亮,絲毫沒有老態:“沒有急事也不會這會兒來找你,就是怕路上找你讓人看出端倪,才拖到這會兒。”
他頓了頓,忽正色道:“阿山可着性子,下手沒個輕重,我已罰過他了,你多包涵。”
此人正是九頭蛟的大當家,沈瑞的親生舅舅,孟聰。
沈瑞忍不住揉起額頭來,嘆道:“這事兒從根子上論,真得謝謝康四當家。他那些行事,雖是……總歸是爲了沈家好的。”
就是手段太血腥了些,把幾位上了年紀的族老都嚇病了,便是沈琴這樣年輕的也連着做了多日噩夢,私下與沈瑞說,陸三郎做事是真利索,就是心太狠了,以後打起交道來還是要防備一二的。
沈瑞卻沒法與他說,哪裡是陸三郎想那般,那是窮兇極惡九頭蛟的手段,只怕陸三郎也被嚇個夠嗆。
自山東開海後,九頭蛟便暗地裡同陸家合作,明面的海貿、暗地的走私統統都有。
陸家山東的聯繫人是陸十六郎,松江這邊便是陸三郎,而九頭蛟方面則是孟聰的心腹四當家康阿山。
陸家並不知道孟聰與沈瑞的關係,只知道在登州時沈瑞曾與九頭蛟孟九當家達成協議,用朝廷水師戰艦幫着他在內訌中佔了上風,成爲大龍頭,獨霸了大明往倭國的海路。
之後大明往倭國去的船隻都由九頭蛟保護,抽一兩成份子,水師對九頭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是朝廷都能幫孟大龍頭,又有沈瑞從中牽線搭橋,陸家自沒有什麼懼怕的。遂這麼多年一直合作下來,也是賺了個盆滿鉢滿。
這次陸家商船回來松江,同樣是康阿山帶着船隊混在其中,準備在松江採買一番。
恰恰,就遇到了沈琦的管家來求援。
都是海上掙命的漢子,下手狠辣自不必提,尤其康阿山最是知道朝廷對通匪刑罰有多重,更勿論還可能涉及從逆,便毫不留情的將喊出投降話語的沈源、勾結歹人的瓊哥兒、小榆哥統統殺了,宗祠裡那些鄱陽湖水寇更是一個不留。
事後統統推到那些水寇身上,這仨沈家人就從同夥變成了受害人。
沈家此次大張旗鼓辦喪事,也是爲了掩蓋一二。
只是小棟哥、小樺哥的事寧藩那邊知道的人太多了,是不可能瞞的。
好在小樺哥殺了小棟哥,還在歹人刀口下救下了沈理和沈流,後來又領着冒充陸家水手護衛的九頭蛟協助官兵剿滅了外頭劫掠松江的鄱陽湖水寇,算是戴罪立功。
又有幼年被綁、母親妹妹落入敵手被脅迫等因素,想來小樺哥的性命當是能保全,亦不會以從逆論罪牽累五房。
而小棟哥雖罪無可恕,但沈珹沈珺都不曾從逆,反而揭發立了大功,宗房非但不會有罪,還能有個大義滅親的名聲。
小棟哥的屍身已被仵作驗過又記錄在案,允許家人領走。宗房領了便在公共墳地埋了,並沒有入沈家祖墳,這次辦的也只是瀋海喪事。
小樺哥則被關在府衙大牢裡。當然,有沈家在,他也不會受罪。
“阿山與我說了,小樺哥這小子真是天生吃海上飯的啊,”孟聰眼裡放光,笑道:“沒事兒,要是朝廷判他死罪,我就用人將他替出來,往後跟着我,我看沒幾年就能給九頭蛟作當家的了!哈哈哈哈。”
他那邊笑得開懷,沈瑞卻黑了臉,“免談免談!我不會讓他幹這行,更不可能讓他判死罪!”
孟聰咂着嘴,搖頭不已:“多好的苗子!可惜了,可惜了!”又問,“聽說他手上是有人命案子的,還是殺官的,最少也是個流放吧?你就捨得他流放三千里?”
沈瑞忍不住瞪他,“您老人家省省吧!”
頓了頓才嘆道:“我見過小樺哥了,也同琦二哥談過了。小樺哥的意思是,流放便流放,他想去西北或者遼東,有戰事,肯拼,便有立功脫罪的一日,將來,未必沒有前程。”
孟聰忍不住插口喝彩道:“是個有骨氣的有血性的好兒郎!”如此就越發覺得可惜了,眼巴巴瞅着沈瑞。
沈瑞道:“遼東沈家有產業也有一支族人在那邊,且與登州海路相通,頗爲便宜。西北有趙弘沛,有馬市,也不是不能經營。琦二哥說,無論小樺哥去了哪兒,他都帶着妻女一道去。”
沈琦是堅定的表示一家人再不要分開。
其實,也是怕蔣氏母女被擄多年,再回來松江不免有風言風語,他不介意,卻也不想妻女受委屈。
杏姐兒也大了,該到說人家的年紀,他固然樂意養閨女一輩子,可也盼着女兒能得良人有個好歸宿。
對小樺哥,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更希望自己這個父親能爲他做些什麼。
故此纔有一家子跟着小樺哥走這個決定。
孟聰點了點頭,道:“琦哥兒也是有擔當的好漢。”
沈瑞長長嘆了口氣,這麼多年,蔣氏母子三人受苦,沈琦何嘗不是煎熬,這苦難的一家人,如今總算團聚了。
那便由他們吧,遼東也好西北也罷,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他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可能爲他們提供個好環境。
卻聽得孟聰忽然道:“流放還有個地方你可想過?瓊州。”
沈瑞一愣,瓊州?海南島!
“圖大娘這幾年雖不往北邊來了,卻佔着琉球,不時往南海去,遲早是個禍害。”
孟聰道,“九頭蛟已在萬州、崖州都有經營,還有幾處水寨。小樺哥這孩子,真個是天生該吃這碗飯,去了瓊州,那就是蛟龍入海……”
見沈瑞若有所思,他便又加了籌碼,“你不是缺糧?南邊兒那麼多島那麼多國,弄不來糧?糧還是次要的,那寶石香料……你想想當年鄭爺爺下南洋回來,多少好東西……”
沈瑞還真動心了,大明缺糧啊!
在登州時候他騰挪着,又是吃山又是吃海,還靠着遼東,他覺得還是能填飽百姓肚皮的,並沒有糧食危機迫在眉睫之感。
這次到了河南,是真覺得太缺糧了!
他朝宗藩動手,很大程度上也是想從他們手裡摳糧食出來。
民以食爲天,他有再多再多的想法,蒐羅再多再多的能人,就“缺糧”這絆馬索一橫,大明也奔騰不起來。
海南島啊海南島,一年三熟!又是育種的好地方!
更勿論,還有南洋那片廣闊天地!
還有,更遠的航線,更大的海貿市場……
“你想想,你再想想……”孟聰口沫橫飛的遊說着。
忽聽沈瑞道:“好,我會仔細想想。”
“呃,你答應了?”孟聰倒是有些不敢置信了,追問道:“你真應了?”
“應什麼!那是我說讓他去他就去了的?!”沈瑞不由好氣又好笑,道:“您老人家總得容我回去仔細思量思量,再和家裡人商量商量吧?”
他得回去和沈理、和幕僚們仔細商量清楚,也得問過沈琦以及小樺哥的意見。
孟聰哈哈一笑,道:“容,怎麼不容。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一時高興起來,又幹了兩盅酒,道:“這倒是意外之喜,本來是要同你說……”
說着一拍大腿,懊喪道:“嘿,我真是老了,原是要說正事兒都忘了。”
沈瑞也是納悶,這是要說什麼急事兒?
孟聰神情鄭重道:“康阿山這小子就是一根筋,不走腦子,他不該把沈源弄死。”
沈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大舅,這話可不像你老人家能說出來的!你那巴不得沈源早些死的心思可都寫在臉上了!
對於沈源,沈瑞是真沒一丁點兒感情了。
沈源死了,沈瑞什麼什麼傷心難過啊那都是不存在的,要說高興呢,也談不上。
就像是聽着不相干的人,道一句“哦,這人死了”,如此而已。
儘管作爲生身父親,沈源這禍害做了什麼還是有可能成爲一些人攻訐沈瑞的理由。
但沈瑞走到今天這步,是真不怕這些了。
要說甩包袱,還是沈瑾會有甩包袱的感覺吧。
雖然,這次沈源的死又坑了沈瑾一回。
此番沈珹也丁憂,但好歹先前立了功,儘管封賞還沒下來,可三年後起復,也不會是原地不動。
而沈瑾,壽寧侯一直在給他謀通政司的位置來着,原本都打點得差不多了,卻因爲寧藩那造反口號,這事兒被迫擱淺了。
後小皇帝藉着“緩和母子關係”的由頭,朝壽寧侯要了一大筆御駕親征經費。
銀子到手了,小皇帝就賞了個甜棗,口頭許了沈瑾的官兒,只說親征回來就下旨——
結果,沈瑾這就又丁憂了。
壽寧侯簡直氣炸了肺,三年後誰知道皇上還認不認呢!而且,這都幾回了!一給女婿謀官,他就丁憂!
不管壽寧侯那邊怎麼跳腳罵,沈瑾總歸是擺脫了沈源這個隨時可能惹禍的定時炸彈了。
孟聰既提了,沈瑞也沒法就說康阿山如何或是沈源該不該死,只能擺擺手道:“您這麼說,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孟聰卻不是要他回什麼,而是道:“那人死不足惜,但他死了,就要和你娘合葬……”
沈瑞唉了一聲,甥舅倆,真是想一塊去了,他也不樂意!
但時下,他就是想出天大的理由來,也不可能讓原配兩夫妻不合葬。
要是在現代,骨灰盒一包悄然換個地方也沒人知道。
可這是大明,孫氏下葬時是棺木,是屍身。
昔年三太爺是決意與父親與松江這邊決裂,才能刨開生母的墳將屍骸焚作骨灰帶走,而今沈瑞卻是沒有任何理由刨墳焚屍的。
“這事兒容我琢磨琢磨,儘快想個法子……”沈瑞道。
好在沈瑾還沒回來,沈源且還要停上些時日,一時半會兒不會下葬,時間還是有的。
孟聰露出個滿意的笑容來:“你娘到底沒白疼你一場!”
“這就是我要與你說的急事。”他湊近了些,“舅舅不會叫你爲難的,我已經把你娘帶出來了。”
“啊?!”沈瑞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追問,“什麼?你說什麼?”
“是趁着那天松江府大亂,我帶人去將你娘換了個棺木帶出來的。就是當時着急,沒顧上掃尾。”
“陰宅外頭沒大動,一打眼兒是看不出來的,只是怕那個庶出的小子回來籌備他爹入土的事,起墳併骨時再看破了,鬧將起來,總歸不好。”
孟聰道,“所以先與你說說,這兩日松江府安定下來,沈家又有白事,西山墳塋那邊進進出出的人多了,我的人不好再進去佈置,就得你安排人拾掇後續了。還有……”
他看着這肖似妹妹的外甥,嘆了口氣,道:“我原想帶她去海外的。但,到底是你娘,她怕也是捨不得你的,便叫她留在義父身邊,也享一享兒子供奉的香火。我能把她帶去京城,但在義父身邊落葬,就得你來想法子了。”
萬沒想到孟聰來了這麼一手。
沈瑞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下是真接不上話來了。
好半晌才喃喃道:“如此……也好。”
*
七月二十,寧王朱宸濠被生擒。
從六月十四殺朝廷命官造反始,到被生擒日止,不過短短三十六日。
這場籌謀十餘年,發動軍、匪近十萬,一開始就攻陷了九江、南康等數城,震動大江南北、聲勢浩大的謀反,就這麼宣告破產了。
卻是志得意滿的寧王在安慶遇上了王守仁親率的南京水師,自是一場慘敗。
然後又驚聞南昌失守,乃是南贛巡撫蔣昇帶領數位指揮使匯合浙西閩北剿匪大軍,一舉攻下內裡空虛的南昌城。
寧王不肯再聽“國師”李真人勸阻,立刻要班師回救南昌,更想立時登基稱帝,改元順德,割據一方。
王守仁豈肯讓他就這麼跑了,自是率大軍緊追不捨。
而寧藩軍隊又在回師路上兜頭遇上蔣壑、高文虎部大軍。
蔣壑在湖廣剿匪多年,亦是深諳水戰,叛軍再次慘敗。
隨後王守仁追兵趕到,雙方聯合,叛軍再無退路,最終寧藩被生擒,叛亂告終。
然雖則寧王被擒,但他帶來的亂子並沒有立時就平息。
與安化王奪邊軍不同,寧王是養了私兵又養匪寇,這麼多年又靠着金錢收買了不少各地官員、鎮守內官。
這些人爲朝廷帶來了不少麻煩。
如鎮守浙江太監畢真,寧王出銀子將他從江西活動去了浙江,這廝甫一到浙就大撒銀錢,厚賞諸衛所官軍,籠絡人心。
又以操練爲由,打造盔甲,收買糧米,爲寧藩籌備軍資。
寧王造反後,畢真積極響應,公然宣稱寧王世子要取浙江了,又收攏了杭州城各門鑰匙在手中,還下令浙江都司調發官兵,致使城中軍民驚懼奔走,官員人人自危,三司擁兵自衛。
南京城也同樣有人造謠生事,喊什麼迎接聖主,好在有武靖伯趙承慶守備南京,反應及時,沒引起太大混亂。
而沿江、沿海像松江這樣富庶之地被劫掠的州縣也不在少數。
如先前沈珺所報,寧藩養了許多小棟哥這樣的富家子弟,就是要將他們背後的家族當錢袋子。
寧王在六月十五就封了閔廿四、凌十一、吳十三等等江洋大盜爲指揮使,讓他們帶人四處攻打府縣劫掠船隻軍需。
這些人決定不了大局,但對於一地的破壞力是巨大的。
尤其在聽聞寧王失敗後,這些匪寇潰散逃匿,繼續爲禍地方,後續的追捕也將是個大工程。
松江這邊,沈珹和沈瑾都回來奔喪了,離着最近的沈珺卻是遲遲未歸,便是因着他現下跟在蔣昇身邊,憑藉在江西多年的積累,協助清理逆藩餘黨、剿滅逃竄匪寇。
叛亂平息、寧王被擒的消息是七月底送到壽哥手上的。
彼時,壽哥已在南直隸境內徐州府了——他此番是真奔着親征來的,盼着有仗打,一路根本不曾遊玩,真真是催着趕着急行軍。
此番隨駕的閣臣乃是楊廷和、樑儲和費宏三位閣老。李東陽與王華兩位上了年紀,不宜奔波,被留在京中主持大局。
楊、樑、費三人聽聞喜報皆勸壽哥迴鑾。
壽哥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又哪裡肯回去!
尤其這都到了南直隸了,南京就在眼前了,他是太祖的子孫,怎麼能不去南京看看?
這次沒有什麼人敢提什麼讓王守仁放了寧王好叫皇上自己捉一次了。
壽哥也沒有玩貓鼠遊戲的意思,立刻就讓昭告天下,親征大捷,逆藩叛亂被平。
而後令王守仁將寧王押至南京,他要戎裝入南京城,接受獻俘。
楊廷和等一干大臣苦口婆心勸阻,皆道如今逆王雖被擒,但其所養匪寇仍有在逃,皇上還是早日回京才穩妥。
又言如今秋高馬肥,只恐韃靼還會犯邊。
又言離京日久政務荒廢云云。
壽哥就一句句反駁,“難道又許朕親征北虜了?不然韃靼犯邊讓朕回京做什麼?”
“寧逆都覆滅了,刺客還來殺朕做什麼?劫法場?那也該是在南京啊?”
“原本不也就是閣老們主持政務嗎?王嶽也在京呢,司禮監一應照常,哪裡荒廢了?”
無論大臣說什麼,他總有歪理回懟。總之,什麼都不能令他迴鑾。
壽哥這一路走得甚急,看着兩岸風光也是眼饞不已。
原想着平了寧王返程時再好好遊玩的,不想這麼快就大事已了,正是夏秋之際,最適合遊玩,繁華的揚州就在眼前,總要玩個盡興。
遂小皇帝高高興興宣佈:南征改南巡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你要說祭祖陵啊、南京受降啊,朝臣們雖不滿卻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但你現在說要花民脂民膏出去玩!又是好幾省報災、韃靼一直威脅邊境的情況下,那就是昏君行徑了!
朝臣們就像被激怒的馬蜂,開始圍着皇帝攻擊起來,一如回到了正德初年,發現這個小皇帝不愛學習一心貪玩的時候一樣。
身邊人勸諫不止不提,就京城、南京御史言官送來的摺子就能堆有一人高。
壽哥呢,翻翻白眼,根本不理會。喜歡遞摺子就遞吧,跟着來的閣老是幹啥的,讓他們慢慢看好了。
張永這個司禮監掌印也跟出來了,有啥政事,三位閣老並張永一起商量着解決就行了。
他該玩還玩他的。
你們說御駕出行遊玩隨扈太多忒也奢靡?好,那就微服私訪!就帶那麼幾個人兒,不打儀仗,溜達着就出去了。
你們說白龍魚服市井混雜恐有危險?好,可以不去市井,就巡幸大臣家,有啥好吃的好玩的,叫他們備下!
壽哥就這麼一路縱情遊山玩水,慢慢的南下。
不止朝臣們不滿,便是張會也有些吃不消。
年少時他沒少跟着壽哥這麼滿京城的遊玩,彼時他就只負責玩,變着花樣的尋樂子哄好壽哥就行,那是無比輕鬆愜意。
而今,他要負責皇上的安危,每日裡規劃路線,安排暗中保護的人手,還得讓壽哥盡興,還得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注意有沒有危險。真是累死了。
張會不止一次寫信給沈瑞,喊他別在家躲清閒了,趕緊回來幫自己分擔分擔。
沈瑞這又哪裡是清閒了。
他收着家書時南邊戰事未完,他雖然知道必然會贏,用不上自己這先鋒官,但軍令在身也不能就這麼跑了。
過繼了還分了宗了,哪怕是生身父親死了,也用不着他守孝丁憂。
所以上書給壽哥時,沈瑞如實講了松江府發生的事,表示怕叛軍爲禍地方,他既爲先鋒就當先去爲陛下掃清障礙。
想想當年寧藩製造松江府“倭亂”搶了多少金銀去,壽哥當然也不願意沿海這些富裕府縣被寧藩摘了桃子去。
便下旨讓先鋒官沈瑞分出一隊人馬來,往松江等各州府剿匪。又讓沈瑞便宜行事,也算給他個假期讓他料理族中白事了。
沈瑞這是奉旨回松江公幹。
他之所以着急回來也是來幹掃尾工作的,就怕九頭蛟那邊沒藏好,讓沈家這沒“通藩”倒“通匪”了。
松江這邊安頓好,杭州府又出畢真攪亂人心的事,沈瑞便帶兵往杭州府去了一趟,捉了畢真及其同黨。
之後嘉興、湖州、鎮江、常州也多有類似沈家這樣的事發生,雖不是大面積劫掠,卻也影響不小,同時又有本地的山賊水匪出來趁火打劫,沈瑞、趙弘澤分頭行事,一一平了亂局。
直到八月下旬,纔將這一帶的亂匪徹底肅清。
所以接着張會的信,沈瑞也表示無奈,這邊停靈未滿,總要等着長輩下葬之後,安頓好後續才能回去,彼時,皇上當已在南京了。
只能張大指揮使自己扛着了。
張會這邊倒好打發,大舅哥楊慎那邊卻是難敷衍的。
楊慎此番並未隨扈,是楊廷和得知沈家出事後,打發人回京去叫楊慎告假南下弔唁,順帶往山東接上楊恬,護送她母子回松江。
雖沈瑞出繼了,又分了宗,但沈源到底是生身父親,作爲姻親楊家這禮數不能省。
楊慎在路上聽聞寧逆被擒,萬分高興,只道聖駕即將回鑾,不想皇上竟改南征爲南巡,一路遊玩起來,這讓素來端方的楊慎十分看不慣。
他給父親、給老師李東陽都寫了書信,也上了數次摺子規勸,直言“人君輕舉妄動,非事而遊,則必有意外之悔”。
然而這些摺子,是同其他同類內容的摺子一樣,被壽哥丟在一旁,理也不理了。
楊慎與沈瑞說起,仍是氣憤不已,又說他們這些人說話皇上不肯聽,沈瑞爲帝王近臣,又素爲陛下智囊,勸誡肯定會有效果,讓沈瑞也多多上書規勸。
沈瑞心道,這逗留揚州遊玩不走算得什麼,歷史上正德此次南巡玩了一年半呢!這纔是個開頭而已。
可面對耿直的大舅哥,沈瑞又沒法說什麼,只能順着他來,然後再引導他去思考別的,比如如何把皇上南巡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雖是勞民傷財,但皇上吃過玩過的也必然受到追捧,如此擴大產業,也是能讓一部分百姓餬口謀生。
又拿了河南的規劃來勞煩楊慎幫着參詳。
楊慎雖道:“此番皇上親征給你的那些差事,怕不會再放你回河南了。”但到底還是應下,幫着謀劃些好點子。
沈瑞也摸不清壽哥到底想如何安排自己,於他本心,還是想回去河南好好經營的,既是避開朝中紛擾,也是確實是纔在河南打開些局面,不想就此放棄。
然而,計劃永遠是沒有變化快的。
楊慎在松江與沈理、沈瑾聊得投契,又對沈家族學大感興趣,本是想多留些時日的。
忽然揚州那邊送來消息,卻是楊廷和父親楊春因病故去,楊廷和、楊慎父子皆要丁憂。
楊慎便即啓程往揚州匯合楊廷和回蜀中老家,而京中俞氏王研婆媳則會隨楊廷和的弟弟楊廷儀一家子由京城返蜀。
楊恬雖是出嫁女孝期短,但論理也當回去奔喪,卻被楊慎攔下。
言說路途太遠,江西剛剛平定,這路上也未必太平如初。
楊恬身子本就弱,生了孩子又有損傷,此一番從山東到松江一路也頗勞累,尚未緩過來,不宜再遠行。
又言便是山西楊悅那邊,送信時也會告知不讓她奔波回蜀了。
楊恬這才作罷。
楊慎啓程時,沈瑞夫婦倆帶着孩子在渡口相送。
楊慎此時還不忘鄭重叮囑沈瑞道:“恆雲,爲人臣者,還當盡力勸諫纔是。”
“‘今皇天所付之中國在陛下,祖宗所傳之位器在陛下,兩宮之孝養在陛下,臣民之覆庇在陛下,奈之何其不重且慎也。’”他道,“我摺子裡這般寫,心裡也是這般想的,江山社稷,如何能不慎之重之。”
“恆雲,我見你爲山東、河南所做,皆是爲百姓謀福、爲大明謀萬萬年,甚至不懼得罪宗藩權貴,毫不惜身。然我不知爲何此次你不肯上書勸諫。”
“難道不正當多多勸諫皇上,對這萬千黎民、萬年社稷慎重以待嗎?”
沈瑞一時無言以對,只能苦笑不已。
楊慎並不逼着他承諾什麼,轉而又道:“父親此番丁憂,內閣還不知怎樣變化,王閣老他肚量……”卻終還是隱去肚量太小這句。
楊慎到底是李東陽的弟子,對於王華百般打壓李東陽門人,打壓功臣楊一清,他很是不平。
只是提醒般道:“王閣老未必事事謀劃皆爲你好,父親不在朝中,你在外任上,只怕也不如從前便宜。”
沈瑞嘆了口氣,心裡也是明白,就比如邊關馬市這事,師公並不會因爲他沈瑞而放棄借馬市打壓楊一清。
此一番楊廷和丁憂,內閣又空出個位置來,又有南征諸多功臣待封賞,又要削掉那些有通藩嫌疑之人,朝中還指不上怎麼變化。
楊慎似看出他的躊躇,拍了拍他肩膀,道:“若是皇上召你,你便回京吧。在皇上身邊,皇上信你,你做事總會少些掣制。”
“在皇上身邊,還是要盡力勸諫纔是……”他這般說着,便又把話繞回來了。
沈瑞鄭重作揖,表示必當將大兄重重告誡牢記心中。
雙方就此作別。
沈瑞看着那船漸漸遠去,楊慎立於船頭,堅毅挺拔,如鬆如柏。
回想着方纔楊慎勸他的那些話,想起歷史上那楊慎所經歷的種種,一時感慨萬千。
江水滔滔,孤帆遠影,沈瑞忍不住低吟起楊慎那首千古名篇。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旁楊恬美目含淚,本自傷感離別,忽聞此詞,不由怔愣,她知丈夫文章頗好但詩文實在平平,不想今日竟能吟出如此佳作。
她複述一遍,只覺得回味無窮,忍不住反覆吟誦咀嚼。
沈瑞卻醒過神來,不由尷尬,連忙道:“非是我所作,乃是大兄……”
呃,這首也不是他大舅哥先前寫的,是歷史上的楊慎因“大禮議”受廷杖,奪官謫戍雲南後,才得此篇。
望着妻子帶着困惑的雙眼,他一時竟不知道怎樣解釋纔好。
好在說話間,乳母已抱了小杰哥過來,還不會說話的孩子扎着雙手啊啊的叫着,要父母來抱,一下子吸引了楊恬全部的注意力。
“傑”是壽哥知道沈瑞得子後賜下的名字。
雖族中早有七房旁支的哥兒佔了此字,但皇上賜名,旁人也只能讓道改名。雖先前沈琦沈琴已幫他辦妥,此番回松江沈瑞還特地到那族人家中致歉。
小杰哥被養得白胖壯實,相貌生得更像母親一些,性子倒是半點不像,最是活潑好動。
沈瑞怕楊恬抱他不住,連忙接過來。這小子咯咯的笑,一會兒揪揪他爹的頭髮,一會兒揪揪他爹的耳朵,就沒一刻消停時候。
而那個智計百出文武雙全的沈傳臚,在兒子面前,卻變得只會傻傻的笑,笨拙的怎樣也避不開那雙搗亂的小胖手。
一手抱着兒子,一手牽着妻子,方纔一直恍惚於歷史和現實間的沈瑞,這一刻,一顆心忽的徹底安寧了下來。
*
九月初一這日,沈家再開祠堂。
各房房長、族老,部分族人齊聚宗祠,烏壓壓的一片。
在外爲官的,如沈瑛、沈溧、沈全、沈玳等都儘量告假回來,經商求學的,如沈漣、沈漁、沈玥、沈琛、沈寶、沈環、沈椿等亦趕了回來。
雖則盛大鄭重,但滿堂皆是沈家人,並未邀請外人觀禮。
此次開祠堂有幾宗事,主要是爲了推選新族長——沈琦表示將闔家陪同小樺哥一起走,故此辭去族長之位。
此外便是將小楠哥、小杰哥上族譜,將小棟哥開除族譜。
又有,三房決定房內再次分宗。
沈琦帶領衆人爲祖宗供上三牲祭禮,上香叩拜,而後在公廳落座。
作揖一圈,沈琦往中堂站定,循例先講了沈氏家史,而後語帶嗚咽,講了自家要陪兒子同走的決定。
沈琦這些年作爲族長秉公處事,族人皆信服,曉得他這一家子的不容易,因此也都表示理解並送上祝福。
至於繼任族長人選,族中不少人想過沈理,但隨着逆藩覆滅,小公子並其手下謀士在河南落網,張鏊也在其中,那盜印一事也大白於天下,沈理未到半百,要說起復也並不難,只恐族長也當不長久。
宗房沈珺此番立功,雖要守孝三年,但之後必有前程,也不會留在松江。
故此族人私下已是商議過,此時一致推選先前在族中作爲監管、處事嚴謹的八房沈流爲族長。而記錄賬簿經管人,仍選六房沈琪。
先前總管族產的是沈漣,如今三房要再度分宗,沈漣一房準備舍了松江田宅舉家遷去山東,這總管便也要換人。
這幾年沈漣幫着沈瑞忙山東、河南事宜,族產這邊本也是在沈漁之後做過糧長的宗房庶支沈淮幫忙打理,如今便全權交託給他。
又有五房庶支沈珈,讀書未成,做生意倒有些天分,便跟着沈淮做個幫手。
之後便是請出族譜。
開除小棟哥時,坐着的沈珹和站在他身後的沈面上一點兒表情都無。
一旁沈珺眼中含淚,似是對自己沒能救回侄兒深懷歉疚,但到底真實是怎樣,旁人是不得而知了。
只廂房女眷那邊發出一陣嗚咽,乃是珹大奶奶。
少一時,沈瑞出去廂房,抱了小杰哥進得公廳,身後跟着已是小小少年小楠哥。
沈涌的目光一直黏在小楠哥身上,下意識的就喚了一聲。
自從那日沈涌親眼見到瓊哥兒被殺,便即病倒了,病榻之上每每想起舊事,不由追悔莫及。
聽聞何氏母子歸來,他曾遣人去請,想見一見小楠哥,卻被何氏拒絕了。
因此小楠哥並不認得他,聽聞有人喊自己名字,知這堂上坐的都是長輩,便十分知禮的一揖。
沈涌登時便紅了眼眶,再想說什麼,卻被身邊沈漣一聲輕咳止住了。
想起過去種種,自家總想搞個平衡,讓兩個兒子都好,可到頭來,哪個也沒得了好去,都是悽慘殞命。
這麼知書達理的好孫兒,卻是自己親手推出去的……一時間不由老淚縱橫。
寫罷族譜,便是三房分宗。
三房湖大老爺夫婦人品低劣,原就爲族人所厭惡,沈涌也因爲沈玲的事爲族人所不喜,房頭又先有沈珠、後有沈瓊,坑害族人不淺,對於他們分宗,族人皆道應該,莫拖累了三老爺沈浩、四老爺沈漣兩個好人才是。
如同上次分家一樣,沈浩、沈漣兩人皆表示只要能分宗,願意舍了松江田宅一切產業。此番沈浩也是準備跟着四弟北上的。
沈涌心下慚愧,哪裡肯要弟弟們的東西,且他自己也有家業,這些年被湖大老爺拖累得不行,如今兒子也沒了,他也不太想在松江呆了,當即便爽快應下分宗。
湖大老爺這些年沉湎酒色,中風過一次,雖養回來了些,胳膊腿還是不大便利,說話也含混不清。
這次被擡來宗祠,聽到二弟竟拒絕了老三老四交出田宅產業,氣得險些又中風過去,吹鬍子瞪眼睛,卻是口齒不靈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廂房裡湖大太太嗷的一嗓子就衝出來,站在廳門就破口大罵,句句都是老二老三老四對不起他家,合該所有的東西都給他家纔是,弟弟們必須養着供着他們才行。
不知怎麼的還想起沈珠來,腆着臉說她那“有狀元之才”的兒子如何如何優秀,硬說沈珠是被族裡害了,族裡也對不起他家。
若非最初是沈珠露富引來寧藩匪寇的覬覦,沈家豈會接連遭這劫難!
族人皆是憤怒之極,紛紛呵斥痛罵於她。
湖大太太被這聲浪所懾,這纔有些怕了,訕訕閉了嘴。
沈流輩分在那裡,纔不慣着他們夫婦,喝問湖大太太道:“小樺哥也流放三千里,琦哥兒一家子肯去陪着。你們同樣做父母的,要是真疼孩子,不若送你去陪珠哥兒罷!”
湖大太太當時就蔫了,又語無倫次找起藉口來。
沈流斷喝道:“再要胡言亂語,牽累族中,便將你送去家廟好好修修口德!”說着叫衆執事弟子將這潑婦叉出去,這邊拍板決定三房分宗,從此幾兄弟各不相干。
諸事已了,沈理站起身來,向四周一揖,朗聲道:“這十年來,沈家兩場浩劫,皆因子孫不肖而起,教訓慘痛。”
在座不少人是經過這兩場浩劫的,不免心有餘悸,有了剛纔湖大太太鬧這一出,越發覺得此言在理,便齊齊點頭稱是。
沈理又道:“昔《顏氏家訓》有云,‘吾今所以復爲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
“而今,我沈氏也當有這樣一部家訓,依顏氏諸條、依大明律法、我沈氏族規寫就,以教導子孫後世,不求出人頭地、聞達於天下,但求懂得禮義廉恥,謹守國法家規,能盡忠盡孝、盡仁盡義!”
族人紛紛擊掌應諾:“正當如此!”
*
這一日,停靈七七已滿,沈家宗房四房出大殯。
但見白幡素服連片,壓地銀山一般涌出沈家坊。
這一路上松江府知府、通判、同知、推官都設了路祭棚,其他知縣、縣丞、經歷、知事設路祭桌、茶桌不等。
莫說松江官場上有名有姓的盡數到齊,就是鎮江府、杭州府等地也有人趕來。
沈家如今數位高官,平素是巴結都巴結不上的,難得都回了松江,哪個不想來結個善緣。
此外,沈瑞帶兵協助這幾府清剿了逆藩餘黨,到底出殯的是沈瑞生身父親,也有不少不知沈家父子關係內裡詳情的人是來表達感謝之意的。
這兩日京中又有消息傳來,王華王閣老以老病爲由致仕了。
這是擺明了給他兒子讓路。
待寧逆被押解到南京獻俘後,朝廷論功行賞,王守仁憑藉平叛大功,又有王華如此鋪墊,想來必能一舉入閣。
別看沈瑞岳丈楊閣老丁憂了,這眼看他師父王守仁又成閣老了,沈瑞後臺始終不倒,同樣又有剿滅逆藩餘黨的功勞,只怕還能再升一升。
故此這一日,從沈家坊到縣城西門,這四里來長的路上,官場中人的祭棚、祭桌接連不斷,甚至沈家各房親族與姻親故舊的祭桌都擺不下了。
數百人的送葬隊伍浩浩湯湯,途經一座嶄新的石橋,有人不由奇道:“不是入夏發水沖毀了麼,幾時多的新橋?”
便立時有人得意道:“就是這兩個月搶着修上的,是源大伯孃的織廠捐出今年的紅利來建的!”
因此次送的正是“四房源大老爺”,便有上了年紀的人講古,說起源大太太昔年種種義舉,以及朝廷都認可,還贈四品恭人,賜牌坊等等。
衆人紛紛稱頌不已,又有個年輕後生喊道:“這橋當叫‘賢婦橋’纔是,好叫後人都知道源伯祖母的善舉,也讓族中多出些這樣的賢婦纔是!”
這話落在路祭桌邊一書吏耳裡,立時便記在心間,想着回頭定要與知府老爺稟報。
這知府剛升來松江府不久,正是要和本地大族好好相處的時候,立碑“賢婦橋”不正是個好機會!
距離縣城五里外的西山陽坡是沈氏一族墳塋地,宗房一脈的墳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狀是內三房、山腳下是外五房。
早有請好的陰陽先生,在福地位置着人打好九尺深坑,吉時一到,陰陽先生便會指揮槓夫“登坑下葬”。
瀋海這邊因海大太太賀氏尚在,因此是他先入土爲安。沈源那邊則是要將孫氏起墳,將夫妻兩個併骨重埋。當然,併骨只是靈柩在一處,並不會開棺。
沈瑞看着沈瑾等撒土舉哀後,幾十槓夫們輪流填土,兩刻鐘不到就已掩埋好起好墳頭,誰也沒發現什麼異常。他這才暗自鬆了口氣。
一應儀式結束後,衆人回程,便不聚在一處,三三兩兩各自回還,又有車馬來接女眷們回去。
沈瑞沈瑾等兄弟幾人倒是並肩而行。
沈瑾說起族學,他上次丁憂時便是接管了族學,此番準備照舊,更有了些新想法,一一說與沈瑞、沈理聽。
又有沈琴說起青澤書院、沈寶說起蓬萊書院種種,大家一起討論起來。
不一時又走到那石橋上。
出殯時沈瑾這抗幡孝子是走在隊伍前頭的,又有鑼鼓哀樂又有哭聲,聽不到後頭那些竊竊私語。
而這會兒安安靜靜的走來,便聽到一些族人或是路人講這“賢婦橋”,講那沈門賢婦孫氏。
今日看見孫氏棺槨時,沈瑾回憶起當年嫡母待他的種種好處來,那墳前痛哭,與其說是哭沈源,不如說是哭孫氏。
這會兒再聽這些人說來,心下五味陳雜。他知道這橋實際上是楊恬以孫氏名義修的。
楊恬同族中表示,沈瑞繼承的孫氏遺產織廠商鋪,每年都會抽出部分紅利來,以孫氏名義繼續做善事造福鄉里。
而楊恬自己又同婆婆徐氏,連帶何氏和琦二奶奶蔣氏,出銀子修了華亭縣幾處路。
松江府的積善堂,也是當年自山東登州府學來的,據說,就是楊恬所創。此番楊恬回來亦有大筆捐贈。
而他妻子張玉嫺呢,侯門千金,自命不凡,也開了織廠,卻是想走貢品這條路撈錢,結果她大姐張玉婧那邊冒貢品被查封,她才死了這條心。
此次回來又聽說陸家靠海貿發了家,便又想走海貿路子了,攛掇他也買商船。
來來去去都是賺銀子,從來也沒想過捐銀子積德行善。
可他能說什麼?
說了,她一旦詰問他起復的銀子從哪裡出,他是根本答不出的。
無論他想還是不想,岳家花了大筆銀子爲他謀官都是事實。
扶着那橋欄石柱,沈瑾忽嘆了口氣,向沈瑞道:“是我無能,沒給母親一個更高的誥命。”
當年孫氏就以“賢婦”被知府蔣昇請封爲四品恭人了,而沈瑾這個兒子如今也只有五品,自是沒有爲嫡母請封低一等誥命的道理。
沈瑞也是剛剛聽到這“賢婦橋”的名字,不由大爲震動。
楊恬修橋鋪路他是知道的,她在山東也是常做善事,回來松江要做些什麼全憑她心意,沈瑞並沒在意。
不成想,眼前這,便是他先前一直尋找的“賢婦橋”。
他也忍不住上去摸了摸那石柱,卻已是想不起前世所見那橋是何模樣了。
那前世的種種,就像是水月鏡花……
正自恍惚,忽聽得沈瑾這樣一句。
沈瑞看了看沈瑾,忽的一笑,道:“這是她自己賺來的誥封。沒靠丈夫,沒靠兒子,是她的善良,爲自己,賺得誥封,光耀門楣,澤被子孫。這比什麼都榮耀,不是嗎?”
他微昂着頭,那語氣裡,帶着無盡的驕傲。
沈瑾一呆,他好像許久許久都沒見過這樣高昂着頭、驕傲說話的二弟了。
這些年,二弟始終是寡淡疏離,鋒芒內斂……
而那個倔強的二弟,那是多少年以前?
是……嫡母還在的時候?
便是背不好書,被先生訓斥,也是不肯低頭認錯,即使委屈的扁着嘴,卻也始終挺直腰背昂着頭。
那,骨子裡的驕傲。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二弟說,“大哥你着相了。今日在娘墓前,想起許多舊事來。娘曾說,沒有耕耘,勿談收穫。說大哥你能進學,也是經歷十年寒暑,日日手不離卷,可敬不可嫉……”
沈瑾呆呆看着二弟,又看了看石橋,目光透過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羣,穿過嘈雜喧囂的聲浪,望向遠遠一片濃翠的西山。
慢慢的,他也笑了,點頭道:“是,自己賺來的,才榮耀。”
正說話間,那邊馳來幾匹快馬,行人紛紛驚呼避讓。
直到得這邊,人羣密集了,一衆騎者才翻身下馬,其中兩人將繮繩丟給後面人,氣喘吁吁過來這邊。
其中一個正是長壽,另一個,卻是劉忠的乾兒子,劉祥雲。
長壽臉色極差,顯然對劉祥雲等一干內官當街縱馬的行徑極爲不滿,但又沒法拿他們怎樣。
劉祥雲則離着老遠就向沈瑞抱拳行禮,到了跟前滿口致歉,張口閉口本是來祭奠送殯的,不想路上出了點岔子耽擱了,趕緊就棄舟登陸,一路疾馳,沒想到還是晚了,實在是大罪過。
這話說的叫人怎麼怪罪?非但不能怪罪,還得領情!
不知道他特地跑到這兒來,是不是專門要將這出“遺憾沒趕上送殯”的戲做足。
沈瑞常與他們這些內官打交道,真是個頂個的是舌燦蓮花,唱唸做打一應俱佳,他都習慣了。
忙扶住劉祥雲,鄭重致謝,又將其介紹給身邊幾人。
沈理、沈瑾劉祥雲都認識,含笑行禮問好。而對着沒品階的沈家族人,劉祥雲倒沒擺什麼架子,頗爲客氣。
既跑到這兒來了,便是沒有讓衆人迴避的意思。
當着沈家人的面,劉祥雲便道:“小的也是來報信兒的。好叫大人知道,萬歲爺不日便到南京,要招沈大人過去呢。乾爹讓小的過來告訴沈大人,‘家中事情了了便啓程吧’。小的也不敢多呆,這傳完話還得趕回去……”
這也是給沈家人話聽吧?沈瑞心下腹誹。還怕他賴着不回去怎地。
不過劉忠不會無端特地派劉祥雲來說,想必還是有事,他還真得早日啓程。
因並非皇上口諭,只是劉忠的“轉述”,因此一衆人也不必行禮,只拱手道謝。
沈瑞這是出來送殯,身上可沒什麼打賞的東西,劉祥雲這樣的身份也不是一塊玉佩隨意打發的。當下便去看長壽。
劉祥雲卻湊近了些,嬉笑道:“大人彆着急賞呀,待小的說完,卻是要給小的雙份兒的賞吶!”
雖是靠近,他的聲音卻並不太小,還有意無意瞧了沈瑾一眼。
“恭喜沈大人,不日便是通政使了!聖旨都擬好了,只等沈大人到南京便頒旨。到時候怕是輪不上小的來傳旨,故此小的今兒先來賀喜好討個賞。”
沈瑞一呆,這種事劉祥雲敢這樣大喇喇說出來,便是準的了。
他如今兼着禮部侍郎,正三品,通政使亦是正三品,從品階上說並沒有晉升。
但,通政使是何等重要,大九卿,遠非一個禮部侍郎可比!
從前壽哥也曾說過想把他調回通政司,但,他從沒想過再回去時會是通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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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反應便是朝中又有什麼大事了嗎?王華致仕,楊廷和丁憂,若是王守仁入閣,另一個是誰?需得調他回京平衡……?
然,楊慎那日離別時的話語再次迴響在他耳邊,而前世的歷史也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他心下長嘆,無論如何,必盡所能,護好壽哥,守好今生的大明,無愧本心。
忽聽得那邊沈理大喜道:“這下正是承了三太爺的衣鉢了!”
沈瑞醒過神來,忙又向劉祥雲道謝。
但心裡卻是有些惱了這廝跑這兒來耍心機。
那壽寧侯府爲女婿謀的是左右通政的位置,若他沈瑞做了通政使,沈瑾要避嫌,這官兒便又泡湯了。
劉祥雲這是分明是故意當着沈瑾面兒說的,不是挑撥也是存心刺激沈瑾。
劉忠這一夥兒既是小皇帝心腹,那同太后、同張家十之八九是有齟齬的。
這事兒,哼,待他回南京,會好好同劉忠說一說的。
那邊沈瑾卻也是一臉歡喜,不帶絲毫尷尬。
在沈理落後沈瑞劉祥雲幾步,扭頭看他時,沈瑾才小聲笑道:“理六哥放心,我是真心爲瑞弟高興。”
他手撫過那些石柱,似是解釋,似是自語道:“自己賺來的,才踏實,才榮耀。我寒窗苦讀那許多年,纔有的今日,而瑞弟亦是一步步艱難走來,殊爲不易。這是他應得的,他自己賺來的。他的榮耀。可敬不可嫉……”
沈理欣慰一笑,拍了拍他,與他並肩而行。
忽的那邊有人大呼小叫,近了些才發現是沈家七房的人,那人是遠遠看見沈瑞這一行人,便焦急大喊:“二爺!琴二爺!二奶奶發動了!”
被在後頭慢悠悠跟着的沈琴登時變了臉色,“哎呦”了一聲,喊着“不是說還有半月嗎,怎的這就發動了?!”也顧不得與沈瑞沈理等人告罪,撒丫子便跑。
沈琦在後面連忙喊道:“你急個什麼!回去先把素服換了,燎火薰衣淨手去了晦氣再去孩子那院啊!別衝撞了!”
沈琴遙遙應了一聲,已是擠過人羣,沒影兒了。
沈瑞笑着搖頭,向劉祥雲道:“失禮了,小劉大人勿怪。”
劉祥雲笑眯眯道:“哎,這是大喜事!沈大人客氣了,沈家喜事連連,小的今日必得討杯喜酒沾沾喜氣吶。”
說話間,衆人也不自覺加快了腳步,下得石橋往回趕去。
那“賢婦橋”靜靜立在秋日豔陽下,嶄新的石料閃着溫吞的光芒。
不遠處,沈氏宗祠,香菸嫋嫋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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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